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伏天的下午，热得人喘不过气来。
邵士喜坐在大槐树下，一边用油污的毛巾擦着脸上的汗，一边细眯着眼眺望着远处，一只黑黑老鸹在邵士喜的头顶“哇哇”地叫，邵士喜听得烦躁，抓起脚边的一块石子朝槐树上砸去。老鸹飞走了。邵士喜又向马路那边望去，这时就见俩个上身穿绿军装，下身穿蓝布裤的公安人员向这边走来。他不禁打了个冷颤，有些想尿，忙站起去厕所却尿不出来。他提着裤子出来，看见公安人员已站在他家门口。他又感到有些尿急，正要转身返回厕所，一股尿已经淌了下来。他顿时觉得裤裆里湿淋淋的。
邵士喜心里说：“他们肯定找错门了。”这时，却听见有人喊：“邵士喜，你过来。”
邵土喜叉腿慢慢朝前走。他努力想挤出几丝笑，堆在脸上的却是比笑还难看的样子，走近了，他说：你们找谁？我带你们去。
矿保卫科的人就说：“我们就找你。”
邵士喜的脸一下就白了，说：“找球我作甚？”
矿保卫科的人转向县公安局的人说：“他就是邵合作的父亲。”
县公安局的一撇头，命令邵士喜说：“进去。”
邵土喜颤抖着手掀起门帘，说：“你们先进。”
矿保卫科的人背后推了他一把，邵士喜没留神，门槛一绊，仰面摔在地上，他慢慢地爬起来，说：“你们干什么，有话好好说么。”
矿保卫科的人说：“好好说个球。邵合作犯了反革命罪哩。”
邵士喜腿一软，就势坐在地上，他醒过来似地大声说：“不可能，我的儿子怎么会是反革命。他根正苗红呢。”
县公安局的人厌恶地看着他，喝斥道：“起来，起来，你就是邵士喜吧。”
邵士喜眼泪汪汪地点点头。
县公安局的人又说：“起来讲话。”
邵士喜扶着炕沿，站了一半又跌坐下去。县公安局的人就对矿保卫科的人说：“把他扶起来。真想不到，儿子骨头死硬，老子却是个松包。”
邵士喜棉花一样软瘫在炕沿上，他感到天旋地转，身子一扭，险些又栽倒在地上。
县公安局的人冷笑一声，说：“你的儿子邵合作，给《人民日报》、《红旗》杂志写黑信，攻击文化大革命，反对伟大领袖毛主席，已被我县公安局依法拘捕。”
邵士喜抬起头，说：“他不是我的儿子。”
矿保卫科的人说：“他怎么不是你的儿子？你的态度要放老实点。”
邵士喜又抬起头，说：“我没有他这个儿子我从现在开始，断绝我们的父子关系。”
县公安局的人厉声说：“你无法断绝父子关系，他是你亲生的吧？是你生的，即便他死了，你们之间也是父子关系。”
邵士喜拍着大腿哭了起来，说：“我咋生了这么个畜牲。我还不如生只狗，生只猫呢。”
县公安局的人不耐烦地咳嗽两声，说：“你别说这些废话，从现在起，你要和我们好好配合，深入揭发邵合作的问题。从现在起，你不能把他再看作是你的儿子，要把他看作一个反革命，一个罪大恶极的现行反革命。你要彻底地、一点也不保留地揭发他的罪行。这也是党和政府给你的一次机会。”
邵士喜手扶着炕沿说：“我从小教育他，听党的话，热爱毛主席。可他咋就敢反对毛主席呢。我不相信，打死我也不相信。”
县公安局的人说：“这不是你相信不相信的问题，罪行确凿，你说，他是不是从小就对共产党心怀不满？”
邵士喜抹着眼泪说：“他小子敢？从小我就教育他听党的话，热爱毛主席……”
县公安局的人打断他的话，说：“你好好回忆一下，他是不是曾骂过伟大领袖毛主席，骂过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
邵士喜说：“他小子敢？从小我就教育他热爱文化文革命，积极参加文化大革命……”
县公安局的人又打断他的话，喝斥他道：“看你教育出怎样一个儿子？你还有脸说。你说，他今年回家探亲，说过没说过对现实不满的话？”
邵士喜愣了片刻，说：“他小子敢？他还没有说，我就骂得他不开口了。”
县公安局的人皱皱眉头，又问他：他回来探亲，经常和谁来往？
