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踩在十七岁的尾巴上时,会不屑于回头搞那些小怀念和小情调。但在某些与正值初三的学弟学妹们同桌吃饭的场合下,我们还是会不自觉地当众缅怀一下我们自己的美妙“初三匀生活。我们之所以乐于并敢于缅怀,因为我们那一年的生活的确很有味道。每个月的安排基本上是考一周试讲一周卷子学一周新课再考一周试,轮回往复无穷尽矣。但”四人帮之所以没有在车轮大战中沦陷,原因是六个大字:团结就是力量。每个月刚考完月考的那一周周末,我们势必会集中到某一成员家中并且将该巢亲鸟排挤出窝去,四个人在完全自由的空间里吃喝玩乐一场,作为大战之后的稿劳。我们会让小波做儿个能淡出鸟来的小菜,或者用小潭家里的化学仪器制点氨气,抑或四个人摸纸牌到凌晨或者干脆谁都不理谁地看电视(我)、玩游戏(小波)、弹钢琴(小潭)、练吉他(思思)。总之生命在于狂欢。通常侮月经历了那场颓废之后我们会一起抖擞抖擞,重新上场浴血奋战!所以那一年的生活很值得缅怀甚至可以掇拾出来向学弟学妹们炫耀一番的。在食堂的饭桌上。我们通常会很酷地敲着筷子妄言:初三嘛,太轩松了,整个是玩过来的。然后看着那群傻小子傻丫头们充满遐想与怀疑的小眼睛嘿嘿坏笑。其实谁不是自纸墨水堆里爬出来的呢?只是当年我们踩在初三门槛上时也是这样受老一辈的轻松笑容刺激过来的。这也许可以算某种印随反应了吧。只是当我们发现自己的角色发生了性质上的转变时,我们相视时都有些落寞的味道了。
中考的时候我们再次发挥求同存异的精神,以差异不大的分数同挺进了本校的高中。实话说,向那栋红得发紫的教学楼行三年注目礼已经很令人腻味了。一想到我们这群苦命的孩子还得再看它三年并且仍旧得装出一副新生无比崇敬的神情,大伙都有点反胃。于是中考完的暑假我们集体出逃了,不过在逃期只有七天,并且由我老爸充当了逃兵头子。显然,这次出逃由于先天不足一开始就注定失败,不过那次的确是玩疯了。四个即将不是小孩的小孩与一个比小孩还小孩的大人一起搞自驾游,颇有些竹林五贤的味道。老爸很英明,领着四个逃兵躲进了深山老林,专找荒无人烟的那种地方去。从那时起我们才有点明白,原来那种草木鱼虫乱窜男女老幼绝迹的地方是拥有如此强大的魅力的。不过后来我们为了作一组对比实验还是去了趟云台山,就是人多到自己以为自己是挤在三明治中的某片培根肉的那种地方。实验结论是:这个世界大有被人类吞掉的危险,我们必须在有生之年奋斗并开辟出一块自己的领地来单供我们哥儿几个没事进去逗逗山鸡野兔狗熊什么的。当年年少轻狂,以为那就是为世界保留一片净土了。后来我时常在电脑上欣赏那次逃窜时的留影,照片上赫然四条悲壮地矗立在巨石上的好汉。四个人脚踩巨石头顶瀑布俨然便是已经迈过人生第一道坎的成功人士。现在回味,只觉得照片上的那一群孩子稚嫩得能捏出水来。所谓青春,大约就是这么个意思。
从云台山上下来时我们每个人都买了几串琉璃瓶子做纪念。
粗陋的小玩意里充满各色的液体、干花与写着自己愿望的大米粒。记得当年骗钱的那家伙美其名日微雕观赏品。当大伙发觉这种东西自己做得也比他的强的时候我们有点义愤填膺了。不过那时还年轻,比较讲究风度,于是我买的那四串劣质琉璃瓶子就在我的台灯下晃了两年。
就是那次失败大逃亡之后,我们第一次分道扬镰了。虽然大家都还在一所学校的同一个年级,却彻底像打鸡蛋花儿一样被分得七零八落。这也不错,至少不会造成有人被组织单独开除出去的局面,只不过我们的组织由前苏联改组成独联体了。中这所学校说小太小,说大又太大。我曾经和我表弟创造过同楼读书三年不打照面的历史。等比例缩放到我们年级中,大家见面的次数两年里也仅以个位数计。人也许是在不断的摸爬滚打中成熟起来的。大家的聚头会议依旧俪规越矩,话题却从校内的大小纷争转移成为该次聚会的餐厅如何如何欺压良民云云,以至于我们再次吹响集结号时都似乎刻意要找那种半瓶子晃荡的饭店以增加聊资。等到我们将方圆一公里这样半瓶子晃荡的地方都吃遍,我们的集结号就吹不响了,并且一停就是很久很久。学校的大楼很宽敞,却有许多曲折的墙,也许是我们被那些墙隔得太久了。
