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兰说：“你还是起身吧嫂嫂！寡可守不得，越守越‘寡’。我现在也动摇了，这十几年过得可是不容易，出去进来一个人，冷冷清清孤孤单单，日子过得没滋没味的。人生是短暂的，光阴是宝贵的，失去是无法挽回的，转眼就会白头的，后悔是徒劳无用的……‘轮回之说’是无法考证的，相信的人是妄想，自己骗自己，对吗嫂嫂？”
玉兰说：“你说的是文人的话，是做官人的话，但大意思我听得懂，你说得完全对呀。”
玉兰两手托着脸腮说：“其实人人谋胜不谋败，每个人一生中的遭遇是命运是定数，由得了人吗？走一步看一步屡走屡看，走在那里算哪里顺其自然吧。婚姻的事挺复杂的，不是修大坝，没法子计划的。”
兰兰听了笑笑说：“你读了几年‘农闲季节的冬书’，说话挺有水平呢。”人伴贤良品自高，看来没白跟我哥一起生活这些年，看问题有深度。又转了话题说：树刘生、树刘根、刘生生、刘玉生，今天放假啦，咱家就要红火起来呢！
玉兰说：“是呀俗话说‘老婆是人家，娃娃是红家’，过年过节就是给他们过的，咱这人家孩子多够红火喽！若不是有他们我才不愿……”
兰兰说：“你说得对呀！我也是这么认为！自从孩子们走出去就眼巴巴地盼着他们回来，他们一回来我就把那烦事全忘啦嫂嫂！”
玉兰笑笑说：“你让社员们早放上几天假吧！为了过好大年他们要去供销社，也有进城扯花布给孩子做新衣裳，买些烟酒、糖果……”
“嫂嫂你说得在理就以你说得办，明天就让社员们放假，只要不是原则问题就好办，他们说放咱就放，学大寨致富也不在乎这几天时间，只要社员们团结起来齐心合力地干，时间咱们有的是。”
玉兰说：“我是我的想法只供你参考就是。咱休息吧你今天太累啦，一天只吃了一顿饭……我看你已饿出了硬工夫呀！”
兰兰说：“我已习惯晚睡了，最早也是十一点以后才能入睡。”
前几天北风呼啸寒气逼人，今天一早却刮起了七级东南风。狂风“呼呼”吼叫，汾河岸上的通天杨剧烈地颠簸摇动，灰蒙蒙如烟般的雾气在低空弥漫升腾，不是雪花而是丝丝点点的毛毛细雨。前些天窗玻璃还结冰呢，而今天穿着单衣也不凉的。社员们说“共产党对农民关心，老天也关心我们啦！这冬天跟春天似的呢。”
玉兰穿着白大褂，头罩纱巾洗刷墙壁，兰兰在洗刷好的东间擦玻璃，糊花窗。为了赶趁完工，两人忙忙乱乱，玉兰手儿麻利，三间宽敞的大正房打扫得干干净净，雪白的墙壁，闪亮的玻璃，鲜艳的花窗，橙黄色的天花板风格厚重，古色古香，经久不落色的紫红色家具、用具，给人的印象朴实而高雅。
兰兰说：“嫂嫂的家务营生做得快又好，是把能手！再看我糊的窗纸窗花，歪歪扭扭不平整，够碍眼难看的！”
玉兰说：“好我的大妹子呀！我是庄户人，打扫了二十多个年头的家熟悉了，熟能生巧啊，巧就是快又好的。你我是根本不同的两个行头，你是领导教育人的人，我是被领导的劳动者，咱两的职业没法相比……”
家打扫停当了，前后判若云泥。干净清爽的屋子里，充满了新年和谐欢乐的浓烈氛围。
在外念书的孩子们今天放假要回来，她俩都高兴得连炕也不上，玉兰做粉条捞豆腐又做花卷儿……兰兰从柜里找出新衣裳放在西间炕上，就出了三进院的大门向远望，忽见四个宝宝匆匆回来。
“妈妈我回啦，”是刘根的尖嗓门。门儿“嘎”地一响人已跑进了家。
“姑母！我妈妈哩？”是玉生的粗嗓门。
兰兰迎上去刘根抓住妈的手说：“……是学校派车送我们到铁架山脚下。”玉生说：“今儿好天气不冷，咱村进城的叔叔大伯多着哩……”
妈妈对他们说：“天才天命回来吗？”
还是刘根抢先说：“妈妈！回啦回啦，是跟我们同时回来的，回了他们家啦！他们俩也是想妈啦，走在我们四人头前呢！”
妈妈说：“叫去！一定把他兄弟二人叫来咱家吃饭，他们妈妈和叔叔没回来，在县医院哩。家里没人锁着门呢！”
