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邻室的小战士特意起个大早把我送到汽车站。我至今已经无法回忆起他的名字,说不定他今天已经退伍或转业回到家乡,或者已经成为军区政委也说不准。人的命运变化是自己无法琢磨和把握的,我从内心里感激他对我的帮助和信任,并期盼他会有长足的发展。
出和田时已是早晨七八点钟。太阳高悬于东方的天空,阳光分外明媚。由于这班车是没有对号的,上车就显得十分拥挤。幸而我昨日做了好事,今天立刻得到报答。看到我来,那八九位广东人把他们占好的位置腾给我坐。显然他们已经很老到,旅途中大家都期待着结新交遇新知,彼此都心照不宣。
汽车驶出不一会儿就在郊区的边缘进行加油,昨日让我买票的那位戴眼镜的小伙凑到我的跟前,递过一支“三五牌”香烟算是打个招呼。车一开动,他就调到我的旁边坐下,三言两语之后,我才知道他们竟然是来自香港的观光客。我不是通过交谈而是通过他手中拿着的相机判断出来的,这也是第六感的反应。
我们都期盼有脱胎换骨重新开始的机会,以免由于瞻前顾后和人言可畏的顾虑而丧失继续生存的勇气。旅途中还有一个鲜为人知的好处就是可以搁开过去和将来,只是面对眼前就可以。不需要了解太多有关你的任何历史背景的内容而对你作出因果是非的判断,如果喜欢你甚至连名字都可以重新起一个。
这帮人唤我叫“医生”。
遇着晴朗的天气就像面对赏心悦目的酒席一样令人格外开心。
道路的南边可以清晰地看到巍峨连绵的昆仑山脉,山顶上终年不会融化的积雪形成一条长长的带子,呈东西走向,绵延不断。就如同一条洁白的哈达在晴空之下飘舞,自始至终伴随着我们的旅程。
公路笔直地向东延伸,偶尔有几处不平坦的路段,据说是由于昨天下的大雨,泥石随着山洪冲将下来,把道路给截断了。此种情形每每在雨后发生,天一晴又可继续行走。所以今天我们的运气不算坏。
旅程仍然是一如既往的单调,乘客中维族同胞的比例明显减少。没有人唱歌也没有人太多讲话,我终于领悟到,原来并不是所有的维族人都那么能歌善舞,我们在去喀什的途中遇到的或许尚属特殊也未可知。
大家或者打盹或者睁着眼睛做白日梦,幸而是个较好的天气,窗外的景致还不至于令人压抑。
窗外的景致越是单调,脑海里的图像就越是丰富多彩地闪现出来。有时候相对的固定和清白相反令人感到奢侈和浪漫,如同心情感受一样,明明白白地知道寂静只是短暂的享受,反而会更加珍惜。
与知你又不知你的人相处是件非常吃力的事,最恐怖的是他或她总以为已经足够对你的秉性有所了解。这种吃力劲儿有时会令人逼迫到无路可逃的境地,所以我更喜欢这无声无息的揣测和交流,各自都有足够的机会停留在想象的空间里。
车厢里开始热起来,人们的体臭经过一段积累之后颇有耐性地蒸发出来,缓慢而细致地扩散到车厢的每一个缝隙。令人吃惊的是,我背包最下层里放着的几颗大蒜竟然也开始发威,宣告自己的存在。那是阿七和粒粒临分别时送我的宝物,我早就忘记了。
好在没有人对味道的问题发起任何议论,大家都仿佛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味道,因而在心态上异常的宽容。
远远的视野中浮现出一片植物的形状,内心里由衷地被惊喜充斥,以为到达人群积聚的绿洲。
渐渐的那片“树”被看得清晰,它们相貌的狰狞令我哑口无言。
这是一种奇形怪状的低矮灌木,最高的两三米,最低的不过一米,外形和色彩的丑陋甚至到了惨烈的程度。每一株树干的形态都各不相同,明显的缺胳膊断腿,好像从一场战役中惨败下来的伤兵一样,不同的是,它们干脆没有绷带结扎。有的树干从正中分开剩下不到三分之一的躯壳,我推测是被雷劈的。奇怪的是,树干的顶端仍有一束束鲜嫩的枝子伸展开来,枝头的绿叶茂密非凡。
在这荒无人烟的戈壁上间或可以碰到这种在烈日下张牙舞爪的怪树,它们结成一大片一大片的同伙,一株紧密地挨着一株,有时甚至成群结队地涌到道路的近旁,仿佛一群青面獠牙的怪兽在吐着绿色的舌头冲你微笑!
车子在长达三个多小时的行程中都是这种怪树伴随的环境,我内心里由不得惊骇不已。实在不明白这些植物存在的道理。
它们仿佛被造物主抛弃的怪胎,出生下来就注定在这荒漠中度过一生。夏天的气候对于它们而言或许还算是温和的,因为至少有雨水和阳光。即使雨水不充足,昆仑山也会恩赐一些雪水供它们滋润一把。但是,这种命运未免太不公平,太惨烈了点。我担心那些怪异的断肢是由于它们自暴自弃的产物,但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立刻被我自己否定了。
它们或许才是真正的生的精灵,生的楷模。主干虽然不能保全,那就让肢体先伸出去呼吸。肢体被风沙打断或者被雷电击中,一两片绿叶还藏夹在缝隙之间隐蔽生还。有些树根都被拔出地表,但总是有接触地面的那部分树根在顽强地尽职尽责。它们如同大型的群雕,成群结队苍苍凉凉不遗余力地在这戈壁的荒野中生长着。面对环境的严酷,它们的唯一意念恐怕可以用一个字代替:生!