邵土喜眨巴眨巴眼，说：“没见他和谁来往。他不是在家看书，就是跑去汾河滩闲逛。他不活人哩，和谁也不来往呢。我还骂过他，我说你一个朋友也没处下呢。”
县公安局的人又皱皱眉，说：“你真会包庇你的儿子。我告诉你，你也是受党多年教育的人了，要站稳立场，不要为现行反革命遮遮掩掩。”
邵士喜仰着脸，说：“看你们说的，我已和他断绝父子关系了，我还给他遮掩，他要是现在在我跟前，我非抽他几个大嘴巴。我跟了党一辈子，却养了这么个不争气的儿子，我的老脸都丢尽了。”
县公安局的人叹了一口气，说：“你就一点也回忆不起邵合作的反革命言行吗？”
邵士喜果断地摇摇头。
县公安局的人说：“我们要搜查你的屋子。”
邵士喜说：你们搜吧，想咋搜昨搜。
县公安局的人便和矿保卫科的人开始翻箱倒柜。邵土喜蹴在地上，抱着头，不停的唉声叹气。县公安局的人把箱里的东西扔得满地都是，却一无所获。邵士喜便说：“这是我和他娘住的屋，我领你们去他的屋”。
县公安局的人只搜到邵合作上学时的一些课本。他命令邵士喜包扎起来。邵士喜赶忙找来一根草绳，说：“你们是要拿走吧。拿去吧，你们不拿，我也要烧掉的。我的儿子就是让这些书毒害的。”
县公安局的人掏出一张纸，让邵士喜在上面签字，邵士喜说：“我不会写字哩。”
县公安局的人说：“手印你会按吧。”
邵士喜忙说：“会按，会按。”他就伸手在上面按了一下。
邵士喜说：“我再次声明，我和邵合作断绝父子关系。”
县公安局的人笑了，说：“那不是你想断就断的。除非你没生下来。”
邵士喜就抬手扇了自己一个嘴巴，说：“我前世做了孽，生下这么个畜牲。早知道这，我说什么也不会生他呀。”
矿保卫科的人也忍不住笑了起来，说：“老邵，晚了说球甚都晚了。”
邵士喜忙说：“同志，我大儿子是为了保卫文化大革命牺牲的。他可是烈土。”
县公安局的人撇撇嘴，说：“烈士？武斗打死的，还能叫烈土？”
邵士喜眼前一黑，头就栽了下去。
邵士喜连着睡了两天两夜，脸睡得灰青灰青。高银凤也在炕头躺着，从窗外看，俩人都像一具僵尸。
高银凤后来睁开眼说：“你不上班了？”
邵士喜说：我没脸见人了，还上球的班？
高银凤说：“你吃甚的饭，我给你做去。”，邵士喜说：“我没脸活了，吃球的饭哩。”
高银凤说：“不活咋哩，还有跃进，建国她们哩。”
邵士喜说：“我不想活了，我还管他们？”
高银凤说：你说合作他爹，合作他昨就反革命了，他没反的了。
邵士喜说：“都是你惯的，一回来就给他做好吃的，怕他累着、怕他冻着。你看看，他竟敢去反毛主席他老人家了。”
高银凤说：“我总觉得不对，合作说什么也不会反毛主席呀，他凭甚反毛主席，我看他是反走后门哩。”
邵士喜生气地拍拍头说：“你看你，事到如今，你还护着他”。
高银凤沉默了一会，说：“他爹，我想去看看合作。”
邵士喜“嗖”地一声坐了起来，睁圆眼睛大声说：“你敢去。你去了我就和你离婚。”
高银凤也立刻坐了起来，悻悻地瞥着他，说：“离就离，我早不想过了。”
邵士喜喉结上下滚动了几回，说：“你去，我就死给你看。”
高银凤就流下了泪，说：“你看你，他好歹也是咱们儿子。”
邵士喜恨恨地，说，“我没他这个儿子，我早宣布了，我和他断绝父子关系。他让我丢尽人了。”
跃进在门外骂人，骂得很难听。高银凤顺着玻璃看，就见跃进又跳着脚说：你们看稀罕呀，看热闹呀，看你们妈的。
窗外就有人说：“你骂谁呢，反动气焰如此嚣张。”你们家出了反革命光彩呀。
跃进又跳着脚说：“你们家好啊，你们家搞破鞋。”
有人说：“你们家好，你们是反革家属。”
跃进不骂了，嚎哭着冲进了家，指着邵士喜说：看你生的好儿子。我走在那儿，人们看到我那儿，戳我后脊梁。
高银凤说：“你不会别理他们。你就装着没听见，没看见。”
邵士喜也说：“对，你就装着没看见。”
