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时今日,对于那一骑红尘奔腾后的朱颜回眸,只能在形形色色期期艾艾的诗词曲赋里觅得一星半点的记忆。在那个妃子笑牡丹羞的年月里,又曾有多少梦回妆泪红阑干的苦愁,又有多少不为人知且不为人解的真情?故在我的概念中,美人卷珠帘的时代从未被定义为古代,而仅仅是一群别样的女子在那样或繁华或纷纭又或孤独凄凉的日子里土演的一出戏。红粉佳人,琴瑟铮铮,抑或就是这出戏的名字《妃子笑》。
第一折妖冶黛眉兮亡国恨,掩而轻娘兮笑藏悲她们是一对姐妹,却跨越了百余年沧桑;她们同被人唾弃,谁又想这出戏她们曾演得多苦涩?
苏姐己的戏台是摘星台,这座缀满宝气珠光的楼阁永远都是她的噩梦。姐己在这里柳腰款摆,水袖轻扬,锦帕之后的笑颜里却是藏了不尽的泪光。她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戏子,也是一个不受人咏赞的女人。那狐妖姐己受女蜗之命媚惑商封直至商灭的传说,我从未信过,纵使这是一个唯一可以为姐己开脱罪名的说法。但若如此,她的人生便更具有悲剧性了:她甚至连这折红粉悠悠的折子戏都非依自己形神支配而唱,此生又有何意?或许只是为摘星台加一抹艳香,为酒池肉林添一分情趣,为大周人商奠一块基石。
红帘轻挑,后台又步上一位佳人。几乎与姐己一样的唱同,一样的妖冶温婉的腔调三日绕梁。但她是褒姐。历史是一出戏,故而就具有太多戏剧性的回放,譬如姐己祸商褒拟亡周的戏起码就演了两回。褒拟这出戏显然比苏姐己的低调许多。她本来出身山野,儿时是地道的自己,在被权贵强买之前,她也许是一个爱舞于花间柳丛的丫头,也许有一个更俗的名字,翡翠或者是杜鹃。然而她被当成礼物送给了周幽王。周武王自然不会想到,命运会将另一个姐己安排在周室的子孙身旁,朝歌夜舞丝竹管弦,终使大周沦落,可叹兮,可悲兮!
如果说姐己在戏台上轻歌阵阵,那么褒姐的唱词会很少,也许只是曼舞如蝶,水袖如虹。她在残篇断史之上无疑是个寡言的女人,她甚至不屑于为那些污了铜臭、利益、血液、馅媚的眼睛献卜一个笑篇。
以她的容颜,若是黛眉云鬓添上半分笑意,足以使奢妒的贵妃我见犹怜。当她在舞殿挥袂洒泪,几乎就要淹没于时间的汪洋时,烽火台狼烟乍起,史笺上便留下了褒妃一笑诸侯怒的悲剧。
她为什么笑呢?我自然不愿承认是一个浅薄的女子为搏君欢。她若想笑、爱笑,则三年前便已在幽王面前花枝乱额,又何必等那一缕狼烟,一段屈史?我想,她定然是嘲笑,嘲笑那是一个怎样的昏君,群如何的按臣。她不屑,她在烽火台上嘲讽这一群人形禽兽,亦叹自己一生的舞便消逝于这样的人面前,隐匿于这样的命运作弄之中。她那一笑里会有怎样的凄凉,至今无人评说,只余下那年迈的烽火台幽幽地哀叹。
妖冶贷眉兮亡国恨,掩面轻嬉兮笑藏悲。
朝歌夜舞兮笙瑟叹,红尘一戏兮可奈何?
