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一入秋,阎军和红军开了仗,老百姓就跟上遭殃。阎锡山奉蒋介石之命,配合剿共副总司令张学良率领的东北军由西安向北推进攻打红军,派出五个旅的兵力从军渡过黄河由东向西夹攻围歼。整整一个秋冬,老河底的中青年汉子们几乎一个不漏地也被裹进战事了。会水的艄公们隔三岔五地差遣到军渡扳船摆渡。不是把大批的兵员战马火炮物资运过河西,就是将前线退下来的成群结队的官兵伤员运往河东。不会扳船的汉子就作为民夫跟着队伍上前线抬担架。不想支差的有钱人就花十七块白洋顾个穷人揽差。上前线虽说有挨枪子的危险,但对饥荒年馑的穷汉来说,十天半月就能挣近二十块白洋也值。禾八斤的三儿、十五岁的脱脱就是替别人揽差被打死在陕北慕家塬战场上的。死就死了,死了活该!因此,凡有民夫支差在外的家户日日都提心吊胆,不时地打探情况,唯恐自家的亲人死在外面。伴随着河西传来的隐隐约约的隆隆炮声及人心惶惶不可终日,断不了有消息传进村里,一会儿是阎军打败了红军,一会儿又是红军打败了阎军。昏昏噩噩的百姓们也不晓得谁该打败谁,到底是谁打败了谁?有时从前线返家的民夫带回村的一些零碎歌谣倒把人们闹糊涂了,比如有这么一首唱道:
河口的蒋连长,日死你的亲妈妈,
你妈妈的肚上都叫红军爬,
你儿子红军杀,你还干甚嘛……
红军说一声,白军你来听,
陕北的革命闹成功,回你家太原省,
……
不过,有些消息是千真万确的,因为是抬担架的民夫回来亲口说的。禾玉长的五叔禾扣子支差回来就逢人便讲他所经见的战斗:他们这帮民夫跟的是马旅(旅长马延守)的队伍。扣子听当兵的讲,方旅(旅长方克猷)的一个营在陕北定仙埏一带被红军包围。马旅长便向晋军剿共总指挥孙楚请缨,愿前往定仙埏解方旅史营之围。马延守是保定军校八期学生,为国民三军徐永昌旧部,自称马老粗,生性刚愎,为人骄横。他奉命亲自率领一个团前往。临出发向官兵训话时称:“区区红军,器械不齐,又无接济,何堪一击?今天史营竟然被他们所包围,真乃笑话也!我部此去定然是旗开得胜,马到成功!”民夫们跟在队伍后面从宋家川起身,沿黄河西岸南行,经枣林坪歇了一宿,第二天打早就顺着一条山沟向定仙埏进发。走至半道,日头升起有一杆高的时候,两边山上喊杀声突起,子弹手榴弹遂之雨点般地朝沟里打下,在行军队伍里爆响。马旅长的一团人整个装进红军的口袋里了。官兵们走投无路,死者大半。民夫们四处逃逸,各自寻山旮旯躲藏。战斗打完后,没死的全都缴枪投降。当官的死了许多,听说马旅长吉团长没逮住,不知下落。民夫死得不多,挂花得不少。扣子的小腿肚子就钻进一颗子弹,多少年以后才取出来。红军当下把跟随马旅的民夫召集到一起,扣子们感到惶惑,心里很害怕,还以为要受制裁哩。等了大约一个时辰,陕北老乡挑来热腾腾的饭菜。红军亲热地叫民夫们仅饱吃。每个人饱饱了一顿猪肉粉条炖豆腐和香喷喷的闷小米才高高兴兴往回返。这可是几年也吃不上的好饭呀,一顿饱了好几日。
后来传进村的消息说,阎军过河的五个旅连吃了几个败仗、伤亡好几百弟兄以后,就都变成缩头乌龟了。他们依据山头构筑了两条碉堡线,一条在枣林坪、虎儿鄢、义合镇、卅里铺线上,一条于吴堡、慕家垣至吉征店之间。两条碉线平行,形成从宋家川桥头堡往绥德的通道,以保证给陕北的中央军高桂滋部运送山西的粮草。阎军则躲在碉寨里,被红军和赤卫队打得不敢轻离碉线。那些日子里民夫的任务就是筑碉堡。每天都有大批的劳工像蚂蚁一样爬行在各个山头上、冒着凛冽的寒风从早黑苦干到晚黑。劳天送及同村的艄公们就支差住在军渡,日日不停点地往河西运送钢筋洋灰木料等物资,还有来回往返的官兵民夫。