跃进放声大哭，哭了一会说：“邵合作把我害苦了。兵当不成了，工也招不成了。只有下乡一条路了。我和那个邵合作断绝兄妹关系”。
邵士喜说：“跃进，啥都别说了。你给爹拿尿盆去。爹不想出去。爹要在家里解手。”
跃进没动，说：“爹，你总不能一辈子不见人吧。”
邵士喜说：“爹的脸皮都丢尽了；一个人也不想见了。”
高银凤挪下地，说：“我给你拿去。”跃进站起来，说：你们今天别做我的饭。我绝食了。说着抢在前面出去了。
高银凤腿软软地站不住，扶了门框说：“他爹，啥叫绝食？”
邵士喜指指自己的嘴说：“我这就叫绝食”。
第四天早晨，邵士喜开始吃饭，他仰靠在炕头，喝下一碗稀汤，吃了一个蒸馍，然后，打了一个亮亮的饱嗝。
邵士喜眨了眨眼说：“死不了，就得吃。把脑袋窝在裤裆里也得吃。”
高银凤收拾好碗筷，就去柜里翻东西，她一边翻一边说：“他爹，你开始吃饭了，我就放心了，我想回老家住几天。”
邵士喜说：“你不是要看那个王八蛋去吧。”
高银凤说：“不是。”邵士喜就说：“那你就回吧。你想住几天就住几天。不过有一条，谁问合作的事，你也不能说。”高银凤说：“我不会说。”她把包裹打好，提在手上说：“馍我都蒸好了，够你们吃三天的，你要是下井，就别想合作的事。”邵士喜鼻子酸酸的，说：“我想透了，生儿生女都是假的，还是两口子心近。”高银凤也抹了把眼睛，说：“我和你说，我总觉得合作这孩子不会反对毛主席。他是冤屈的。”邵士喜立刻瞪起了眼，说：“看你说的，共产党会冤屈他。共产党从来不会冤屈一个好人。”
高银凤说：“你是不是好人，他们不是也冤屈了你，抓你批斗？”
邵士喜瘦削的腮帮神经质似的跳动着，好久才说：“这话可不能拿到外面说。”
高银凤抿了抿糟乱的头发说：“我说呀，你也别躺着了，该上班上班。遇上天大的事，咱也得咬着牙活。”邵士喜疑惑地看着她，说：“你给我说实话，是不是去看那个王八蛋？”高银凤开了门，一脚迈了出去，说：“你非要问。那我就告诉你，我是去看合作。”说完后脚也跨出了门。
邵士喜猛地一掀被子，就要去追，他跳到地上喊：高银凤，你给我回来。
高银凤头也不回，快步走了。
下了火车，一出站台，高银凤就向过往的人打听“公安局在哪？”
人们对她侧目面视，急惶惶地走开了。高短凤不气馁，看见一个人就问“公安局在哪条街？”问了几十个人以后，就有一个老者指了指方向。
她看见了“公安局”的木牌，而且已经走到了公安局的门口，仍然向过往的人问题“公安局在哪儿？”人们就笑，说，你站的这个地方就是公安局呀。
高锻凤说：“我不识字哩。”
有个瘦高个女人说：“你找安局做什么？”
高银凤“我看我儿子。他反对毛主席，我不相信、我儿子不会反对毛主席。”
瘦高个女人惊讶地张大了嘴巴，说：“呀呀呀，怕是公安局不让你进哩。”
果然，公安局的门卫把高银凤拦在了门外。
门卫说：“是我们的人让你来的？”
高银凤说：“不是，是我要来的。”
门卫说：“那你就回去吧。这里不是谁想来就能来的。”
高银凤不走，说：“我就要求见我儿子一面。”
门卫推她，让她出去，说：“走，走，我告诉你了，不能进。”
高银凤还是不走，说：“孩子，你也有娘哩，你娘想见你，人们不让见，你想她心里难受不难受？”
门卫头耷拉下来，挤了挤眼说：“那我进去找领导说说。”
一会，门卫从楼里出来了，说：“你还是回去吧，你儿子的案还没结呢。案件结了才允许见。真的，我们这儿有制度。”
高银凤悲伤地叹了一口气，说：“麻烦你再和领导说说，我就看他一眼。制度是领导定的，领导说能见就能见。”
门卫很为难的说：“你还是回去吧，我不敢去找领导了，领导会说我的。”
高银凤就说：“我不难为你了，我就在门口坐着，等你们领导出来，我和他说。人心都是肉长的，你说是不是？”
高银凤盘腿坐在公安局的门口。来来往往人很多，都用斜眼看她。有的人就说：“回吧，坐也白坐。”
高银凤扬着头说：“白坐就白坐，我见不着儿子，我就不走了。”
