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是发现的积累。而发现资源的能力是一种通过训练和发展需求而形成的超常能力。
依我的理解,人的能力包括发现和发掘两个不同的方面。发现是针对未知的事物而言,而发掘是针对已知的事物而言,后者由于受到种种定义反而很难得到扩展。我们往往容易对业已存在的事物视而不见,却整天梦想着不可知的获得。
我觉得旅行是一种非常好的锻炼人发现和整合能力的方法,因为它相对限定了时间、空间、人物、物品等等人为可以利用的条件,逼得你非要想出超越常识的方法并付诸行动。另外,还有更重要的一点,你必须也不得不学会顺从自然,真正了解自己和自然彼此通融的连接点并接受挑战。
我们早已料到事情不可能总是那么顺利。这种廉价旅行方式本身就对事情发生的进程期待不高,唯一的条件就是到达目的地,至于要吃些皮肉之苦都不在话下。
从杏花旅社出来搭乘一辆东风大卡车。够劲被我们一致推选坐到驾驶室里,她的长发和身材以及体味必会洋溢在夏日里狭小的驾驶室,相信司机的情绪会好得多。
卡车毫无顾忌地向前飞快行驶,在道路和车轮旋转飞逝中够劲的动力体现无遗。
烈日直直地立在头顶,阳光无情地照在我们坐的拖车的铁皮板上,屁股被颠被烤得一阵阵麻痛难忍。欲用手撑着缓解一下,哪知手掌的皮肉更是不堪热度,活像遇着烧烤的铁板,差一点就要冒烟了。
我两手抱在怀里,干脆就势躺到光滑的铁板上。或许是接触面积一下子扩大了好多倍,顿时全身松弛了许多。有劲和阿七在我的周围像丢了魂儿似的坐立不安,或在车帮或在车尾来回移动。
闭上眼睛躲避着烈日,身体不知不觉滑到车尾,爬起来回到车头再躺下,充分享受着颠簸滑行的舒坦。
大家无法进行会话,其实也没有什么好讲的。我推测够劲在车厢里除了职业性的媚笑以外没有什么好说的,她还不如有劲,有劲至少还会个“再见”。
卡车在一个岔路口处戛然而止,司机把我们放下后扬长而去。道边竖着一块布满铁锈、伤痕累累、东倒西歪的指示牌,上写着“布尔津的方向”,我们就站在路牌下等待着过路的车辆,可是足足一个小时,也没有一个往布尔津去的好心人停下。细细观察地图,再向前几公里便是乌图布拉克,看上去像是一个县城或是镇子什么的,我们决定先到那里落脚,总比待在这荒郊旷野要好一些。很快就拦到了一辆车,大概在中午两点左右我们到达乌图布拉克。
乌图布拉克果然是个小镇。我们在镇上的一家小店里草草吃了午饭后便又来到路边等待过路的车辆。大家的耐心实在是令人钦佩,但是毕竟等待的时间实在是太长了。直到下午四五点了还是没有着落,我本人认为几乎没有搭到车的可能性了。
昨日下了雨,今天从一大早起来就是晴空万里。来新疆后第一次像这样持久地在烈日下暴晒,肩膀四周和面颊的皮肤被蜇得生疼生疼。
阿七又一次用现代人的举止令我和粒粒感到窘迫,他取出一管乳白色的防晒油优雅地往面部和其他暴露部位涂抹着。孤陋寡闻的我不过是在大学入学时才有生第一次看到男人照镜子,所以对性别的认识观念还过分陈腐,尤其在日用品的使用方面。依我的观念,既然迟早要晒黑还是早点儿为好,当然并不排除吃不着葡萄的酸溜溜心境。
我注意到,和我们一起在道路上等待着的,是一只趴在道路中央呼呼大睡的狗。
因为无聊,我开始盯着手表计时,至少有半个多小时过去了,它都没有挪动一下身体。
这条狗的悠闲决非一日之功,我几乎彻底灭绝了可以动身的希望。
一群当地孩子像观赏珍奇动物一般围着有劲和够劲指指点点。更有个白日醉汉纠缠着有劲聊了好半天,令我感到意外的是,有劲和那醉汉频频微笑比划,甚至说着什么话,他们之间完全建立起令人羡慕的沟通。
道路的尽头好容易现出一辆小型卡车,刚才那条拦路狗很不情愿地缓缓直起身来,连吠一声的力气都没有。只见它慢悠悠地走到路边,又一下子瘫倒在地,再一次开始了习惯的悠闲。
这辆小型工具车上载满新鲜蔬菜,高高地超越了车头顶端的界限。我稍稍燃起的希望顿时破灭。
只见小车在离我们不远处减速,滑下路坎,驶进两排平房之间的胡同,最后在一家小商店门口停下来。阿七眼睛一亮,撒腿跑了过去。作为外交部长,他现在可以说是很专业了,既有职业的敏感,又有责任心。与其相比,有劲和够劲只能算是吃软饭的。要是只有我们仨人事情要好办得多,我们有一种莫名其妙的背上包袱的感觉。
我负责看管行李,远远看去,阿七似乎在和他们央求着什么,粒粒也飞快地跑去帮腔。有劲和够劲脸上依然是无奈的表情,傻呆呆地站在那里发愣。
我对有劲说也许是我们前两天已经把好运气用完了,好在这儿有旅社,实在不行,今天晚上就在这里住下了。
我们知道,每天早晨都有去阿尔泰的班车,可是我们都不情愿走这条现成的路。
不大一会儿工夫,阿七火烧火燎地跑来,面露喜色,我心中不由生起满腔希望。阿七叫大伙赶快把行李搬过去,那小车卸下一部分蔬菜之后,今晚要赶到布尔津去!