刘生、刘根一听妈说忙跑了去。生生玉生也追了去。瞬间六个娃子叽叽呱呱笑着跑了回来。
六个学生三个姓氏，树、刘、李，都是失去父亲的孤儿。生生兄弟还给他父亲穿着白色孝裤，白裤子上到处是污渍，像是不规则的地图。
兰兰一见此情此景叹了一声，就不声不响地呆坐在堂屋的椅子上。孩子们见她心情不好就不说话了。她半闭着眼不知不觉地进入了沉思，江国生前的音容笑貌活生生地出现在她的面前，说话的声音缭绕在她的耳边，他的做事是那样的认真、稳重、固执……
“兰兰……”江国说，他满身的泥水脸上糊满了泥巴，“你一走就不回啦，泥石流把咱大队的良田毁坏啦，房子也倾塌了许多，死了十几个社员……”
“你别愁天塌大家死，过河有船呢……”兰兰说。
“兰兰呀你怎说那样的话呢？咱们几代都是共产党员，一个党员就是一面红旗，一个党支部就是一个堡垒，我们的责任重大呀！”
兰兰说：“我是安慰你哩，怕你没了主意呀，没了主意容易得病，有了病就不能为党为人民服务啦……”
江国说：“你别走树林村两千四五口人，这偌大的摊子不是玩的，你下决心吧，咱们一定要把集体搞好，集体富了咱们的光景也就富了……”
玉兰瞅见她两眼泪痕斑斑昏昏欲睡，就喊她醒来，说：“兰兰我知道生生玉生回来，就会引起你的伤心，想起你哥啦，你不往宽处想，光想那些没用的，连自己也想病了。十几年啦或迟或早见了你不是掉泪，便是满脸的泪痕。你要想开些别自己折磨自己啦！”
兰兰说：“忘不掉，永远不会忘掉他的。”她喃喃地说。
玉兰说：“兰兰呀！我听有些人常说人的生命是由阎王爷定的，寿数一到非走不可，黄泉路不分老与小是定数呀！”
兰兰没法回答，她又接着说：“兰兰你看嫂嫂的钢骨性格，你哥去世我一烦起来就唱起那几首歌儿，一唱就不烦不躁了。”
兰兰说：“嫂嫂人性儿是生的，生是个啥人难变。我的性格是木材的顽固圪节，太硬了，难砍开，心病就是心病，越搅越解不开。尽管年长日久难免要淡忘，然而总是不能彻底放下。想起几个最亲最近的人都离自己而去，忍不住顾影自怜，伤心落泪。”
玉兰说：“你要清楚，思亲想友的心病处理不好，要转化成难以医治的精神病变。江国和他母亲不是例证吗？”说着把她拉进了西间。
刘根见妈妈在西间屋的炕上，南北走向铺了三张红漆皮的方桌，就把书包放在南头那张桌子上，把书掏出来搁在窗台之上，作业本铺在桌上独自做起作业来。
刘生、生生……看着他的样子依次坐了下来。刘生是高二，生生玉生刘根是初三。兰兰一个个地检查了他们的作业，但她对数理化是撖杖捅炉火——一窍不通。理化认得她而她……
刘根抓住妈妈的手说：“哥哥的数理化期末考试平均八十多分呢！他的作文写得绘声绘色。大表哥不及格，数学物理也好哩，化学只有十多分呀！”
妈妈又说：“生生和玉生呢？”
生生说：“姨！我们兄弟是上中等，班里五十名同学，二十名左右吧！”
兰兰高兴地说：“好呀！我预祝你们六人力争当个三好生！”
刘根说：“妈妈！我哥和天才已入了党，表哥也写了申请书啦！妈妈呀！你说那党员还不比个三好生好吗？学生们说先当三好生后才可入党呢。我到高中也要入党。”
妈妈说：“希望你们同学之间相亲相爱相互帮助，共同前进！争取都考入大学！学好文化科学知识，毕业后回到农村来，为建设我们新农村为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社会事业而奋斗！”
刘根说：“妈妈！我爷是八路军抗美援朝的师长，我要学习他老人家，我要考军事大学，当一名副其实的革命师长多好呢！”他特别向往做一名军人。
大年除夕的上午，村里的学生和社员们穿着节日的新衣裳聚集在大队的门前和院里。兰兰、武二、富贵、庆荣等，把鲜艳的五星红旗插在高高的大门顶上。庆荣写了多副对联贴到大门和明显的檩柱之上，还有几条“台头见喜”的横联，贴到屋中显眼的地方。