苏姐己、褒拟徐徐下场,台下掌声寥寥,唯余空叹。
第二折绝色天下兮可倾国,琵琶声声兮怨月浊她们生于平静的世间,从未知可怕的寂静之后有怎样的危14。
西施的出场无疑是清淡如水的:云鬓荆钗青布裙,洗纱薄缕照群星。昭君呢?或许是华服征服于殿上,又或许是浅眉娇慎于后宫,却总也抹不去那一涡单纯的笑厉。
西子洗纱照水恬静几何,昭君琵琶清曲就灵异儿分。
西子捧心慢履盈盈几段,昭君回颜一瞥就绮丽几重。
戏台上,这对佳人或浅浅垂泪别爱郎,或信手续续诉衷肠。
西施身后是青的吴山,白的越水,闪亮的金甲,飘摇的姑苏。
君裙下是脆弱的城池,汹涌的黄沙,幽怨的琵琶,命运的更迭。
她们有着不同的身世,处在相异的年代,却要同台演绎这折戏,因为她们都被强加上太重的使命。一个是吞吴助越的利器,一个是治胡平汉的法宝;一个只会轻点古曲起舞,一个只能小酌琵琶落泪。她们的戏表面光辉荣耀,背后千疮百孔。这折戏里有多少人只听到越王铁骑碾姑苏的铿锵而忘了一声娇叹的凄凉;多少人只记得大汗百年昌平,却忘了昭君出塞《明妃怨曲》。
的确,立足于这样一个舞台而渴求公平的命运垂青,无疑是一种奢望,然而妃子一笑,赢了一国荣耀,苦了一副弱娇骨瘦。
绝色天下兮可倾国,琵琶声声兮怨月浊。
姑苏台矗兮西子笑,一曲暗哑兮意难捉。
西子捧心而退,昭君收曲而归,戏台上空了,台下的赞叹又怎能弥补红粉泪潇然的凄苦伤感。
第三折牡丹含笑兮绣长安,梨花带雨兮落红尘太真妃子笑,牡丹逐芬羞。
太真妃与明皇在这个戏台上是少有的双双上演。云鬓花颜金步摇,耀得满台星光;锦冠玉带吟诗曲,引得众座景慕。玄宗对太真妃,谁又能说是毫无圣意的玩弄?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两人初上场时定要将这般徘恻重述一番。然而之后,贵妃浓彩花颜之下又是一场不舍,儿般清愁。少不了那一出婉转娥眉马前死,太真妃翩然地退下台去,留下那扮演明皇的小生长呼万痛。于是台下便升起太多怜悯的浓雾,几乎将整个戏台掩住,几乎再也看不到什么人、什么事、什么情。
而后台上突然多了一种叫寂寞的东西,之后便踱上了清帝福临。他抖几回散乱在袍外的白袖,摇动脑后的发辫,吐一番帝王曲高和寡的孤寂。儿乎是与此同时,帘起,一个给了青丝落马髻的女孩子踩了碎步上台,无声,却震动了满堂宾客。董额妃或塑或笑,或喜或怒,或举棋或提笔,全映在福临的眼里,化成一枝梨花飞舞。然而蓦地狂风乍起,这枝梨花便飞去了,临行前与福临相握的手仿佛任海枯石烂也不会放松。帘幕淡淡地垂下了,满院梨花芬芳弥漫,仿佛无处不在,却又处处不在。福临于是再次孤寂了,只有半枝梨花留在身边。
太真妃,董鄂妃,妃子委身于帝王者,此二人方是真情所使。只可惜,命运安排惨淡,让她们在红尘戏中只是来去匆匆。
但即使是俯仰之间,已是这台上最幸福的人了。
琳丹含笑兮绣长安,梨花带雨兮落红尘,寿景一瞬兮犹存雪,浓情尚暖兮不惧寒。
明皇,福临早已不见了踪迹,台上一束梨花在风中簌簌抖动,多少宾客洒泪于座下。
第四折红颜一振兮履至尊,回旋前情兮难决绝在我们偌大的国度漫长的成长中,男人几乎成为了永恒的主宰者。然而,这样的主旋律下,戏台上突然登上一个视权力如生命,跻身男权之上的炭峰舞者,就必然会让台下千万双眼睛锁定并与她一同大放异彩。而在这个至尊宝座上逗留的女人,在昏黄的灯光之下,面貌难以分辨。依稀是武媚娘,又仿佛是玉儿。
