黑女是高家峁惨案的幸运者之一。那日她和本村几十名妇女一样被剥光了衣服受蹂。她想，反正是一死，有机会为甚不逃？她趁寻欢作乐的鬼子不防，第一个冲下山坡。立即有十几个女人跟着她逃跑。日本兵拣起枪就追，边追边放枪。许多妇女光溜溜的被打死在荒山野坡。腿脚快的机灵点的最终逃脱了鬼子的追赶。黑女与众不同，不顾蒺藜圪针刺扎脚，专拣危险难走的山圪梁沟坎疯跑。她跑过一个山峁，路绝。鬼子端枪瞄准了她，子弹射出的时间恰好在她跳下十几丈深的土崖之后。崖下是一片谷子地，松软的沙土挽救了她。她顾不上摔痛，爬起来就冲下山沟，顺沟又往后跑，直至腿软身乏，才躲进一个土洞。光身子白日哪敢出洞？再说，也闹不清日本人走了没有。天色黑尽，她战战兢兢鬼魂般摸进村子。
黑女嫁给本村一个实诚的农民，生养了两个娃娃，上有一位公婆。全家五口就剩下她一人。娘家人更惨，一苗根都没留下。她的泪水哭干了，嗓子哭哑了。她左寻思右寻思，觉着一个亲人也没有了，活在世上还有甚意思？这是当下在村子里的幸存者中间弥漫着的一种普遍情绪。但是她想结束生命之前要将活人应尽的责任尽到。她在自家的公婆窑里设了灵位。她不会写字，就用面捏了四个人人，分别代表婆婆、丈夫和两个孩子摆在灵位的地方，上上供献，叩头烧香祈祷一番，守一日灵。然后再来到娘家，在父母窑里设了灵位，又用面捏了七个人人，分别代表父母、二哥、嫂子和三个侄儿侄女，给他们上供烧香叩头祷告。本打算守一日灵就在娘家的灵位前自尽，不想这日一早就见到了大哥，这是她做梦也想不到事啊！
黑女哭着诉说了全家人的惨剧，悲愤之情击倒了强健的黄河汉子！天送瘫倒在窑洞前的圪台上，呆愣愣地半天没有知觉。脑里仿佛塞满棉花套子，憋胀憋胀；又仿佛被千根万根针猛扎，疼痛钻心。“大哥，大哥！别在这哒睡，你回屋里歇着。”他被妹子唤醒，心里苦涩的要命；心口还堵得慌，感到喘不上气来。他被妹子搀扶到父母亲居住的炕上，一觉睡到半后晌。他咽不下饭，匍匐在七个面人人的灵位前恸哭了一场。心里默默发誓：“爹，妈，不孝的儿回来迟了，没见上你们的面，儿对不起你们！我发誓要为你们报仇，为全家人报仇！消灭日本鬼！消灭黑狗子！此仇不报，誓不为人！”发誓毕，他的心灵似得到一些解脱，浑身轻松了许多。
这日夜里，兄妹俩坐在炕头说话一直说到五更时分。黑女讲了多年来家里的情况和村上的情况；讲了全家人都十分想念黑虎哥，爹妈更是“把你常常挂在嘴上”；还讲了“爹说你当了共产党的大官，我和二哥都为你喜欢得不行，见天盼着能见到你。”……天送这时才闹清所谓高上人在庄家落脚不过是冒名代替！可是仍然令他迷惑不解的是这个高上人为甚要这么做？他倒底是何许人？看来这个迷只能在庄帮主那里寻到答案了……天送给妹子讲了自己在老河底的家境，多年来在黄河里扳船的故事以及眼下的生活状况。至于爹对他的误会，他没有、也不可能说明。“大哥，你带我走吧！”妹子的请求使他感到突然。他还没想好这事情，黑女又说，“你要不带我出去，我就不活了！你替我想想，这老的小的全不在了，我还有甚活头？”妹子的话不无道理，他深深地为死里逃生、唯一存活人世的亲人难过同情，他不能再让她在这遍布鬼魂的家里遭受精神的折磨！要不，带她回老河底吧？回去再给她寻个下嫁……这时，他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人！他有点喜不自禁！这要感谢天爱妹子在碛口跟他闲聊时提供的线索了。
