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白瞅着碗里放着的两个黑灰色椭圆形的饼子没说话，顺手拿起一个来看完闻，闻完看，说：“这，这是饭吗？”
改梅苦苦一笑说：“看把你稀奇的！你才知道不好吃？大队两千五百口人谁不吃？县委刘书记也是这饭——我亲眼见的……”
他拿了半天主意，吃了一口，感觉像似嚼泥哩，嚼来嚼去咽不下去。它的气味儿很难闻，很长时间他才勉强地咽了下去。不一会儿“哇”地吐了上来，呛得眼泪鼻涕都下来了。
改梅不怀好意地笑着，说他不饥，她认为他在公社专业队当干部凭权仗势吃了不光彩的偏饭，“多吃多占”。“你走了几年变样啦，变成个好吃懒做的二流子啦！看你那身衣服连个泥点儿也没有？再看看你那身膘像个肥猪呀！”
郝白气忿地说：“我走了之后你自由了，看你梳洗打扮擦脂抹粉的，变了心啦，咋看也不像个正气女人，我让你注意点儿。”他说完就从家里、院里找呀寻的，忽然从大门口找到纸烟头一堆和一件男毛衣。
改梅一看露了马脚，然而却不紧张。多少年来她自己的隐私之事，他并不是不知道的，她认为他不管，不敢管。敢管与不敢管只有郝白自己知道，别人不了解他的真实想法。村里人都公认改梅的确是最漂亮最引人注目最让人喜爱的女性。多少年来她一直是那么年轻，村里很多人都不知道她的真实年龄。有人问过，她也不正经回答，不是说得太老就是说得很小，没实话。她不报岁数的原因她清楚，别人也清楚。
人们说女性进入四十岁，身材就会变得粗大肥胖衰老失色。然而改梅是个例外，本是四十出头的人面部皱纹极少，皮肤白皙细嫩，两根粗辫明光闪亮又黑又长。整个人一眼看上去精神焕发，光彩照人。寻花问柳的男人一见倾心，再见钟情，都是费尽心思去勾搭。
村里的成年人都清楚郝白的老婆原来是本村大地主，李小狗的妾。他死后郝白娶她为妻，结婚十六七年，只生了一个男孩子名叫自强，城里念中学。
面对郝白的质问，改梅正言厉色地反击：“你走了几年更变坏了，变得好吃懒做像个实足的地痞流氓，看你那身膘！你像个受苦人吗？你的眼长在裤裆里啦！村里的干部那个不是骨瘦如柴？说破吧！把工地干活人的粮，你们当干部的吃掉，把他们的血喝去，你又不参加体力劳动，像头肥猪似的！”
郝白听了她的批评如同尖刀刺了自己的心肝，觉得她不是正当批评而是恶毒的攻击。他认为她变心啦，由外遇到外送的表现。然而他又觉得她所提出的批评似乎是事实，抓住了自己的要害，人常说一个人如果“吃不上从脸上看，穿不着从身上观”，他长叹了口气，思来想去，也有几分悔意，“我，我变质啦！我忘本。”可能自己都没意识到，不知不觉间已经在凭权仗势多吃多占，脱离了阶级弟兄，他有点难受……他咬牙切齿地下了决心，今后决心与社员群众同吃、同住、同劳动。向已走了的江国学习，向李玉英、小玉英、富贵、庆荣、武二和他的独生子二愣子学习。
他当下把党章、党纲找出来，专心专意地重温了一遍，将刘少奇《共产党员的修养》搁在堂屋正面毛主席画像前的大柜上，闭着两眼伸起两个拳头说：
一、在有生之年里要永远拥护中国共产党，永远跟着伟大的领袖毛主席和伟大而战无不胜的共产党走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道路。