原来车上是几位回族兄弟,他们本是去布尔津拉羊的,车上的蔬菜是顺便拉的,一路卖着挣点盘缠钱,省得跑冤枉路。
我盼望着店主尽量多买些菜,因为明摆着小车的容积是有限的。如果坐不下,我们又要面临两难的选择。这辆车是我们千载难逢的机会,如果乘不下5个人恐怕又得让有劲他们先走一步,这样一来,也太便宜他们了。
交涉是很艰苦的,看上去他们有些反悔。要不是旁边一位长者的首肯,我们的计划是必然要泡汤了。
很多事情或许再稍微努一点力气也就挺过去了,命运也许就在下一秒钟发生奇迹般变化,可是我们往往就在它将要闪现的前夕放弃了。我就是属于这种人。阿七和粒粒却偏偏具备那种把被人拒绝当做家常便饭而耐心等待并不放弃任何机会的心理素质。
我们今天的运气隐含着一种寓意,世间模棱两可的事情太多,所谓的选择无非是在可与不可之间摇来摆去,结果不过是瞬间意念的较量而已。
小卡车先是在一片开阔地中央的公路上疾驶,路面的条件越来越差,可是四周的景观却越来越迷人。人虽坐在车子里,却仿佛乘船的感觉,不断地翻过一道道山岭,又不断地进入一处处峡谷。天空不断变幻着面孔,时而有几片云朵超乎寻常地从四面八方追逐过来,俯冲下来,像在跟人开玩笑似的洒下几滴雨水又从容地飘然而去。
车实在是太小了,在四周环绕的丘陵之间,仿若一只跛脚的甲壳虫在蹦蹦跳跳地移动。
时空的巨大差异令我们可以从容地光顾周遭,可能是被雨水时常滋润的缘故,丘陵也不显得如同其本身应该有的那么荒凉。道路以外的地面上齐齐整整地长着不到一拃长的青草,就像被人工精心裁剪过的一样。远近的山坡上偶尔可以看到成群的牛羊埋头吃草,山沟里湍湍的溪水在阳光的映照下像一条条银色的项链滚落下来。远处用石头堆砌起的低矮的小房,孤零零地立在山坡上,屋顶的小烟囱里不时地冒出一缕炊烟。
小车本来空间有限,车厢里挤着十来个人,另外还要容纳一大堆蔬菜,坐在里面着实吃力。对面的回族妇女友善地把车上的西红柿递过来请我们吃,够劲就像白毛女进了奶奶庙,看到供台上的食物一样饥不择食,伸手抓过两个西红柿胡乱在衣服上抹了两把,左右开弓大口吃起来。从早晨开始她和有劲还滴水未进,吃什么都会觉着香。
阿七紧靠在够劲的身边,在这拥挤的车厢里,相互之间的体表接触面积和挤压强度已经远远超出通常的警戒范围,但是无奈归无奈,大家只好将就着各取所需,阿七略微额外的索取不过是比我们精力更充沛,更会善用机会而已。
峡谷沿展的深度和广度明显地越来越深入和开阔,相比之下周围的山丘变得低矮起来,看上去如同一个个长满青苔圆鼓鼓的馒头,形象非常奇特。渐渐地开始有个别狰狞的岩石从土表下探出头来,后来干脆裸露在地表之上。岩石的颜色也在不知不觉中由红色转为褐色,再往后看到的全是青紫色,在暗红的土壤陪衬下显得特别撩人。
小车一路爬坡,艰难地攀上一处山顶。眼前豁然现出一条巨大干涸的峡谷,把我们一行顿时惊得目瞪口呆!