这个人便是禾玉朋。这条大个子硬汉年过不惑，至今未娶。虽说为女人犯了什么事，但也不能不成家吧！因为有“赤肚小子”的莫逆之交，天送一直惦记着玉朋的婚事。眼下让黑女妹子跟了他不是两全其美的好事吗？可这个东游西荡的禾玉朋如今去哪哒寻找呢？反正他是抗日县政府的人，寻见抗日县政府还怕寻不见禾玉朋？说来凑巧，就在兄妹俩赶奔县政府的山路上，碰上了县抗联主任徐家盈。老徐于抗战前就做过劳天送在党内的单线联系人，交情非同一般，见了面自然有说不完的话。老徐特别赞扬了天送在前不久日军企图西犯的渡河中率领众艄公弃船跳河的英雄行为，并说“县抗联已把这一壮举向上级党组织作了书面汇报，建议广为宣传。”天送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有甚可宣传的，兀是逼上梁山，走投无路，实在没法子的法子。”老徐还给他讲了当前抗战的形势，“日军在中国以至东南亚战线拉得很长，分去很多兵力；加上渡河西犯的企图屡屡受挫，估计日军往后过河西进的可能不是太大了。不过也不能麻痹大意。最近军渡又落在敌人手里了，这对你们搞河上运输十分不利。”谈到高家峁惨案时，老徐说，“鬼子在根据地大搞强化治安、清乡活动，推广‘维持’，目的之一就是要摧毁根据地人民的抗日信念。高家峁惨案发生后，增加了那一带老百姓的恐慌悲观情绪，我这次带人去那里就是要帮助受害群众处理好善后，鼓励他们坚定信心，恢复生产，针锋相对地同鬼子汉奸开展斗争。决不能让敌人的阴谋得逞。”天送听了心里热乎乎的，感到抗日政府还没忘了高家峁，不然的话，高家峁将有可能在这个世界上消失。当天送问起禾玉朋的情况，从老徐简单的叙述印证了天爱妹子的传言不假。不过，徐家盈对禾玉朋的印象不错，说他“打仗勇敢，性子刚烈，是一名优秀的共产党员，一个屡经考验的红军干部。”“只是他太爱他的女朋友了，以致女友死后精神受到强刺激，干出荒唐的蠢事。组织上给了他一个‘党内警告’处分，本人也作了检查。现在还没恢复他的任职，暂时帮助一家兵工厂工作。”兵工厂在当下抗日斗争异常复杂的时期属绝密单位，天送若不是遇上了解他底细的抗联主任，任何人都不会将它的地址告给他的。幸运的是兵工厂就在附近，不到十里路。天送带着黑女根据老徐的指点，向东南翻过一道梁就寻见了只有五户人家的小山庄。
小山庄叫佃子窝。佃子窝出了个能人唤任二豹。二豹自参加了区政府组织的民兵队以后，在抗日游击战中大量使用地雷和手榴弹。而这些紧缺的玩意儿本县又不会造，每每要用就把破铁烂锅收集起来，跑百余里路担到临县的招贤镇去换。那里有个造地雷手榴弹的兵工厂。二豹多了个心眼，每次去招贤都要在兵工厂转来转去看个仔细；问工匠师傅铁是怎么炼？料是怎么配？模具怎么造……打破沙锅问到底。不久，他就率领儿子侄儿们在自己的小山庄下手开工了。经过两三个月的反复试制，地雷壳子、手榴弹壳子终于制造成功。再经过装药试验，完全达到标准，而且爆炸力还不小哩！县抗联得知后，表彰了任二豹的事迹，并决定在佃子窝建立全县第一个兵工厂。禾玉朋就是这时派去帮助二豹的。天送在离山庄不远处寻见老朋友时，禾玉朋正与二豹在两孔土窑洞前专心致志地研制定时地雷呢。
玉朋见到天送，惊得瞪大眼睛半天说不出话来，然后就紧紧地抱住老伙计，亲热地将天送抱离地面，又狠狠往下一，当胸槌一拳说：“你狗日来做甚？”天送说：“专门来看你呀！”“你是怎么寻见的？”“徐主任告给的。”“噢，怪不得，你狗日本事大哩！”玉朋给天送介绍过二豹，就把眼神盯向天送身边的女人：她脸色偏黑，但有一股魅人的俊俏，上身穿白衫，双脚蒙白布，一根粗辫上扎着白布条，显然是为谁戴孝。遂问：“她是谁？”天送赶紧回道：“忘了给你说了，她是我妹子高黑女。”玉朋感到茫然：“你妹子？”天送说：“对，是我亲妹子，回头跟你细说。”他眼睛朝周围一瞟，转了话题，“哎，你们的兵工厂在哪哒？”玉朋说：“这不就是吗！”天送笑笑，心想，“这哪像个工厂的样子？”高高的土崖下挖了两眼窑，窑前的空地上堆着柴禾烂铁，左边的坡下有个小炼铁炉，右边五六丈远劈出一个小场地，几个年青后生正在一个树枝搭苫的棚子下忙活着。天送好奇地朝后生们走去，快到跟前时，玉朋将他拽住了，“别过去，危险。”天送见棚子下有个旱井似的深坑，后生们两个一组两个一组圪僦在坑边边上神情专注地往地雷壳子里装药。天送问：“挖坑做甚？”玉朋说：“安全措施。装炸药时看见要出问题了，马上把地雷手榴弹推到坑里，就伤不了人。”天送点点头，“嗯，好办法。”玉朋说：“这办法是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我们任厂长的一个侄儿就是装药时爆炸牺牲的，当时还没挖那个坑。”任二豹就站在旁边，天送见他很平静，脸上没任何表情。