二、要遵守党章、党纲和党的一切规章制度，永不叛党。
三、要永远为党为人民服务，要做到先公后私、为公忘私。
要忠诚老实克勤克俭，艰苦奋斗勇往直前。坚决向一切困难作斗争，哪里有困难去哪里，越是困难越要向前冲，要让困难低头，要让困难让路。坚决不凭权仗势多吃多占，坚决反对贪污腐化的犯罪行为！保证做到与社员同甘共苦。
他想起自己从小是个乞讨化子，跟着共产党分了土地，当了干部入了党。他痛心疾首，止不住的泪水浸湿了衣襟。他坐在那儿思前想后，在大灾大难面前，社员们，阶级兄弟们因灾饿肚，自己不该吃小灶，喝酒吃肉；社员们瘦骨伶仃去干活，自己却膘肥体壮蹲街头，把大地主的样子摆了出来。
“呜”，他索性哭出了声音，他说自己忘了本，不愿吃苦而贪图享受，不顾社员们的痛苦。他想起了他的伙伴战友江国，也想起李玉英来，特别是刘兰兰，他决心洗心革面。
黄昏之时郝白走出堂门，他坐在台阶上唉声叹气。他今日的心情不好，他一见大队的两个玉英的病体模样，就想起自己的贪图享受是第一恨；改梅的水性杨花为第二恨。他今日晚上是气上加气恨上加恨。
浓云吞没了星斗，院里一片幽暗。他从大门外抱回几捆荆棘（野生植物，枝杆长满了像钢针模样尖锐的刺）款款地铺满了炕沿下的地面。改梅有点儿奇怪就问：“你铺那些长满刺的东西做啥呢？”
郝白没吭声迈步跃上了炕，两眼通红一把将她的被子掀去，一手抓住她的脚腕子，另一手擒住辫根，猛地把她提起来轻轻地地放下地去，他把她当作碾场的碌碡，使劲地从这边滚到那边，又从那边滚到这边。改梅像案板上待宰的猪，惨叫声撕心裂肺，震耳欲聋，他还是一股劲地滚滚滚，又把她的两手贴着两肋绑起来。她那雪白的皮肤变成了鲜红色泽，鲜血染遍了身体。
郝白问那毛衣和纸烟头的事儿，她乖乖如实地招了供，并把所有第三者的姓名人数，以及厮混了多长时间，一一交待的清清楚楚。
郝白说：“挣回多少钱来，在哪儿存放着？说实话！”
改梅说：“谁给我钱哩，我没张过口。唉呀说是通奸跟强奸没有多大的区别。”
郝白说：“你为啥勾引那样多的野男人？”
改梅颤动着嘴唇说：“世上游手好闲拈花惹草浪蝶之徒没有脸皮子，你顶回头次他要来二次，甚至三次四次，进而就动手动脚，口口声声是那个‘爱’字。上无依下无靠孤零零的我，况且声张出去名声不好听，只好如此的。待到时间长了我也不反对啦，已经有了男女之间的感情。”
他觉得她说的是实话，很后悔不该给她强加那难以忍受的软刑。于是就忙着给她从全身拔去那些刺入肉里的大刺，用毛巾擦去浑身的血迹……
改梅的泪如泉涌，伤破心肝的泪珠如雨般纷飞。她抽抽搭搭地说：我父亲家穷，十四岁就卖给李生龙的父亲做了‘妾’。他死后嫁给你，我不嫌你穷受苦受累到今天，儿子自强念中学成人啦。我更是一心一意想着与你白头到老啊！
我是女人也是个人呀！男人爱‘美女’，女人难道不爱‘俊男’吗？我问你，你走了几年？回过几次家？你把我忘啦！
我恨就恨我的双亲，他们不该遗传给我这窈窕的身姿，端庄秀丽的容貌，杨贵妃的死因不就是这吗？
郝白呀郝白你尽管不是赖人，但你的‘碌碡’刑够毒辣的，实让我辛酸。我领教你，我真的领教你啦！
“亲爱的郝白呀我心爱的丈夫！你知不知道娶老婆难——娶来‘丑女’心不甘，娶来‘美女’不放心吗？你走时我没给你说过吗？你又为啥一走几年不回来看看咱的娃子，看看你的老婆？你把我留在孤独的破烂院里放心吗？岂不如同你把羔羊拴在狼窝前，无人看管那羊安全吗？”
