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篷里不准抽烟，黑糊糊谁也瞅不见谁的眉眼。地上不给铺任何东西，碎石子草根圪针硌得人坐下都难受，更别说躺下睡觉了。大小便也不准出帐篷，人们就憋屎憋尿。憋一时半会儿尚可，憋一夜哪里受得了？深夜以后，憋不住的人就开始在空出的角落解小手解大手。渐渐地，尿臊和屎丑气味在小小的空间里弥漫，呛得艄公们流泪。初夏的夜寒气袭人，谁也没有多带一件衣裳，过了夜半，人们就冷得打战。就背对背挤成一堆一堆相互取暖，小声聊天。禾存绪没人理睬他，像条可怜的孤狼独自坐在门口抱头丢盹。天起、天管、应年、天送四人挤在一搭。天管问：“虎哥，你说日本人是不是让我们给他扳船？”天送说：“二叔，你说呢？”应年说：“这还用问，你不看这架式，准是要进攻吴堡了，让咱往过运兵。”天管说：“八路军能让他轻易过河？这活可险呐，弄不好要吃枪子儿。”天起说：“虎哥，咱不能干这买卖，这不等于当汉奸嘛！”天管驳斥：“你小命不想要了？”应年捅了儿子一拳，“嗫嗫的？！”
天送一来到军渡就琢磨上这个问题了。给日军扳船运兵显然是帮日本人攻打八路军侵犯陕西。这事情是万万做不得的！可面对众多凶残的日本兵的枪口，会有几个人敢站出来拒绝扳船呢？况且一两个三四个拒绝也不顶用，只能白送一条命。他大脑紧张地运转着，什么难闻的气味深夜的寒冷他一点也没有觉着。眼看大半夜过去了，他没想出一个妥贴的办法。既要让所有艄公都参与抵制；又能尽量地保全大伙的性命；这办法确实难以想出。他忽然想到一同抓来的人丁里面还有一名党员后生劳有绍，劳天起虽不是党员，但正直可靠。何不把他俩叫到一起商议商议哩？有绍就坐在天送对面。这后生不爱言语，但很内秀。天送轻轻拍一下他的肩膀，他就清楚是怎么回事。天送又拽一把旁边的天起，黑暗中三颗头就凑在一起悄声嘀咕，谁也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真是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不大功夫，他们散开了，好像寻见什么良策。就在这时，帐篷的门帘打开了，吹进一股清新空气。同时走进一个人。艄公们以为是日军巡查，一个个蒙头装睡。手电的光柱滑过每个人的身体，最后停留在劳天送身上。天送觉得他的脑被人扳动了一下，仰脸瞅瞅，吃惊不小：眼前站着的分明是黑警服笔挺的劳应山！尽管这位故友模糊在手电光的阴影里，天送也不难认准那张下巴带槽儿的脸。应山摇摆左手，表示不让他吭声。接着，手心朝上往回勾勾四个手指头。天送会意，这是要他跟他走的意思。这狗汉奸，叫我出去做甚？难道要暗害我不成？不过，这倒是一个机会，我也可以利用他嘛！死就死吧，豁出去了！天送思忖片刻，就缓缓站起身，跟应山往出走。出帐篷很顺利，两个哨兵没有拦挡。夜色昏暗，天上没有月亮，缀着稀疏的星星。河风簌簌，但天送没感到凉意，只是脑子被风吹得更为清醒了。他发现应山不打手电，来回摆动着头充满警觉。帐篷距黄河边也就百十来米。他领他朝黄河边走去，走出四五十米的样子，身后猛然传来一声吆喝“应山”的呼叫，遂之就爆响清脆的枪声！枪声震荡了静谧的夜，惊动了值勤的日军官兵。渡口的探照灯忽地全部开亮，哨子声、呼喊声、杂踏声立即从各处响起，仿佛如临大敌，进入战时状态。劳应山懊恼地骂道：“妈的×，真倒霉！快回去！”他拽上天送就回身往帐篷跑。