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泻在步阶上,比水更凉。
星影映入明镜中,不及她明眸一睐。
我登上那个断送了一个古老朝代的青砖台。刹那间,雁声凝固,步履断去,留下的,只有这失去了狼烟温存的冰一样的烽火之角我一点一点拭去其上的尘埃,簌簌地变成一曲怀旧的歌。蓦然听到指间触及的沉痛的历史,自己也幽幽地叹息。它太冷了,以至于难以吐出哑咽在喉头的字句。
一豆熹微火光燃起,在废弃了千年的烽火台间,烈烈地抗争着那空气中凝固的记忆。它,那座弃置的台子,夹杂了几声轻咳,吐出了几缕烟丝。而后,开始千年来第一次谈话。
“你醒了?”我关切。我没有点狼烟,只是将一叠纸点燃,不知道这是否裹读了它作为一个烽火台的神灵。
“咳……”它的确醒了。“谢谢你的温暖,我已被尘封了千年。”它沙哑的声音自烽火处流露着比夜色还浓的哀伤。
“你为什么如此伤痛?”我的声音小到自己难以捕捉,几乎被夜风吹走。
“与你一样的理由,为那个女孩,千年前在我的台子上抛下一抹笑颜的佳人。”它回答,撕碎了我们之间最后的隔纱。
我不再说什么,冰罩银床梦不成的夜晚,它独自讲述。
“她曾经在这座台子上,在我的肩上,伴着狼烟乌瘴,留下了那一抹浅浅的笑庸。那一笑,我至今未忘,犹如永远嵌人寒潭的水莲,比烽火更明媚。”
“她曾经没有名字,在崇山竣岭中,是一个吐纳了自然与山野的头,她也许叫兰儿又或许是杜鹃,总之她在那个一生之中最真实的年月,抛了满天的欢乐,洒了遍野的芬芳。”
“忽然,仅仅在一个简单而又最令人费解的日子里,她被一个达官显贵绑上了车。从此,她再也不属于那个钟灵毓秀的山谷,而属于了一个昏庸的暴君,一举肮脏的馅媚,一场亡国的罪”
“当她开始明白,她的命运将不再属于自己,而仅仅是一枚棋子,任人在纷纭世事间摆布时,她便再也不笑了。纵使那个君王对她千恩万宠,纵使她这粒棋子美得如星河一样。”
它顿了下来,空气里的哀伤化成了愤慈,几乎将夜幕撕裂。
我又找了几枝干柴,点在了烽火口上,它才渐渐止住了因狂怒而难抑的喘息。
“后来·一”我问,声音有些颤抖。
“后来,她三年不开口,不说话,更不会强颜欢笑。她出身山野,她难以忍受那种世事的肮脏,官场的污浊。她只是舞,只有当她舞动如水的身躯时才可以想像自己又变回家乡潭中的小鱼,优哉游哉。”
“幽王不愧为一代昏君,为搏她一抹笑庸,带她来到了这里。那天,幽王下令点燃我时,我分明地看到她的嘴角抽搐了,刀巧是不屑与嘲笑!”
“烽火燃起来了,我与同伙一如既往地因此兴奋。却不知,我们身上滚滚的狼烟招来了一个王朝的没落。”
……诸王侯到,褒拟笑了。她笑得花枝招展。碧天似水,云如絮。她看着这一切,泪水滑落,化为珍珠。她因国有此君而怒,因国之将亡而哀。更因自己一生的命运而伤怀。然而这一切的伤都未掩住她对这一朝君臣的嘲讽,她依然笑着,闭月羞花。
“从那刻起,在我这座烽火台的灵魂中,她成为一位女神。我为她祈祷,逃过了命运。然而命运不会因此而变,国被颠覆,幽王被刺。出人意料的是她在对着幽王含恨的首级淡然地笑后狂奔,奔到这一座烽火台上。从这里我看着她张开双臂纵跃而下。她带着笑在台下盛开成一朵血莲花,至死不与昏君贱臣同流。她成为我心中永恒的女神,千年不灭。”
这年老的烽火台完成了它穿越千年记忆的陈述,长叹一声,又咳了起来。
“世人皆说姐己败商,褒拟亡周,西施毁吴,玉环损唐,却不知这千百年来红颜多少苦楚无人可诉,含冤九泉却被时间凝固。褒姐,你可知道,你的笑已被世人传成利刃,你终究未逃脱那祸水的罪名,纵使你自堕台下,血染空灵。”
那台子声嘶力竭地呼唤,令我不禁伤怀。
“烽火台,你又何必伤悲?难道你看不出,褒妞堕台一笑不是苦笑而是为自己而笑?她解脱于你的足下,也许下一世会再成山野中的姑娘,快乐地做着自己。世间传论,再栩栩如生也不过是空叹。多少人化为黄土,是非自会由明哲评说。”
我蓦地铿锵,令那年老的烽火台惊愕。而后,它笑了,伴着灰飞烟灭的烟火永远地沉睡了。
因为它已找到真正懂得褒姐的人,它了无遗恨。
夜将尽,天未明,雁声远过潇湘去,十二楼中霜满地。我沿着来时的步履瞒姗而去,恍然间有一个柔媚而哀婉的声音呼唤我的名字。我回首,却见烽台上东起微曦,其间有位佳人,肇眉初展,鬓若流云。
“多谢。”她说。
未及回答,她已没人晨光。
唯记得她最后一个表情在千年的风中留下遗香:
她,笑了。
2006.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