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熊河奎是个爱热闹的人，可是他不得不忍受孤独。随着孤独岁月的流逝，他越来越想念柳叶，当然更想念孙子。他满以为柳叶是一时致气出走，过不了几天就会回来的。然而过了一年又一年，人影也不见；而且亲家潘天厚传过话来，说柳叶永远也不想见他！渐渐地他失望了。他始终没有搞明白，她为啥对他有那么大的仇气？即便是他害死的儿子，也不至于摧毁在苦难岁月建立起来的深厚感情吧！听说根香生了个男娃，他心里好生喜欢！几次想去看看，走到封乐村边边上，徘徊一阵儿，又原路返回。是不愿进熊老大的老院子？还是怕见柳叶？他也说不清楚。当年儿子刚生下来想见一面是那么难，如今想见见孙子又是一个难，他琢磨着，这必定是老天爷有意捉弄人！幸亏根香和亲家公怜悯他这个孤苦零丁的老汉，才使他见了孙子两面。头一回是根香抱着儿子回娘家顺便路过看望公爹，他对柳叶为孙子起的名儿非常满意。拉福的小模样长得很俊，比他爹小时候还中看。河奎一见就亲得不得了，毕竟是他的骨血相传！他抱住小家伙泪水禁不住下落，张嘴含住孙子的绵软小手久久不放。此后小家伙的模样就常在他的梦中出现。第二回是潘天厚领外孙子住姥姥家，特意让五岁的拉福登门去认爷爷。呵，孙子长了个好块头！那个子和面相一看就是熊家的后代。一对长长的黑眼睛机灵透顶！好像是心灵感应，没等天厚介绍，小拉福一见到河奎就大声呼唤：“爷爷！”声音是那么亲那么甜，河奎听了受用得像喝醉酒！爷儿俩情感是那么投缘，玩起来不分大小，决不像河奎头一回见长大的儿子时的那种生分情形。以致拉福临走时很是不愿意离开。
打此以后，熊老六想孙子的心思更是与日俱增。也许人的本性使然，大凡上岁数的就待见娃娃；尤其是遇上逢年过节。想急了他就一个人在渠堤上抓耳挠腮走来回，再急了，就买上好吃头儿或糕点或糖块或水果去到封乐村转悠，希望能碰上孙子，遗憾的是去了多少趟没碰上一回，他就把好吃头儿托人转交小拉福。为此事他苦恼极了！还有谁能把亲孙子从柳叶身边领到他的跟前呢？那时根香已经改嫁，嫁到了很远的地方。听说根香并不想走，她不忍心撂下一老一幼；是柳叶怕耽误她青春年华，硬逼她改嫁的。亲家公呢，自那次引上拉福认爷爷后不久，祸事就从天而降。三年的饥荒日月刚刚过去，农村又搞什么“四清”运动。所谓清账目、清仓库、清财物、清工分。文件上说，“对于一切手脚不干净的党内外干部，这一次四清，是一场严肃的考验。是老老实实洗手洗澡、轻装上阵，还是执迷不悟，越陷越深，以至蜕化变质？这是一个社会主义的大关。要使他们知道四清是非清不可的，被迫清不如自动清，迟清不如早清，不要企图侥幸。”势头很猛，气氛紧张，每个大队都如临大敌，像端着枪的日本鬼子就站在你的面前！平日领着社员战天斗地的大小队干部一时都成了清查对象，全都靠边站，连给公家干部派饭的权利也丧失了。每天上会过关挨批，被民兵捆绑起来抽打的事例也所见不乏。四清工作队个个摩拳擦掌斗志昂扬，比着赛上报战果，看谁家清出的数字遥遥领先，就无上荣光！于是，威逼成招的冤假错案就大量涌现。当了多少年大队主任的潘天厚，自然难逃厄运。他是个老实忠厚的汉子，从不沾公家的便宜。可是工作队不信，培养出的贫下中农勇敢分子轮番逼他交待问题。捏造假供他不干，不交待四不清就是执迷不悟过不了关。焦苦畏难之下，跳井逃生，与世长辞。工作队连死人都不放过，说他是“对抗四清运动”、“誓与人民为敌”、“罪上加罪死有余辜”，安了许多罪名。吓得社员们不敢给老主任吊孝，只好夜间偷偷行事。熊河奎帮亲家母安葬了老朋友，很是苦恼悲伤了一阵子。他不敢将整治好人的作法跟心目中景仰的共产党联系在一起，可是又让他怎么想呢？这个在新旧社会混迹了大半辈子、虽说没文化但也绝不憨不傻的高大汉子，脑子里遂疑窦丛生，不可自解。栖惶了根香妈，突如其来的打击使她老了一大截。失去顶门人的日子更加凄苦难熬，孤孤零零寡居了一年，被女儿接出去过活，后来就远死在他乡。