她哽咽得说不出话来，只是哭哭哭，她猛地从灶台那儿捡起一把菜刀，从自己的脖根劈了几刀。
鲜红的血像是泉眼里的水似的流了出来。郝白赶紧抢去那把菜刀，用两手压住伤口，拼命地吼叫起来：“救人来！快救人！”他的吼声拉得又长又宏亮，惊动了大门外过往的人，他们跑进来一看情势十分危急，忙跑去公共食堂叫来了两个玉英和富贵来，从大队卫生所找来医生，经急救才算保住了她的命。
俗话说，“夫妻没有隔夜之仇”。真的，改梅和郝白没几天就重新和好。郝白说“不经一事，不长一智，再不敢把肥羊在狼窝边拴了。”经大队同意，改梅跟着他去公社专业队的公共食堂干活了。她暂住在丈夫的办公室。第二天就下食堂任食堂的厨师。只做了三天饭，工人们都夸改梅的菜炒得好，大烩菜煮得香。她早起晚归把食堂的墙壁粉刷得雪白，地板、灶台，无尘土、无油腻。上班时头戴卫生白帽，身穿卫生长衫，衣服还是在村时那身打扮，穿毛衣毛裤，外套是一色黑西服，既本分干净又利落。一条长辫落在地下，干活时绾在一起披在背部。工人们都说是个好媳妇儿，食堂管理员小段要做小灶饭，把猪肉、粉条、豆腐，还有什么的葱头、蒜苔放在菜案上。改梅想：“你叫我做啥我做啥就对啦。”
中午吃饭了，专业队的干部全来到，就缺郝书记。管理员叫了几回，都被他婉言谢绝了。主任没说话，在座的干部都愣了。炕沿边坐着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高声说：“咱们掏麻雀掏出了长蛇，相不对（兆头不好）！看来咱们的面罐子空，吃不开啦。俗话说王阁老送女儿哩，这一回啦！今儿我们要把裤带放松，炒菜吃好，烧酒喝足，肉包子也不能少吃！”在场的人面面相觑，都没搭话。他觉得有点尴尬，又自我解嘲地笑起来。
专业队主任最后说话了：你们能不能少说点儿废话？现在是困难时期，工人们干上一整天活儿，粗茶淡饭还吃不饱呢，咱们当上这个班长成天大吃大喝，会要倒霉。说完也没吃饭跳下地走了。还是那个好开玩笑的包管员说：郝书记的思想转变了，他要当红人儿啦。大伙七嘴八舌地说：原来也不该搞特殊！一样的人吃两样饭，谁不讨厌！有权的吃好饭，没权的饿着肚子，会惹起群众的不满和造反！但也有的说：‘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
改梅耳闻目睹了公共食堂出现的这些怪现象，跟树林村干部截然不同，没法相比。一会儿郝白回来，她问：“你们的小灶饭吃了多长时间啦？”
郝白想了想说：“一年多吧，但也不是每天有酒有肉，是不定期的。”
改梅说：“没酒没肉，也是饭饱菜足的小灶吗？”
郝白说：“是的，炊事员们说把锅的是内里人，你不吃是白不吃，吃就是白吃啦。”他一笑了之。
改梅说：“干部跟炊事员不是一码事吧！”
郝白说：“是一码事儿的，你别问了，我觉悟啦，从今天起，决心与社员同吃同住同劳动嘛！”
改梅说：“你还算不错呢，犯了错能及时认识，也能很快地改正。这是你的长处，我最佩服你这一点。”