天送兄妹坐在二豹家院落里的小桌旁受到了贵客般的招待。桌上摆了北山人待客的四个小菜：淹小蒜、拌萝卜丝、炒酸菜、窝瓜泥。二豹取出陈年老酒，玉朋举盅说道：“我是借花献佛，欢迎老朋友远道而来。咱们干！”天送扬脖把酒饮尽，连说：“好酒好酒！”二豹斟上酒说道：“黑虎老艄，我虽不是河畔人，但你的大名早有耳闻，今日有幸相见，喜欢得不行，咱哥儿俩碰一下！”天送端起盅说：“小弟不敢。你任厂长出资出力创办兵工厂，又造地雷又造手榴弹，为打日本立了大功，你才是当世英雄豪杰！今日能结识你，心里高兴，咱喝它三下！”玉朋说：“好，你俩都是英雄好汉，我陪你们喝！”三人连饮三盅。玉朋天送就划开了拳。二豹听说黑女是从高家峁惨案的死难中逃生的，对她尤其地同情和关照，特此叫婆姨炸了软米糕给黑女吃。黑女感动地吃着油糕直掉泪颗。天送酒喝多了，在玉朋的窑里睡了一后晌。黑女是个泼辣能干的女人，刷锅洗碗劈柴喂鸡逮住活就干，深得二豹一家人的喜欢。玉朋坐在窑前抽旱烟，望着这女子不停点地做活，心里甚有好感。
直到夜里躺在炕上，两人才诉说起心事。天送说：“玉朋，听说你神经出了点毛病，现在好了没有？”玉朋说：“都是人们瞎说哩，其实我压根儿就没病！”“没病你为甚荷枪打自己人？”“我打的是坏人，我后悔没把他打死！至今我都认为李春燕是苏宏害死的，不过，谁也不相信我的话，反说我是神经病。”“能详细给我说说吗？”玉朋想了想，“你不认得他们，跟你说了也没用。再说，一提起这事我就生气。”“那咱就换个别的说。”天送进入实质话题，“老伙计，我不管你前边相好的女人有多好，反正她死了。我想再给你说个女人，你看怎样？”玉朋几乎没考虑就说，口气很坚决，“不要！我曾经给相好的发过誓，除了她谁也不娶。”“可她人已经不在了，你何必这么固执？”“做人要受信用。我要对得起她的在天之灵，宁可打一辈子光棍。”“这太没必要。反过来你也对不住生养你的老妈和时常为你操心的朋友。”顿顿，天送又说，“你晓得我为甚这么远来寻你吗？”“为甚？”“把我妹子交予你，让她跟着你过。”“啊？”玉朋一声惊呼，不言语了。爬在枕头上猛抽旱烟，一袋又一袋。黑黢黢的窑洞里被烟雾填实了，呛得天送干咳不止。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玉朋突然坐起，大声道：“好你狗日的，你想当老子的妻哥了！”天送也坐起，“你小子当我妹夫我还不一定能瞅准哩！”“你他娘不说实话！”他说着就给了他一拳，他也回了他一拳。两人大笑着互相捶打着，老半天才平息下来大喘着气。玉朋说：“就怕我配不上人家。”天送说：“我还怕你看不上她哩！”“我比人家大着七八十来岁吧？”“兀算球个甚！”两人踏踏实实睡了个好觉。
当二豹一家听说了这门婚事，喜出望外！都主张说办就办。黑女内心自然欢喜，之所以绷着脸是觉得亲人们将将作古，自己马上就改嫁实为不妥。二豹瞧出她的心思，就说，“这叫冲喜，将你的灾灾难难冲得一干二净有甚不好？大吉大利着哩！”简单准备了一下，第三日玉朋和黑女就在二豹家成了婚。婚礼没什么讲究，二豹全家以及兵工厂人员乐乐呵呵吃了一顿窝瓜豆角粉条子熬菜了事。
正是在这一天，老河底事变发生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