刚上高二那年的冬天,我过生日,大伙在侃大山。在混杂着可乐与鸡腿气味的胡侃中我的奥子捕捉到了一丝叫做别样的味道。那时我与小波已经选择了学文,而小谭和思思主攻理。我曾经自以为自己很理想主义,但渐渐地,我发现毅然地选择走文科这条窄路子的人并不都是为了什么为中华文明的复兴而奋斗,于是一度很颓然,并且在那天夜晚的相聚时越发地体会到我们之间的那条缝隙的成长。不可否认的是那天夜里大家的确都醉醉醉的了:当然不是激动到偷喝了二锅头,而是陶醉在自己或现实或遥不可及的幻觉中了。小潭扶扶眼镜说思思呀,咱哥儿几个将来八成要仰仗你了。我当时迷糊,随后才知道思思已经开始操作准备出国了。小波的可乐下得最快,话当然最少,隐约记得他说老潭你算了吧,人家出国八成就不回来了,难不成你要千里寻姐去?对了,有什么借条欠款的赶紧催催。思思那张小脸刷地又红了。思思是个很有目标的人,点名冲刺英吉利某名校生物技术专业,我当时一惊,差点把舌头当鸡翅啃了。慌乱的瞬间我从她的眼神里挖掘出一点与以前不一样的东西,只是我们又像初见面时一样,瞬间避开彼此的目光。那天晚上回到家,趴在灯下盯着光怪陆离的小瓶子,顿感迷茫。身旁的一切都在超音速地逃跑,而我的手中,空空如也。突然间觉得空虚,连填了四只苹果三根香蕉仍意犹未尽,差点把那几串劣质小瓶子也吞了。其实那天我本想打听一下他们儿个的琉璃瓶子的下落,话到嘴边又和酱一起给咽下去了。大概都扔了吧。我见过小谭家台灯上晃悠的挂饰都是真玉坊的正品,当时我盘腿坐在他家刚打了蜡的红木地板上说:
“你小子真脱离群众。”
日子哗啦啦地过,只是好像不如小时候哗啦的那么有声有色了。高二浑浑噩噩地就晃过去。就算我和小波在同一个文科班里也只不过每天打打照面抱怨个食堂伙食什么的。思思这一年多深陷外语泥潭,正向着未来开火,咱也不好去打扰人家。于是我一个人哗啦着我的日子,有时抖出记忆里的日子在太阳光下晾晒,波光粼粼,光怪陆离,像琉璃。
当我哗啦完我的高二,当我突然间就要哗啦完自己的十七岁时,我才突然害怕了。捏着那几串劣质的玻璃瓶子,我突然很想知道当年我让那个卖瓶子的“艺术家”在瓶子里的大米粒上写的是什么字。记忆里早就没有相关词条了,现在抖抖那瓶子,时间太长了,居然也看不清晰。一时间沮丧到想去跳汾河,但马上改了主意,因为汾河水又浅又脏,还是将来跳金门大桥更有品味些,何况我说不定哪天就记起来了!
日子哗啦得无知无觉,直到我某天看着小潭和某女生出双人对却只有发呆的份,直到上次见到思思换了发型差点没认出来,直到每天和小波打照面却发现自己记不起他的座位和学号,直到有一天我走在大街上与迎面过来的那个人互视,擦肩,回眸,微笑然后就分开。那一瞬间我有点冷,我才听到耳边的日子流过的啦哗啦的声音。我在空气中狠狠地一抓,冰冷的掌心空空如也,甚至找不到加速度时遗落了的灵魂。
思思终于要走了,众望所归。我在接到她的电话后失眠了。
陷在床里听《此间的少年》广播剧,笑到流了一枕头的眼泪。的确,没有人希望被关在笼子里,问题是给你一片漫无边际的天空你是不是敢要。我不知道我们的日子是不是困在笼子里,也不敢断定有谁敢要那一片没无边际的天空,我甚至不清楚我的天空在那里。但现在我只想知道那儿串琉璃瓶子里究竞写了此什么。可惜,我真的想不起来了。
小潭曾经膘一眼我盯着他家那件真玉坊的挂饰流口水的模样说,你知道吗,琉璃比玉贵重。我摆手道,别狡辩,明摆着你小子就是脱离群众。小潭清清嗓子说,告诉你,玉里藏着幻想,琉璃里装着回忆。你可以有一辈子时间去幻想,却只有一次储存回忆的机会。我敢打赌他肯定是听别人说的,那一副故作深沉的模样连小波也骗不过。可是他说,当你的十七岁行将就木的时候,你就明白了。我当时就僵了,真疹人。
今晚,思思就要去英国和她的未来约会了,小波、小潭和我也将步人传说中惨绝人寰的高三。最重要的是,我的十七岁行将就木了,所以,我失眠了。我在凌晨五点半的时候还执笔在废纸本上胡划,在脑子回荡着小潭从前的胡话。眼前那四串小瓶子在压得低低的台灯下有点昏然,但摇晃起来仍一闪一闪,和从前一样的光怪陆离,此时怎么看都有些落寞。猛然抬头吓一大跳,天已经亮了,我已经没必要偷偷摸摸地点着灯了。我把那四串劣质琉璃瓶子从灯上拆下来,左一道又一道把它们结成了死结,那种再也解不开的死结。将这死结团在手心,便不会在某个猛然清醒的瞬间发现自己的手中空空如也。我似乎到此时才有些明白小潭当年的胡话,在琉璃结里,的确藏着那么点光怪陆离的小回忆和小忧伤。
天亮了,而且大亮了。我有生以来第一个不眠之夜结束了,与此同时另一些映在透亮的窗帘背后的日子又开始了。窗外,赶早出车的超载重卡按响了喇叭,震得挂在台灯上的琉璃结颤颤巍巍。我已经很疲倦,决定盯着那颤悠悠的死结合上眼,补充睡眠。
我想,当我醒来的时候,还会看到琉璃结在正午的太阳下一闪一闪,光怪陆离。
200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