我真正被这种神秘的树木所触动,在这里去追究它们究竟属于哪个条门科目纲属种的话未免有炫耀之嫌。按理说生命的含义是最中性的了,没有人可以说明白是由于什么道理而出生或死亡,更没有人有资格定义某种生命是丑陋的或是灿烂的。面前仿佛站立着一群衣衫褴褛而又精神百倍地迎接挑战的将士一般,我想无论谁哪怕只是瞬间的经过也可以留下永久的记忆。
在这略带苍凉的戈壁灌木丛中还可以看到一些虽然很矮小但是非常醒目的小草与之伴行。小草的尖端开放着一种小花,小花的颜色猩红夺目,着实令人感到它们与这些怪树实在匹配。
严酷的环境使得每一个生灵都把其最珍贵最隐秘的部件毫无顾忌地暴露无遗。这种花儿鲜红耀眼,让我们这些自觉正常的生命体内由不得产生某种冲动。
或许对于它们而言,必须以这样的方式进行表达,赶快抓紧每一分每一秒来暴露自己生命中最有活力最原始的部分。
或许下一秒死神将会无情地夺走它们的生命,可是花粉又将及时地散布,新的花蕾又要在下次的雨后怒放。
这种随时随刻处于生与死的临界点的生命体验,着实让我感慨和战栗。
经过一天的戈壁之旅,大约在午后5点钟的光景,汽车到达于田。
司机令大家就地在他指定的旅店居住,那口气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虽然司机简单地说明是为了明天一大早赶路方便,但是傻瓜都知道,这里跑长途的司机和沿途的餐饮旅社之间都是有默契的,司机不但可以免去食宿费用,另外还有不菲的回扣。
其实这是人之常情,生财有道又没有损害大家的利益,我是十二分的乐意。因为到天黑至少还有五六个小时,有机会在这荒漠中一览风情,其他别无所求。
略事休整,我们便和那几位香港客以及广东人一起出发到街上闲逛。大家已经足够的熟悉,不用多讲,自然而然地就组成了一个团体。彼此若即若离的交往令大家都不觉得负担。
我是个不善交际之人,尾随在队伍的后面只是一声不响。他们全都讲广东话,我听不懂反而轻松。尽管我们同行一路,我十分清楚自己和他们的区别。从实际意义来说,我还不能算是个观光客。另外,我是主人,他们才是客人。
虽然后来的谈话中得知他们其中有一位来自广州的“经理”,一位来自番禺的“广东妹”。另外有一位新加坡人,大家都叫他“坡哥”,可能是因为他年纪最大又最爱讲话的缘故吧。剩下的七位全部是香港人。
有趣的是,他们在此之前大多也不太认识,大家仿佛加入到一个滚雪球游戏里,在这长长的旅行中,有人加入有人退出。今天,加上我11人的自由组合使得这个队伍显得庞大无比。
旅行使得人学会算计的智慧,有些外国人因为外貌和长相都和大陆人极为相像,在中国很多消费场所实行双轨制的今天,以他们境外的收入享受大陆人的价格无疑是极其划算的。而作为大陆人的“经理”和“广东妹”能够以平价换得兑换券也不失为一种额外的收获。
另外,必要时打打外国牌还是能够享受诸多方便,谁让中国人民如此好客。比如说我们在和有劲和够劲的旅程中就受到了友好人士般的热情款待。而境外的人和我们在一起相互之间又增添一份安全感。
我清醒地知道自己的定位,至少有一点不同之处,在大家共同进餐的时候,我就必须谨慎地掂量自己的开支负荷,如果价格承受不住,我情愿编个什么理由离开或说不对自己的胃口。而“经理”则不然了,他和这几位随便调换兑换券就是两三千元,而我的囊中不过300多块。
于田是个县城,人烟稀少,但民风纯朴。每个见到我们的维族或汉族同胞都向我们投以和善的微笑。可以明显地感觉到这里虽不富足,并未被外界的“拜金潮”完全卷入。
屋檐下,小摊上,街头巷尾散在着悠然自得的当地人。很多维族的老人就坐在门前的石头台阶上,铺一块毡子,泡一壶凉茶,一声不响地坐在那里,脸上露出满足的微笑。
我走向前去和他们打招呼,老人们并不把我看成陌路人。遗憾的是,我不懂他们的语言,不能直接与他们对话。
阳光透过树叶形成的点点光斑映在他们雪白的胡须上,一切都显得那么坦然和温馨。
于田的民房大多是用土坯做成,纯粹砖瓦的房屋几乎没有见到,尤其是在中央马路以外的区域。日照的时间显然非常的长,地面上的尘土被晒得异常松软,细腻的尘埃在刺眼的阳光下飞舞。
我们走到一个岔路口时,忽然从对面驶来一长串机动车,车上载满孩童和成人,每人脸上都挂着快乐的微笑。其中一辆卡车上还载着吹吹打打的乐手,从我们的身边晃晃悠悠地开过去。
“大概是结婚的吧!”坡哥说了一句,随便地冲着其中一辆翻斗车上的人们挥了挥手,那意思不过是打个招呼而已。
我们沿着车队行驶的方向走去,走进一条松软的土道,两旁是高大的穿天杨,车队在我们的前方渐渐消失。
大家依然心不在焉地向前走着,不知不觉五六分钟过去。迎面开来一辆工具车,就在我们的面前停下。只见车上跳下一位维族小伙,大声地用新疆人特有的普通话向我们发问:“你们是不是想看看结婚的,走,一块儿走吧!”
我们都被这个意外的喜悦激动得欣喜若狂,细细看看,这辆车就是刚才车队里其中的一辆。原来他们是特意赶回来接我们去参加婚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