深秋季节，田野的庄稼已收割完毕。凉簌簌的秋风呼呼刮过，发黄的柳树叶子就纷纷飘落，落得渠堤渠道田地里满世界都是。熊河奎站在闸台上擦拭闸机，打着旋儿的树叶从身边飘飞，就像一个个亲人从他心里刮走，他感到阵阵凄凉。一年一度的冬浇就要开始，他在忙着作准备。他从来对本职工作一丝不苟，将闸机擦得油光油光，每一个缝隙都不放过，就像伺弄他的树们一样认真。心灰意冷的他擦着擦着突然想到了曹子昆。像暝暝中望见光线，惆怅的眼里顿时生辉！对，小曹或许能帮我把孙子领回来，就去找他！子昆从借调汾河水库返回局机关，就当上了工程师。听说这后生摘掉右派帽子后精神焕发，工作干得相当出色。锁柱筑天济埝出事那年，小曹专程来看过几次六叔。一晃几年不见了，河奎真想跟他聊聊，问问他近来的情况，看他和老家那个叫年蕊的姑娘到底结婚了没有。当然，最主要的还是托他去封乐村把拉福领来，要是能说动柳叶让拉福长期跟爷爷住就好了；不过，可能柳叶不干，一年住六个月也行啊！擦完闸机河奎就匆匆忙忙起身了。
熊河奎整日钻在与世隔绝的闸房里，不听广播不看报，哪里晓得一场震惊世界的暴风巨澜已经席卷中国大地！县城的变化把他惊得一愣一愣，浑身直起鸡皮疙瘩！大街上到处走着左胳膊套红箍的学生娃和男人女人，气势雄雄的像要去打仗。红箍上印着的不是“红卫兵”，就是这个那个“战斗队”。不时有举旗旗呼口号的队伍押着戴高帽、挂牌子的牛鬼蛇神游街。楼顶的高音喇叭里播放的革命歌曲震耳欲聋。他偶尔听清一半句，“……一句话，造反有理！造反有理！”什么？要造反啦？他觉着挺刺耳的。最让河奎看不惯的是无论大墙小墙高墙矮墙甚至店铺的门脸全都刷成了红颜色！他问一个路过的穿军装戴红箍的女青年：“哎，姑娘，这墙咋都漆成了红的？”女青年瞪他一眼，崩出三个字：“红海洋！”他不明白啥叫红海洋，想，红颜色好看也不能全弄成红的呀！就像火能点烟能烧饭，是好东西，可火要大了还不把房子都烧光！水也是好东西，能喝能洗能浇地，可是世界上都成了水还不把人都淹死！猪肉倒是香，整天让你吃还不吃腻？他琢磨着这个最简单的道理，就走到十字路口。黑压压一片人堆在那里堵塞了交通，警察也不敢管。他挤进人群，就看见高台阶上站着一个戴军帽扎皮带的瘦高个青年，正慷慨激昂地发表演讲，不停地挥舞着拳头，一口流利的普通话，不像本地人。讲演者身后还站着俩女的一男的，一色的洗的发了黄的军装，不时地散发传单。听旁边一位老者说，他们是省里的红卫兵，专门下来煽风点火。河奎支棱起耳朵听了一阵儿，才知道这场声势浩大的运动是毛主席亲自发动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要揪出党内最大的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还要批倒斗臭，再踏上一只脚，叫他永世不得翻身！这些词儿听了挺觉新鲜。他似乎明白了一些，心里顿生共鸣：一定是共产党内出了大奸臣，对着哩，共产党里就是有坏家伙，不整治整治不得了！让地主老财再掌了权，江山不白打了？光打下江山不保住江山哪行？就像我那件老山羊皮袄不放上臭蛋儿早叫虫子蛀光了。还是毛主席有本事，看得透想得远。就像如来佛，啥样的妖魔鬼怪都逃不出他的手心！眼看半后晌了，他从怀里掏出一个自己蒸的金银卷儿，干干地啃着往汾灌局赶。
哈，汾灌局的大院也变了样！所有能看得见的墙上都贴满了密密麻麻的大字报。河奎想，这得糟蹋多少纸呀！人们三三两两举着脑袋看，像观皇上的告示，旁若无人。他大字识不了一筐，可认得朱恒两个字。好多大字报上写着朱恒的名儿，而且不正正经经写，歪着的扭着的倒着的，一律打着红扒叉。他心里就发毛：看来朱恒要倒灶了！娘的，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辰不到。真的应了！他恨朱恒，对这位老朋友怨气甚大；当朱恒真要被“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时，他心里又不由生出怜悯。不是要抓党内最大的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吗？朱恒算求啥？算个屁！比七品芝麻官大不了多少，整人家干啥？不过整整也好，只是别彻底打倒。没有功劳还有苦劳吗，毕竟给共产党卖过命。他在办公室溜了一圈儿，找不见小曹，问谁谁都仇视地凶他一眼不待答理，他想，日了怪了，这地方人都吃错药啦？一个扫茅房的老干部悄悄告诉他，“去大礼堂看吧！”