半道上瞟见倒在血泊中的禾存绪。倒霉就倒在禾存绪身上。劳应山本是要救天送出虎口的，为的是报答上次在老河底与禾玉朋遭遇时天送冒死放他出村之恩。日军这次西犯行动将大部分“柳工队”伪军都调来了。恰巧劳应山的分队负责警戒艄公，保证明日的渡船。应山心里清楚，这回支差扳船的艄公能存活下来的可能性不大。他就想到了天送，他还是讲义气的，尽管他是他的情敌，但他不想让他死。“赤肚小子”的友情以及对他老妈的关照使他良心涌动。更重要的是日本人给了他救人的机会，岗哨是他手下，行事易如反掌。他只需避过日本人的巡逻哨将天送在更深夜静时护送至黄河边，让其跳进黄河就万事大吉。遗憾的是天送自始自终没摸清应山心里的这种想法，却背了大半辈子“与汉奸劳应山合谋陷害禾存绪”的黑锅。这是后话。
诡诈的禾存绪根本没有心思睡觉，糟糕的环境也没法让他安睡。自走进圈人的帐篷，他就一刻不放松地寻思着逃脱的机会。他不和众人挤在一起也有这个意思。当劳应山第一脚踏进帐篷，他就认出了他。他蒙头装睡，眼睛却通过胳膊肘缝隙密切观察这位汉奸同乡的动静。他妒恨天送被带出帐篷，一想，机会来了，就跟着往出溜。哨兵拦住他，他悄悄说：“劳应山是我一个村的朋友，我要跟他说句话。”哨兵不准，他撒腿就跑。心想，兴你劳天送逃，我禾存绪为甚不能逃？要是抓住，一起倒霉；抓不住咱跟上沾光……他的大脑飞速运转，发现身后有哨兵追赶，就急忙呼喊应山。当他被自动步枪击中心脏时，可能没来得及悔悟自己行动的鲁莽，就一命呜呼。劳应山向日军头目报告：有一名艄公逃跑，被哨兵击毙。日军虚惊一场，渡口很快复归平静。一直到天亮，帐篷里的两名党员和一名后生都在秘密行动着，准备着……一场未卜凶吉的应急行动在来日的紧要关头能否成功，谁心里也没底。
黎明时黄河两岸静悄悄。深邃微白的天空中散布着几颗星星，黄河水面上浮着淡淡的雾岚，两岸的山峰侵染了曙色，四处都笼罩在神秘的薄明中。然而河东岸的鬼子已经在静悄悄中行动了。木船及橡皮舟依次停靠渡口，上下摆了有一里长。艄公们被分配在五条木船上。天送捉尾的船编为一号船。日军指挥官向指挥员宣布了作战命令及注意事项，鬼子们便一队一队开始登船。全都是小跑步，不许出声。一条木船上一个全副武装的加强连，一只橡皮舟载一个机枪班。黄河水静静地奔流着，而艄公们的心却紧张地在胸膛里乱扑腾。劳天送手捉尾棹，站在船尾的蹬板上向身后远眺，河岸石圪塄上密集排列着的潜伏在掩体里的一挺挺重机枪、以及渡口附近所有制高点上伸向河对岸的长长的粗黑炮管令人毛骨悚然！寂静中隐伏的杀气使他的忧虑陡增十倍。他的担心由自己策划的行动能否成功，转为八路军河防部队能否抵挡住日本人强大的渡河攻势？他朝对岸眺去，透过黎明朦胧的曙色，看不到对面有任何动静，甚至连个人影也不见。奇怪了，难道八路军不晓得日军将要大举西犯？为甚不及早向日军开火？要是不作好准备可就遭了……就在血一样的霞光穿过云缝喷洒在黄河波涛及蚂蚁般的鬼子兵身上时，忽然一声信号弹打破渡口可怕的宁静。
七门大炮从各个山头同时飞出火舌，首先朝河对岸的吴堡、宋家川及八路军河防阵地猛烈炮轰，连续发射炮弹一千多发。爆炸震撼山垣，震荡黄河，震蒙了的鱼翻出白肚皮漂在河面。震晕了的鸟雀从空中坠落下来。随着声声巨响，一个个着弹点土石迸飞、烟尘滚起。不一阵，河西上空便被浓浓地黑灰色烟雾所笼罩。最具杀伤力的是发射的炮弹中有为数不少是催泪毒弹和瓦斯毒弹，它挥发的气体能致人昏迷甚至死亡。每个艄公都为河那面的百姓和军队悬着心。接着，强渡的命令下达，所有木船和橡皮舟的缆绳被砍断，一齐驶离东岸，向西岸进发。重机枪群作掩护开始喷吐子弹，渡船上空织成一张密集的弹雨网。艄公们用力扳船，不时朝一号船的老艄瞟上一眼，他们的心像炒锅里的豆子，被爆炒烧灼的能跳出胸腔。