下班时间到了，公安局走出来许多人，高银凤拦住一个就问，那个是局长？没几个人理她，后来拽住了一个年龄大点的人说：“麻烦你告诉我，那个是局长？这位长者说；”局长去太原开会去了。
高银凤便又盘腿坐在了公安局的门口。她饿了，从布包里拇出一块玉米面窝窝头啃了几口。门卫见四下里没人，端出一瓷杯水来，说：“大婶，我劝你还是回吧，局长不会见你的。”
高银凤说：“他不见我，我就不回去。”
后来，就下起了雨，先是淅淅沥沥，接着就下大了。高银凤从包里掏出一件夹袄，挡在头上，半个小时以后，她就像从河里捞出来一样了。
天黑了，高银凤打开了喷啶，一个又一个，引得过往的行人不时地朝她这里看。后来她就摸索到了火车站的候车室。
她觉得自己有些发烧，心里滚烫滚烫地，可身上却冷得直打哆嗦。她在木椅上卷成一团，远远地看去就像一团破棉絮。破棉絮里面像是有一只耗子，不时的抖动几下。
第二天早晨，她又坐到了公安局的门口。人们看见这个女人一夜间老了几十岁，像风烛残年的老妪。人们就说公安局的人真缺德。
大门口每走出一个人，高银凤就站起来快速追上去问“你是公安局领导吗？”
没有一个人承认自己是公安局领导。
昨天晚上那个门卫从警卫室出来，说：“大婶，你还是回吧。”
高银凤咕咙着嗓子大声说：“我见不到我儿子就不回去。”
第三天早晨，当高银凤拖拽着沉重的腿来到公安局的时候，门卫吓了一跳。门卫想不到，三天时间人会有这么大的变化。她完全像一个濒死的老妇，门卫就匆匆跑到楼里报告去了。门卫看见一个人就说：“门口要出人命了。”后来，门卫就跑来对高银凤说：“头头让你见了。只能见三分钟。”
高银凤牙齿打着颤，已说不成一句完整的话。最后才说明白了一句：“我早看出来了，你是个好人。”
高银凤在会见室看见儿子的时候，以为公安局的人糊弄她，她对带她的公安干警说：“这老头咋成了我儿子”。公文局的人说，“他就是邵合作。”邵合作在铁栏那边也没有认出娘。他还以为是安平生瘫痪了几年的母亲。
高银凤叫了一声：“合作呀”，就栽倒在地。邵合作终于听出是娘，着急地在那边晃动着脚镣，他用手铐砸着铁栏，“娘，娘。”
公安干警不高兴了，怨气冲冲，说：“你们还想不想见了，不想见就回去。”
高银凤趴起来从铁栏这边探过手去，栏缝太小，她着急地说：“合作，娘想摸摸你的手。”
邵合作把带着手铐的手举起来，高银凤伸进去一个手指头，在他手背上摸了一下，她流着泪说：“合作，你真是反对毛主席么？”
邵合作摇摇头，说：“娘，我没有。”
高银凤说：“娘想见你也不会。那你是反对文化大革命了。”
邵合作看着娘，没说话。高银风身子抖得像筛糠一样，她看着儿子说，“你给党说清楚，党会原谅你的。”
邵合作噙着泪说：“我爹他好吧。”
高银凤说：“你爹他好着哩，你爹让我给你说，让你朝开里想。犯了错误，改了就好。别和政府作对。”
邵合作说：“娘，你回去吧，你多保重，你就当没生我这个儿子吧。”
高银凤说：“你看你，说得是什么话。儿是娘身上的一块肉哩。娘在家等你出来。娘还等着抱孙子哩。吃饭时多吃点，见了政府的人，态度好一点。人心都是肉长的。”
公安干警抬手看了看表，大声说：“时间到。会见结束。”
铁栏杆那边就冲出两个人，把邵合作拖走了。高银凤敲着栏杆，歇斯底里地喊：“合作，娘在家等着你哩。”说完，就软软地倒在公安干警的脚边。
手记十五
刘阳曾对我说，你是在拿自己的生命冒险。
我说，这也许是冒险，但是我认为值得。
刘阳用那双美丽的眼看着我说，你不是爱我么。你如果爱我，就不要去做这无谓的牺牲。
我说，我爱你，但我也爱真理，爱我们这个民族，这不是无谓的牺牲。这种文化大革命不能再继续下去了。
刘阳哀绝的说，你会后悔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