大礼堂里就像一锅滚沸的水，火药味儿十足，气氛热得烫人！前边人坐着，后边人站着。河奎挤过人墙，一眼就望见台当间站着一个挨批斗的干部，脖子上挂一块黑板，一边立一个怒眉凶目的红卫兵，一手扭住他的胳膊，一手按住他的肩膀，他的腰弯成弓背，屁股撅着。随着一声声能震破房顶的怒吼，红卫兵揪住他的头发使他仰脸示众。啊呀，那竟然是朱恒！河奎心里感到一阵难过，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台侧站一不溜陪斗对象，一个个搭拉着脑袋，每人胸前都掉块纸牌子，上边写的什么，河奎不认得。细细一瞅，那头一名不就是曹子昆吗！小曹穿一件旧不拉几的黑制服，瘦成皮包骨的脸颜色像茄子皮，不细看哪里还认得出来？河奎的脑袋立马嗡嗡作响，仿佛要爆炸似的。他陷入了深深的迷惘。朱恒是个局长，斗斗无妨；连小曹这样的好后生都不放过，这算搞鸡巴的什么运动？！他问身边一位面善的女人，“曹子昆犯了啥罪？”女人悄悄说：“罪名多了，朱恒的大红人儿，反革命右派，臭老九，铁杆黑帮保皇派……”就在这时，台上出现了骚乱局面。一个中年人着着急急冲上台要给朱恒塞纸条，被一群红卫兵阻拦。主持会的瘦猴儿抢过纸条看看，问几句中年人什么，就给了朱恒。朱恒看过纸条立即恢复了局长的威严，挺起身面向全场的人大声讲道：“同志们，革命小将们，有个紧急情况！汾河西干渠渠首出现了严重的险情，要是大堤决口，不仅影响眼下灌溉，还危及十多个公社的生命财产安全。我们必须马上出动，去加固堤埝。局里的所有人员全部跟我走！同志们对我的批判我十分感谢，并虚心接受！等抢险任务完成，大家可以继续对我批斗。出发！”瘦猴儿接着宣布：“批斗走资派大会暂停，回来接着开！”朱恒摘掉脖子上的黑板走下台，满场的人呼啦全散了。熊老六挺受感动的，朱恒不计受害，仍然惦念工作，心悬老百姓的安危，不愧是个老共产党！由此，一股崇敬之情重又回到他的心中。河奎本想见见曹子昆，可是一转眼小曹怎么也找不见了。他走出礼堂大门，就看见院里摆着好几辆大卡车，人们争先恐后的上车。朱恒站在第一辆车的最前面，小曹也爬上第二辆车。这时，河奎才想到自己也应该去，他对堵漏抢险一类的活有着天生的兴趣。踟蹰间，装满人的卡车已经一辆接一辆地开出大院。他后悔将才光顾找小曹了，把去西干渠抢险的事给忘了。他跟出院门，呆呆地站了一会儿，就无精打采地往回返。
第二天中午，有人给他捎来一封信，说是“汾灌局传达室的刘大爷再三叮咛，一定要亲手交给你。”他十分纳闷儿，拆开信让小强给他念。强大贤是年初分配到牛湾闸的一名青年闸工，精明强干，人也老实，上过高中，只是不爱言语。小强接过信念道：
“六叔：你好！长时间不见很想念你。最近局里较乱，有件事想麻烦你。连日来朱局长被两派群众争来争去批斗，身体都搞垮了。昨天带人去西干渠抢险，半夜里回到局里就开始发高烧。可是造反派说是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因此就不叫他休息，连续批斗。这样下去他的身体真够呛！我想来想去，或许你能够救他。现在工人阶级腰杆最硬，希望你看在老朋友的份儿上，宽容为怀，设法保护他为盼！
拜托了，握手！
曹子昆 即日”
熊河奎听完就坐不住了。“不管人的死活，这叫啥作法！他犯下死罪你把他枪崩算啦，还批啥斗啥？我就不信毛主席让他们这样搞革命！”他说着站起身，把旱烟袋往腰带上一插就往外走。大贤问：“六叔，你去哪儿？”“小曹说出口，我能见死不救吗！”“你单枪匹马，能救下朱局长？”他在门口默默地定住了，想昨日大礼堂里批斗的那场面，漫说一个熊河奎，十个熊河奎能不能把朱恒夺走都难说。这可不像当年在汾河岸边救朱恒，凭一身凫水的本领任日本鬼子几十几百也奈何不得。现在他成了旱地的鸭子，无法施展了。“可是我能有啥法子，只能凭胆气跟他们讲理了。”“我倒是有一个办法，你看行不行？”老六又回身坐下，面露喜色，“小强，快说说，你们年青人有文化，脑子活，我想这事蛮干不得，最好能有一条计策，就像三国里诸葛亮从东吴手上救刘备那样，不费吹灰之力。”强大贤并没有什么神计妙策，他出的主意不过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