一条条满载日本兵的木船在震耳欲聋的炮火声中很正常地在激流的冲击下驶进河心。却仍不见对岸的八路军还击。突然，一号船大老艄头顶的羊肚毛巾不见了，五条木船上的日本兵就奇怪地发现渡船不朝河对岸逼近，而是飞速顺流而下。站立东岸高地用望远镜密切注视渡船情形的日军指挥官岗茨孝郎把一切都看在眼里，但干气没法，直跺脚，直骂娘。船上的鬼子头目只能挥舞着手中的军刀恐吓艄公们，但面对浑黄的滔滔河水也是举止无措。就在这时，一声尖利的口哨从一号船大老艄嘴里飞出，几乎同时，五条船的所有艄公一起跳进黄河不见了。黄浪埋没了他们的身体，而失去控制的船更像脱缰的野马随波逐流。船上的鬼子疯狂地朝河里扫射，而流动的船只使进入水中的子弹离目标越来越远。河西岸的机枪突然打破沉默，向每一条木船狠射。船上的日本兵鬼哭狼嚎，一个个栽倒毙命。与此同时，逼近西岸的橡皮舟也遭到强烈的火力封锁。虽然舟上的机枪作着有力的还击，但橡皮舟一经弹穿，即刻漏气倾覆，鬼子兵纷纷落水被黄河浪吞没。只有四只橡皮舟勉强驶抵西岸。然而冲上岸的鬼子很快被勇敢的八路军战士或围歼或活捉。日军的强渡计划像肥皂泡一样破灭。岗茨孝郎气疯了，实施了大规模的报复。连续三日向西岸猛烈炮轰，发射炮弹数千发，其中有大量瓦斯毒弹和糜烂性毒弹。使得吴堡一带许多居民和战士中毒患病或死亡。
此前，中共中央已获悉阎锡山可能投降日军，日军企图乘机在碛口、军渡渡河，随即责令120师359旅要千方百计阻止敌军渡河。为对付日军强烈地炮火攻势，359旅河防团预先就在西岸沿山脚一线构筑了坚固的防御工事和掩体，并配备了简陋的防毒设备。八路军河防部队当然不知道劳天送们制订的应急措施，但他们晓得为日军扳船的艄公都是当地百姓。为减少艄公们的牺牲，河防部队指挥员决定采取打近战的战术，即等强渡船舟逼近时再开火还击。这也是避短扬长克敌制胜的好战法。事后，艄公们在此次阻止日军强渡的战斗中所采取的英勇无惧的行动受到八路军首长的高度评价和赞扬，并追认牺牲的艄公为革命烈士。由劳天送发号施令的这次跳河壮举，有四名艄公落水时被敌人打死，其余三十多人均安全凫水上岸，其中七人负伤。老河底二十几名艄公里只有一个后生禾步千牺牲，另有三人挂彩，都不严重。前一日夜里死去的禾存绪不在追认烈士之内，家属甚为不满。不久，村里就传出“天送为报复禾存绪，伙同劳应山将他害死”的流言。古人云，“众口烁金，三人成虎”。流言在禾存绪后代的心里埋下仇恨的种子。随着岁月的流逝，这“种子”给天送带来的危害要比天送领导这次行动所得到的赞誉不知大多少倍！
日军隔河炮轰三日，主力便撤离军渡。随后，359旅在县游击大队和地方民兵的配合下，渡河收复军渡。接着沿公路反击东进，日军节节败退。八路军很快攻占了雪花垣、穆村，并乘胜袭击了柳林日军。此后几个月内，柳军公路（柳林至军渡）为八路军所控制。沿线百姓也就安定了一段时日。黄河里恢复流船。劳天送带着水手工会的艄公们又在河上忙碌起来。然而，老河底并未平静。中国人之间的惨杀活动在这里潜伏着，酝酿着，不久，便拉开序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