初冬的一个早晨,天气忽然变得十分寒冷。流动的黄河吐着哈气,倒像一条冒着汗的游龙。岸上的一切景物都被白霜所覆盖,竟像落了一场雪。艄公们被把头从住地赶来,就望见渡口密密匝匝站满了一排排一行行的阎军,没一个团也有两个营。他们显然是等着过河。一个当官的凶着脸朝艄公们叫嚣:“他妈的,甭磨磨蹭蹭!瞧不见爷们等着吗?这是战场,不是在家和你老婆玩蛋,行动迅速点!一群混账!”天送们就觉得好笑,照样不紧不慢上了自己的船,解缆放棹作着摆渡的准备。好家伙,船与岸的连接处都结了厚冰!河套里小北风一吹,凉透心骨。然而水手们都还穿着夹衣。秦狗洞打了个喷嚏骂道:“日他姐,天这地价冷了,还让人活不让人活了?劳艄,我今日非回取衣裳不可!”天送道:“扳船我说了算,其它事我可管不了。”玉长说:“那帮老爷只管让你做活,冻死他才不管哩!”狗洞说:“我们都冻死他娘的,谁给他扳船?”当兵的已经往各个船上分配了。这时,就听见岸上有人呼喊:“黑虎哥!”大个子玉长立即了见挤在兵群里扬脖喊话的后生,惊喜地叫道:“黑虎快看,你弟弟天庆!”“真的吗?”天送撂下已捉在手里的尾棹,纵身一跃,就越过丈数宽的空间,从船沿跳到岸上,几乎撞倒两个欲上船的兵士。
几个月分离,如过数年!想不到能在这地方见面,兄弟俩亲热地紧紧搂抱在一起,互相都流下了激动的眼泪。天庆魁梧的身材穿上阎军这身黄皮的确英武神气多了!长方脸盘上已长出细茸茸的络腮胡,眼睛里似乎还藏着什么,他变成大人了,在他身上再也看不到往日的娃娃气了。天送上下打量着弟弟,心想,像个人模鬼样了,只可惜是他妈阎匪兵,要当个红军就好了。他拍拍弟弟的肩膀说:“你这家伙也不给家里通个信儿,奶奶可想你啦,成天念叨也不知是死是活。”天庆说:“这大的汉子,哪会轻易死了!哥,我也可想你们哩!家里老人都好吧?”“好着哩。你在谁的部下?”“刚送到县上训练了几日,我就编到孟旅(旅长孟宪吉)三团七营五连二排一班。今日这哒,明日兀哒,没个准地儿。这不,过河又不晓得往哪哒开。”接着左右一瞅声音放小,“听说共产党的中央红军长征到了陕北,要打大仗了!”天送皱着眉头低声说:“上了战场千万小心,给他们卖命不值!”“我心里有数。”他凑近哥的耳朵说,“你等着,出不了这个月咱们还会见面。”天送会意地点点头。这时,所有船只都上满了人。一名军官立在船头指着他俩怒喝:“劳天庆!你他娘还磨蹭啥?你想吃家伙了!”弟兄俩恋恋不舍地分手了。
真的不到一个月。那日夜晚,一家人黑灯瞎火——为了省油不点灯——正坐在劳罗氏的窑洞里商议谁去碛口给庄帮主祝寿,院里的狗就突然狂吠起来,接着就传进可怕的捣门声,还夹杂着乱麻八遭的呼叫:“开门开门!”天旺的两个弟弟——五岁的天顺和三岁的天利,以及玛瑙的女儿福女惊吓得赶紧往大人们怀里躲藏。天送急忙点着马灯提上往出走。院门一打开,一道贼亮的手电光就刺向天送的眼目。有信村长带着一群村警和阎军遂之冲进院子。村长以威胁的口气逼近天送说:“黑虎,快老老实实把你弟弟交出来!”天送心里马上明白是怎么回事,平静地道:“我好几个弟弟哩,你指的是谁呀?”村长说:“你装甚糊涂!你有几个当兵的弟弟?”天送表现出一脸惊讶,“哦,你说的天庆,他没回来呀!”一只眼的阎军冲天送掂着盒子炮耍横,“你他妈不老实我枪崩了你!