富贵提出一箩筐麻炮、鞭炮，让爱红火的年轻人响起来。人们说放炮竹是为增加喜庆驱除晦气迎来运气。炮响了，很多，吸引来不少的围观者。庆荣趁机把大家组织起来，“大叔大伯婶子大娘们！我们大队今年又夺得了丰收，借新年大喜节日的机会，我代表大队总支委、管委会向你们问好！祝你们新年愉快！万事如意！现在由刘书记的大儿子，树刘生代歌啦，大家整起队形来！”
社员、学生顷刻集合起来排了多层次的队形。针对性地唱了几首象征性的革命歌曲。
他毕恭毕敬地站在人群的前面双手打着拍子。
第一首：
共产党好，共产党好，共产党是人民的好领导，
反动派被打倒，帝国主义夹着尾巴逃跑了！
……
第二首：
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国家人民地位高。
说得到，做得到，全心全意为了人民立功劳。
……
第三首：
五星红旗迎风飘扬，胜利歌声多么响亮，
歌唱我们亲爱的祖国，从今走向繁荣富强。
……
第四首：
学习雷锋好榜样，忠于革命忠于党，
爱憎分明不忘本，立场坚定斗志强——！
……
节日的喜悦满怀的豪情都融化在歌声中，整个村庄沉浸在欢乐的海洋里。响遏行云的大合唱结束了。晌午了街上的游人少了，刘生和妈妈也回了家。刘根忙从桌前站起来说：“妈妈！您不让我们五个人上街，只把哥领去，是让他给社员代歌哩！”
妈妈说：“你怎么知道的？”
刘根说：“他在校里当班长经常代歌，又常常参加学校的文艺晚会您是清楚的，今天街上的人多，您为了做好宣传工作让他去代歌呀。学校的学生们称他‘歌唱家’呢！”
妈妈说：“你好好地学唱吧！学好了就让你代嘛！”正说着堂屋的电话铃响了，她急忙地去接话：
喂！你好！
——哦，你是江兰！
——你现在在哪儿讲话？
——你为侍候好母没回家过年？母亲的病好些吗？
——哦，那好，那好！那太好啦！我初五要替你去。
——怎么能让你一个人侍候的？好，祝你新年愉快。
兰兰放下耳机，嫂嫂……七嘴八舌地问她老人家的病况。她笑眯眯地跟大伙如实地说了一遍。
玉兰说：“天呀，有灵神保护呢！千万别让她老人家走！她在一天就是我们一天的福气呢！”
树林村地处山西东北部黄土高原，周围有两山（五台山、恒山）、两关（平型关、雁门关）、两河（滹沱河、桑乾河）一长城（宋明两朝增修的内长城）。这块高原故土，是一千多年前宋辽两国的国界，是大宋边关的要地，当时这里战争频繁，至今应县的马岚口、茹越口、小石口、大石口等还有古堡城池的遗迹，残存的土墙随处可见。
树林村，是地地道道的山庄窝铺，是共产党和八路军的老根据地。这里是大汉子民的风俗习惯，吃饭、穿衣、住宿，青年男女的娶聘，老年人去世时的葬礼完全是儒家文化的继承，过年过节的风俗习惯也是如此。
除夕的这一天，兰兰同嫂嫂把门柱上的对联，家院所供奉的神位，诸如天地、灶神、财神等等和应上的供品、香烛、黄表，应有尽有。
夜幕落了下来，屋内各个神位点了灯，大门挂了大红灯笼。
刘根见母亲和大妗都安顿妥了，就说：“妈妈！您不让我们动手，要我们把作业做好是吧？”
妈妈点了点头没说话，只是欣赏地看着他。
刘根说：“您今晚去各家各户访贫问苦，如今的农民叔叔们生活好了许多，改‘贫苦’称‘温饱’呢。”
刘生打断他说，弟弟连嘴也磨破了，真是个追断气问断根。
妈妈说：“你不想说就甭说，别打击俺根根，他从小就是个问断根。”她说着忙做家务，又补了一句，“走着瞧，你们五个谁也赶不上我小根根的成绩呀！”
兰兰要走了，她看着他们说：“我要去各家各户串门走访！今晚你们要放假啦，你们六人随便玩耍吧！”
她走出了三进院又返回来高声说：“嫂嫂！别给我留门！我不回来啦，要回来我叫门吧！”
嫂嫂说：“能回来尽量回咱家休息，大年时节好好团圆团圆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