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的厚度,在编钟丝竹,羌笛怨曲,霓裳御风之中铺陈彰显。大明宫,这沉寂的,埋藏着死亡与殊死之斗的圣地,吐纳着这分浓厚的色彩。当长安漫天淫雨稍止,彤云黑雾中撇下第一抹光的眷顾,凉湿的水汽舔敌坍纪的陈年的瓦砾与格轩时,有人想知道,这是太平的先兆,还是太平的陨灭?没有人知道,这场奢华的上演为谁管弦,为谁诉怨。亦是一场挽歌,恰如长安街市绵延的华灯,又似大明宫中吐蕊的牡丹。词,稍显单薄,却还勉强担得起这一世沉郁的繁华。
皮影·戏·命运青白的光,在素绢之后,投下伶仃的影。
从未有人告诉我,这只是一场戏,除却,我身上的丝线支吾的吃语。
盛装,自始至终,将面目掩裹,从没有人知道,浓丽的眼影背后,是薄薄的,皮影的词。
来得是谁家女子,生得是春光满面。
额边的花黄,恰是豆葱的留吻,历久犹鲜。
“这位小姐,请停下你美丽的脚步,您可知道,您犯下什么样的错误?”
错误,因了一张皮影的演出,将命运的沉重化成竹条吱呀的叹惋。
您的错误,就是美若天仙:
经年不变的对白,支持着我单薄苍白的脸。
犹记得幼年的庭院,桐叶落尽,蝉声不闻。
原本清冷的繁华,只因一颗透明的心在搏动,从最深的地方浸上温暖,然而这渺茫的温度。
揭不去宿命的冰骸。
逃不开命运所给的荣耀,揭不起长安街上的尘嚣。
太平,沐浴光的眷顾,在这薄如蝉翼的布上,徐徐落下无奈的戏幕。
断弦·琴·爱情她的爱情,始于一张面具下宁定的脸,剑眉,深目,玄色的睑子。“这只是一张面具,但面具下的脸是不同的。”薛绍说。
的确,这只是一张面具,甚至人的或悲或喜,或美或庸的脸孔,都只是面具。同样的剑眉玄瞳之下,有薛绍长相守的誓言,也有张易之飞扬的狂野;同样妩媚温惋的面容下,有春妈妈五十年茹苦含辛,有韦后一朝癫狂。在没有经历那次揭开面具的对视前,一切,对于太平来说,都是藏在大明宫梧桐叶间的蝉,菇噪而单调,却又令人充满希冀。然而当她揭起那张昆仑奴面具,看到面具下的那张脸,并继而不断地揭开每一个攫在面孔上的伪饰,凝视这人间所有人的心搏脉动时,这一切,又仿佛寒秋已至,蝉声寒哗,只有余悸。
太平的爱情,始于一场误会,这便注定了此后误会的一生。
长相守,终究只是一首铭刻在琴身上的歌,埋在心底的苦痛。又有谁可以将这分苦痛由相识直带人坟墓?薛绍是固执而残酷的,他用一张面具下的脸征服了一颗天下最敏感而又多情的心,却又用一张面具一样的脸,夺去了她一辈子对爱情的幻想。当薛绍发觉长相守的哲言如同被温情解冻的冰河一般滚动起生机的时候,他误以为自己是爱情的叛徒。然而他在无法逃避这誓言的诅咒时可以选择迎上太平充斥误解的庆气的剑锋,但他年轻的刚刚品味到真情的妻子太平公主,却将一辈子承受着大明宫中女人特有的虚华与歉疚。她将这种悲哀与遗憾,当成此生存活的唯一理由,彰显在太平盛世的每一个角落,最终埋人尘埃。
带着一段叫做长相守的萦绕不去的歉疚,太平将一生描绘成慢蓝的色调。她爱薛绍,却在刚刚看到回应的曙光时输得一败涂地;她渴望有平凡人的爱情,而武悠嗣却只能给他最卑贱的男人对大明宫绮丽风景的仰视;她心死,却被张易之的红烛点燃了心底的余烬,自然,仍是破灭,只是多了几分世间闲语罢了。崔堤的爱,浓烈而激昂,然而太平又怎么会用方才弹奏过《长相守》的指尖抚摸薛绍之子的脸庞?当一切行将结束,听她弹奏这首曲子的,只余了年幼时将红牡丹插满了她发鬓的侄子。她又何尝不知这是命运的捉弄?“隆基呀。”她说,“我真的美若天仙?”