这条峡谷恐怕在创世纪之初就已经形成,一条笔直的道路从它的腹部横切过去,仿佛一束细长的腰带。卡车像一只纤细的白蚁在空寂的大道上行驶。
更让人吃惊的是,峡谷的底部每隔不远横卧着一块块巨大的石头,巨石的表面圆润光滑质感细腻。巨石形态各异,或如金猴枝上眺,或如猛虎卧荒丘,或如巨象蹒跚,或如玉兔揽月,仿佛进入一处博大无比的石雕像馆,逼真得真假难辨。
此时已是北京时间晚上9点半左右,新疆时间大约7点多。西边的天际上悬着金黄的太阳,灿烂的阳光如瀑布般一泻千里,毫无遗漏地把巨大的峡谷中的一草一木渲染得金碧辉煌。
我们几个人面孔潮红,不知是否是幻觉,彼此都可以听得到心脏的跳动声。屏住呼吸,尽情汲取这宏大的景观,整个身心都受到从未有过的震撼。
不知过了多久,耳旁响起回族大伯的呼唤声。只见他指着大峡谷最深处的一片葱郁的绿地对我们大声说,那儿就是布尔津县城。隐隐约约的我们看清一些建筑。过了不到半个时辰,城市的轮廓越显清晰,可以辨清一条蜿蜒的河流盘绕在那里,立刻令人感觉到风水环绕的神秘气氛。
在乌图布拉克漫长的停留等待虽然没有给我们留下直接的益处,但是正是由于那段宝贵的停留才使我们到达布尔津大峡谷的时机恰如其分,才会领略到那个永生难忘的辉煌场面。所以说,人生真是难以预料,与其苦苦争先不如顺随缘分安排放马南山。
环境的色彩对人的情绪影响实在是太直接太强烈了。那段橘黄色的夕阳暖融融的调子使人感到坠入仙境一般的虚幻缥缈,如果再换到正午或其他时光,即使是同样的景观,唤起的情绪反应会有天壤之别。当然,不同的年龄和阅历也同样会影响到人的反应状况,许多事本应该20岁做的,如果放到30岁或者更晚再去体验,或许就不会有同样的心情感受。年龄越大阅历积累越多,但顾虑和固定的概念也随之增多,容易丧失进取的毅力和勇气,对周遭的变化无动于衷。
有劲放弃了日常的矜持,摇晃着细长的臂膀上悬挂着的手掌,大肆赞赏眼前的磅礴气势。
仔细查找,地图上并没有关于地名的任何描述,我们干脆给它起名叫“天然石雕公园”。
在快要到达布尔津的时候,我们遇到第一个拦车的人。在距离那人的不远处,一辆大卡车瘫倒在地,车底的大梁断裂,拦车的人是该车的车主。他还没有说明什么,立即就被容许登车。车上的回族大叔解释说这是当地的规矩,拒绝遭遇困难的人会遭到报应。
出门在外谁也难免遇到不测,相互扶持一下是理所当然的事,恐怕不太有人会见死不救。拦车人讲这辆卡车出发不到两小时就出现故障,差点儿翻车。他要赶紧回布尔津取备件和工具,再连夜赶回这里。正说着,对面开来一辆拉西瓜的大卡车,也不知道他们是否认识,拦车人跳下车去大声嚷着让那辆车停下。然后看他又急匆匆跑回我们这辆车,毫不迟疑地从车上抱了几个西红柿,回族大叔还另外取了几只馒头给他塞上。拦车人把这些东西托付给对面的司机,然后清楚地听到他用四川口音大声喊着:“我儿子就在那边,你把贼(这)些东西捎给他,再给他留两仔(只)西瓜好么?”说罢,就跳回我们乘坐的这辆小车。
小车继续向前开着,我的脑子依然被刚才莫名的事件充斥着,一个个不解的推测在我的脑海里涌现。
我才明白那辆瘫痪的卡车上还留着拦车人的儿子!
拦车人看上去不过三十出头,所以他的儿子最多十岁上下。刚才车开得匆忙,我只顾看到车的大梁断裂,却没有发现驾驶室里还有一个未成年的大活人。从拦车人的表情上看不出一丝担心的痕迹,他被我盯得反而不好意思起来。我尽管没有多说什么,但是内心里深深地被他的这份坦然所震惊。我问他孩子一人在这荒郊野外过夜放心吗?因为刚才他曾说过今晚不一定会返回。
他的反应很不以为然:“没事的!”
我除了钦佩这位父亲的勇气之外,客观上也对他的抉择非常理解。试想这个时辰还会有哪家汽车修理店开着,大城市都已经熄灯瞎火,更何况在布尔津这么偏远的小镇。
更让我不解的是,这位父亲的面部确实是有一种由衷的坦然。想象着他那未成年的孩子就要在那荒郊野岭上渡过整整一个晚上,我是无法设想未来的某一天自己遇到同样的情形是否会像他这样从容镇静。从他刚才的一举一动,我可以体味到不光是他本人,连同那个帮他把食物捎给他儿子的那位不知名的司机和我们车上的回族大叔显然形成了一种默契。
在这里,人与人的信任感,人对自然的信任感,彻底地冲破了我们都市人通常所能承受的范围,这或许就是城市进化的结果。
空间的开阔和人群密度的稀薄加之物资的匮乏反而强化了人类之间、人与自然之间的亲和张力,这种张力的机制是源于人们和自然都需要生存,并更理解和珍惜生存所需的沟通和互补。
我半开玩笑地问拦车人,如果在冬天遇到类似的事情该咋办。他只是淡淡地回答一句:“那有啥子关系,没有那么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