你弟弟开小差多日了,他不回家去哪儿?”天送道:“这位老总,他开不开小差我不清楚,他反正没有回家。”劳有信恶哼哼说:“黑虎,我给你说明白,窝藏逃兵可是掉脑袋的事!”已经出到院里的拐把艄接上话茬,“有信,做人不能扭着舌根说话,你凭甚说我窝藏逃兵?”鉴于拐把艄是圪且倔脾气,村里一般人向来对他有所畏惧,劳有信也不例外。所以他没有正面跟他交锋,只是狠狠瞪了老汉一眼,就向随从下令:“搜!”村警阎军们便打着手电一个窑洞一个窑洞仔细搜查,连柴草家具棚茅房牛圈都不放过。搜了半天,一无所获,村长撂下一句“有消息赶快上村公所报告!”带着人悻悻而归。
打这事以后,全家人都为天庆的下落揪着心。尤其是劳罗氏整天把孙子挂在嘴上,“庆儿这个小作孽的,你说他能跑到哪哒去哩?他咋就不回家呀!真要叫人逮住他还有个活哇?唉,这小祖宗把人曳心死了……”她见了应昌就说,“你快给我寻孙子去!”见了天送就问,“黑虎,你弟弟有下落了吗?”应昌嫌老太太烦人,每日躲到街上老边家酒馆喝酒闲侃;要不就圪揪在关老爷庙的土墙下和上岁数的老汉们晒日头拍壳子。反正不到饭时不回家,有时饭时也不回,还得娃们去唤。如今拐把艄已经是这个家的名誉家长了,大事小事有天送操心,他自然就做起了甩手掌柜。甚至在酒馆喝酒也只管记帐,不问花多花少,反正有儿子结算。天送心里清楚弟弟不会出事,只是难以断定这小子的去向。每当奶奶问起,他就给老人家宽宽心,劝解劝解。几日以后,天送才真正为弟弟担上心。他发现有一双贼眼藏在暗处整日整夜注视着他家院门。一定是村长设的埋伏,好阴险毒辣的家伙!万一天庆回家不叫他门抓住才日了怪哩!天庆虽说是个楞小子,但他决不会大白天返家。所以天送每到夜间就在黄河边上转悠,唯恐弟弟莽里莽撞往家走,自投罗网。
这日晚上天色昏暗下来,天送又出了院门。刚走到十字路口,猛不防被一个人从身后紧紧抱住。他猝然惊出一头冷汗,“你是谁?”那人不吭声也不松手。他挣扎几下正要发火,身后发出的笑声使他的记忆一下回到好多年前,“你是雄娃?”劳应山松脱手立在天送面前,“你还能听得出来!”天送大喜过望地照着朋友的胸前捣了一拳,说:“你这家伙甚时候冒出来的?我还以为你死在外面了。”应山道:“天擦黑回到家,吃了几口饭就先来看你。黑虎,你还是兀样,好像瘦了?”“不是瘦,是老了。”“你扯甚蛋,胎毛将退就卖起老了!”“雄娃,你离家有十年了吧?”“闹疫灾那年走的,没十年也有七八年了。”天送不由发起感慨:“日子过得真快啊!一晃七八年了。”应山动情地说:“黑虎,听说我不在的时候我妈全凭你关照了,我真不晓得该咋谢你呢?”“咱弟兄一起在黄河里泡大,从小不分彼此,你还这地见外做甚!外面怪冷的,走走走,回家里坐!”天送说着就拉应山往回走。
他将雄娃领进自己住的窑洞,黑暗中玛瑙正坐在炕上给小浪浪喂奶。天送说:“玛瑙,快点着灯,你看谁来了。”玛瑙摸见取灯儿点着油灯,抬眼瞅见一张神采飞扬笑容可掬的陌生脸面。“这就是我给你说过的雄娃,小时候常跟我一起扳船,官名劳应山。岁数和我相当,人家可比我大着一辈哩!”就在天送介绍的当间儿,应山与玛瑙的眼神已经撞出了火花,他倏地心头一震,油然生出一种一见如故的感觉。或许天送压根儿就不该让这位莫逆之交见到自己的婆姨,等日后付出惨重代价的时候已经悔之晚矣!不过,世上该发生的事恐怕谁也阻挡不住,何况天送又没长后眼。在应山身上出现的一见如故乃至一见钟情的感应,可用一种解释说通:这位罗玛瑙从长相到体形都与死去的黑虎的小姑劳应菊相似。