她问,我真的犯下了错误?夜风掀起她凝碧的披纱,长相守的誓言舞动成碎叶满天。
弦终于断了,在她放开这个沮咒之后。
牡丹·花·欲望大唐的国土,从来不缺乏花的点缀,尤其是牡丹。
月·者,不仅仅为富贵。丹者艳,素者衰,碧者闲。人间百态,只因一场花的盛典而展现。然而大明宫,的牡月一,自非凡,在太平眼中,尤其如此。
武媚娘,武后,武则天,她不仅仅是长开不败于宫廷七十年的赤霞,更是彤云是惊雷,是大唐上空的主宰。早在太平年幼时,便亲眼看到母亲的温婉、残酷与燃烧着的欲望共焚。这种欲望不论是在隐忍的武媚娘,果敢的武后,还是犀利的武则天身上,都曾绽放过夺目而初气的色彩可庆幸的是,这种欲望的火种并未传承到太平身上,然而作为生存在大明宫中的女人,这种天生的无私与仁爱仿佛确乎是一种悲哀了。
从淑妃,到贺兰,只要是她攫取欲望途中的羁绊,都可以被她以冠冕堂皇的方式剪除,仿佛修理眼前的牡丹。从太宗到张易之,只要是她渴望的,她必然会拥有,不论这样的结局是否长久。她无所畏惧因而无所不为。她甚至可以坦然地讲述当我还是太宗的才人时点滴的记忆。的确,一个在大明宫中在宿命的股掌内摸爬滚打长盛不衰的女人,是有资本骄傲的,冶如长安的牡丹,可以在最明媚而辣毒的阳光下,向甸甸在泥土间的草茎炫耀自己的美丽:只是,这个让人们无比崇敬又畏惧的女人的的确确在权力的滋养之下越发艳丽。权力,是这个女人的养分,就如灌沐牡丹的阳光样:然而她忘记了,并不是所有的牡丹都承受得起沐浴阳光时的焦渴。太平,就是个例外。当她得知母亲利用手一卜的权柄搅碎了她多年来的梦想时,她第一次向这个女人歇斯底里。太平依然天真,因为眼前的女人根本无法体会她的梦境,只是,简单地给了她两个字:“满足”罢了。
然血最终,太平选择了扶助这株大明宫中最顽强的牡丹。不仅仅因为她与自己的血中有相似的东西在流淌,更是因为太平希望这株君临天下的牡丹可以为人间带来真正的太平。
武皇,高高在上的由权力滋养的女人,绽放了中华史上的奇异的香艳,大唐在这样的年月中更加开明繁华。太平却在无形的羁绊中苦苦挣扎,因为她身周有太多权力,而这并非她最渴望的。终于,这种令人窒息的权力冲淡了她对爱情最后的幻想。张易之,这个有着薛绍的面具却悬着狼子之心的兽物,打碎了太平对最美好的爱情的信托。张易之很聪明,他知道女人总是脆弱的,然而他忘记了,他所碰到的是大唐的公主,这世上最高贵的牡丹花。武则天将这一切吞噬在眼中。她已经太老了,能做的只有将这些背叛这些欲求死埋在心里的某个角落,好让她繁盛的一生有一个平静体面的收场。
石榴·裙·死亡大明宫中最不缺乏的是石榴裙的芬芳,几乎漫灌了每一寸空气与土粒,以至于让太平对这种色彩,血的色彩产生恐惧。
而这种色彩充满人们眼睑的时候,它代表一种体验一一死一亡。
牡丹极盛,亦不会长开不败;天下太平,亦不乏生老病死。
然而在大明宫中,一切的死亡都如血色牡丹一般瑰丽而又迷离。
太平第一次深切地体味到的是弘的死。章怀太子太过任性与天真,将天下的一切化为心中的正气铺陈。他可以用清瘦的肩膀下宽广的胸怀包容一切,却无法让世人原谅自己与他的妾童合欢之间两月木梳的约定。镜子上,流下石榴色的画作,弘的生命陨落成为幼小的太平心中最深沉的底色。
之后,是贺兰,那个自命不凡而又愚蠢无知的姑娘。太平眼看着她美丽的脖颈被黛色的湖水吞没,她最喜欢的石榴纱裙在湖上留下涟漪与水波,然而画舫上目睹的人对此视而不见。大平猛然感到恐惧,原来生命可以脆弱到如此地步!
之后,石榴裙沽上了薛绍的血他为什么不逃避?因为他是愚蠢的爱情的信徒。太平一生最爱的人将血洒在她的石摘裙上,干透,着不出一些颜色,只有经年不褪的气息让她察觉爱悄死亡的轻而易举。
武悠嗣没有死在战场上,却是畏罪自杀在春帷中。可笑吗?
因为他只是个武家的平凡子弟,本应在乡下本分种田的农民。太平大概会后悔,如果不是她冰封般的执着与冷漠,这一剑便不会在一生中最爱她的人身上划过痕迹。
父亲,在他喘息已微时与大平演皮影戏。来的是谁家女子,生得是春光满面,美丽非凡。高宗李治在走向另一个天地之前,心中本可以想淑屺、媚娘、贺兰,然而他只想与自己的女儿演一场皮影戏。大约是他第一个发现,只有太平,才是大明宫中可以顷心去爱并得到回报的女人。太平的确笃深地爱着他的父亲,尽管他总是躲在形形色色的女人身后取暖。
面对多次死亡的盛宴之后,太平早已忘记了血的温度。不论是薛怀义还是张易之,当剑刺人他们体内时同样有血溅在石榴裙二,却再也没有薛绍的温度那般惊心。
母亲的死,是翻云覆雨儿十年后的休憩。她走得分外平静,这令太平意识到死亡在某种意义上真如石榴裙一般妩媚与动人,她甚至对此有了些许向往。
直至崔堤的血染赤了她的碧纱,她才意识到,她的功高震主所带来的悸动在李隆基的年代,非死亡而不能解决。
年幼时曾那样惧怕死亡,可当她在大明宫的回廊上走过四十余个春秋后,她终于得以坦然地将白续系在领下,在与最爱的侄子演过那场经典的皮影之后走向另一个世界。
长安细雨,因她的离去而停止了抽泣。也许,这将是真正的太平开始。
独幕·剧·结束薄如蝉翼的宿命,在吱呀的竹枝细线呻吟中投下光彩。
看不出它脸是悲是喜,浮上了儡死的笑。
小心地呵护着单薄的宿命,任牡丹的绚丽在泥土上肆意。
断弦,长相守,以及她的爱情,赤血,石榴裙,死亡的气息。
大明宫,如幕一张,成戏一段,以她最明媚的风度接纳爱她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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