这折戏演起来无疑是颇具难度的。一位曾经的红粉佳人在模糊中起舞,她这折戏没有任何言语,她将以舞步与眼神唱出妃子的心曲。
她莲步如碎王击石,时而回眸一顾,是武才人在柔仪殿时的童真,是玉儿在科尔沁时的豪情。
她泪眸点滴阶前湿的时候,是武媚娘感业寺中的不甘,是庄妃景阳宫里的无奈。
她目光忽绝挥袖如剑时,是武皇后与高宗并称二圣时的骄傲,是孝庄太后力抗多尔衰的决绝。
她步阶如履刀尖,瞒踞似堕深崖的时候,是武则天始上君位的迷茫,是孝庄回首一生的悲叹。
她们都曾是深闺中的待字女儿,都曾有少女怀春的梦想。也许玉儿想到的是与多尔衰共驰于无际草原,武媚娘想的是隐于市井之中享受小小的幸福。然而这些短暂的梦,在她们不再年轻的时候被一一击破。
她们也曾是妃子一笑倾君心的后宫佳丽,却断然不是儿时梦中幻想的女人。命运安排她们向自己曾经深爱的人宜战,却在最后的胜利之后茫然。
相形之下,玉儿会更加凄苦,毕竟权术本不是她最担长的。
权力也不是她最想要得到的。然而在这折戏里,她不得不一步步地向权位之巅如踩刀尖般地攀援,而这分痛苦永远不会显现于人月看到那朦胧中已经退下的盈盈戏女,才发现,她隐去得意的背后还藏了许多难为人知的情感。
红颜一振兮履至尊,回旋前情兮难决绝。
四时接再兮梦何在?一览众山兮不胜寒。
台上的戏子退下时,灯光由昏黄转亮。隐约看到她颊上的两行深浅色,却不知是雾气还是泪痕。
第五折梧桐郁郁兮丁香愁,同辞春荞兮念去留其实她们本算不上是妃子,至少并非真正意义上深处宫中的缤墙。且看那李师师将一曲平沙落雁奏得何其动听,陈圆圆将一支胡旋舞转得裙飞若燕。在迟暮的戏台上,她们各自如落花伶仃,却又似初蕊绽放。
师师似梧桐花雨飘荡在天地之间。她过分完美,向世人昭示,她虽因孤苦潦倒而堕人风尘,却绝非凡花俗草任人玩采。她是一支半人仙风半人云的佳曲,怎奈生不逢时而已。徽宗为她吟诗作画,她却依旧似一树梧桐花未落,丝毫不为所动。她不择凡女人宫之路自有她的明智,因为她深知那个地方是天堂,亦是地狱。
圆圆却如那解不开的丁香结,幽远溢芬芳却不知为谁放。她也是遭人鄙夷的风尘女却选择了步人明宫的不归途。她被封为魏妃,却不知有人冲冠一怒为红颜,将自己酿成一汪祸水。她是妃子,却带了风尘女的笑,以至于丁香之结万世不解,终成一段愁。
梧桐郁郁兮丁香愁,同辞春暮兮念去留。
一曲红纺兮殊不知,恋恋若蝶兮花间休。
梧桐雨还在下,丁香愁犹未解,戏却将散了。
末曲滚滚红尘兮妃子笑,青史不知兮朱颜老这出满载了两千年的嬉笑与血泪的戏落幕了。台下满座萧然,转瞬皆散。
我不想离开,为的是不让这出戏过快地消逝在我沉酒的记忆中。
后台挑帘,鱼贯而上十几人,有姐己西施,玉环武媚,师师庄妃,自然也有福临明皇。
他们仍郑重地对着台下,献上最后的笑容纵使昏暗中的客席上已尽是虚座。
我分明看到那妃子眼中的失落。是的,戏初散,宾客便已忘记她们用一生来演的戏,用一生来唱的曲。这满座的萧然,就仿佛逝去的青史上不会为她们留下什么。若真有,只怕也已是朱颜老。
滚滚红尘兮妃子笑,青史不知兮朱颜老。
身后的台,红粉佳人演尽一生,风化于惨淡的时光中。
我长歌而去……
2007.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