他不是曾深深爱过应菊吗?这只是分析,劳应山当时恐怕没来得及拐这个弯儿。“黑虎,你这家伙可真有福气,娶了个天女下凡!”应山是个情感型男人,说这话并无心。天送随口说道:“她,烂狗屎一堆。坐吧,雄娃。”应山脱鞋上炕,盘腿坐在炕上,与罗玛瑙脸对脸。“弟妹是哪哒人?听口音像绥德米脂一带,米脂不是出美人儿吗!”玛瑙圆乎乎的脸上像涂了一层胭脂,甜甜地一笑,在蒙胧的背影光线里更显妩媚动人,“跟我奶奶是一个娘家,绥德价。”“怪不得,你脸上有你奶奶的影子。你奶奶年轻时俊着哩!”接下来,他们各自谈了分别后的情况。应山大约是不愿详细暴露自己的神秘行踪,说的比较笼统。天送则一件一件叙说了村里近年来发生的事情,玛瑙不断地插嘴补充。说着说着天送就担心起了弟弟,万一天庆这时过河回家咋办?这事还不能让雄娃知晓。他从板凳上站起,在炕下走了两个来回,整愁如何走开,就听见院里狗咬。他急忙跑出家,打开院门,原来是禾玉长。
玉长听说雄娃回来了,当然兴奋!三两步蹿进家里,与应山打闹说笑了一阵。随后就对天送说:“永盛栈有人寻你,要你立马去一趟。”“你们坐,我这就去一下。”天送说完就离开了家。玉长应山继续在这里拉呱。
在永盛栈客房里,天送见到了党的联系人徐家瀛。老徐给他讲了讲地下党近来的活动情况和当前的局势演变,使天送甚感欣慰!陕北围剿红军的战火近期之所以平静了许多,是因为中央红军一到达陕北就打了两个大胜仗。东北军的何立中纵队和牛元峰纵队先后被歼灭于大小劳山及吴起镇,亡员达五万,何、牛两纵队司令也都阵亡。加上共产党的耐心说服,剿共副总司令张学良不得不息战求和,同意一致抗日。阎锡山听说这情况,更不敢轻举妄动,急命剿共总指挥孙楚将入陕主力撤回河东,作跨河守备,以巩固晋西。只留了少数几个团布置在河西两条碉线上。老徐交给天送一份装在旱烟袋杆里的情报,要他连夜送往河西。
遭破坏的柳林党组织自今年春上重新恢复以来,就把为陕北红军刺探阎军的动向及部署作为主要工作任务。天送也记不清传递过多少回这样的情报了。不管河上封锁多么紧,只要他接到任务,总是想方设法以最快的速度把情报送过河,而且从没出过差错。所以组织上对他十分放心,甚至不想把任务交给其他人去完成,比如玉长、狗洞等共产党员。这些情报对陕北红军的战斗决策起了很大作用,所以红军领导曾致函嘉许柳林党组织。天送回到家里已是半夜时分,应山和玉长已经走了,玛瑙和娃们也都睡熟。他一下也没停留,背起风筒出了院门就往河沿儿上走。
隆冬的子夜异常静谧,酣睡的村子偶尔传出几声狗吠。周围黑沉沉的,西北风打着呼哨将黄河滩的干沙卷向空中,天上的星斗好像惧怕寒冷,又像是惧怕风沙,全都没入黑漆漆的天幕。只有与隔河蛤蟆石打对的炮楼顶端亮着依稀灯光,蒙蒙胧胧可以望见站在那上面抱着枪执勤的阎兵。天送已经摸清了这帮河防兵的规律,他们似乎在作样子,除非你明目张胆搬腾渡口的船,一般情况下他们会不闻不问。他在哨兵脚下大摇大摆走过一点也不觉得胆怯。当然,他是不会被他们发现的。这年冬天冰未封河,两岸却都结了厚厚的冰茬子。这对泅渡也是非常不利的;因为滑不溜溜的冰茬使被河水冲击的泅渡者很难攀援;何况砭骨的河水就把人冻得够呛!天送毕竟是河上老手,挨冻自然是免不了的,但当他骑上风筒下到河里就什么难题也奈何不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