她说着就拿起笤帚来，从上到下细心地给他扫衣服上的灰土。郝白说：我从十多岁就跟着开荒种地的八路军叔叔玩耍，十六那年就当了村干部，不久之后加入共产党成为一名正式党员。到现在已二十余年啦。那时共产党的纪律就很严呀，时刻要你遵守‘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也倡导与革命群众同吃、同住、同革命。凡是共产党员革命干部者，绝不沾老百姓的光，不取他们的便宜，说到做到。
“自从一九五八年秋，我带领五百名青壮年参加县里组织的大炼钢铁起到现在，习染了胡乱海吃花钱的恶习，给当地社员群众留下不好的印象，给党和政府造下恶劣的影响，严重损害了我党的光辉形象。社员们说：‘共产党质变了，凡当官者，权大的大贪，权小的小贪，至少是多吃多占’。所有这些难道不是喝社员群众的血汗吗？”他已经觉悟并要悔过自新。如今的他思想深处是不平静的，是痛苦的。
沉默良久他又说：我长期在外，哪日不想家啊？没办法呀，人多、事多、摊子既大又乱，干部没有几个，好多人没文化、不懂理、不知法，尽是些文盲和法盲！处在这种情况之下，我哪有时间回家看我的宝宝和你呢？
“话说回来，我作为一个小小的村干部，犯错误得下决心去常检查，凡是错事不管是有意无意的，通统改正。（也像洗衣服一样，要衣服干净就得经常保持勤洗洗好，就会实现目的——改邪归正。）我的馋嘴大肚白吃饱，就是因为懒于学习，如何做人，如何做一个共产党员，缺自律反思和坚定的‘先公后私为公忘私’，做人干革命，为党为人民服务的意志动摇啦，借口自己不是负责人，没责可负，于是就趁风而动。”
改梅说：“行啦！我清楚。我要重提那天你给我上的‘碌碡’刑，我理解你的鬼点子。当时你把我置于死地，我真不想活在阳世啦，后来思来想去才悟出你给我加软刑的用意啦。”
郝白一笑，说：“用意何在？说准了请你吃好饭，说错了罚你地下站。”说着把她的两手抓住反背到背后——叫做背操手，让她说明白。
改梅说：“你，你既怕伤了你的人，又要我尝尝难以忍受的木剌刑。”
郝白伸出一个大拇指来，说：说对啦，改梅！你的文化不行可你的大脑精明！人们常说‘针尖不伤人’，（此话原指医疗而言）却启发我想出那样个法子。
改梅说：“我发誓，凡是你干的事我都要当好助手，但有一条：你去那里，我去那里，我再不敢离开你的。”他笑了！
郝白转了话题说：“我这次探家，首先见到的是两个玉英，她们都瘦如柴自身难保，还要到田地里帮助春播呢！我自己像头大大的肥猪，我顿时感到脸儿烧燥燥的，真有点儿心酸。”他又说：“我最折服的就是咱村的干部。”改梅赞许地点了点头，相信他是言而有信的。
三十二
饿草了的社员干部苦熬着日子，总算盼来了一年一度的秋收。在秋收大忙季节到来之时，妇女们除了特殊情况之外，整半劳力全部出动刨土豆的，掰玉茭棒的，割豆类的。
尽管如此，然而想不到的事儿竟然发生，六七百妇女们不约而同地不管收割甚粮，只要是粮食就往回偷。土豆、玉茭棒子，她们不嫌脏，不怕凉，解开裤带插在裤带上，往回自家带，围腰一圈，割豆子的是从秧子上把豆子“搓”下来装在衣兜里，总之他们不空回家。
时间长了慢慢地让干部们发觉，二愣子第一个先发觉是他妈和他老婆告给他的。第二日，二愣子提前回到村口的大路上，散工了的男女社员们赶着皮车、花轱辘车、马车、驮力，也有男劳力都捎背了一定数量的秋收果实。除了少量的老好人和部分干部家属没偷，基本上都是不约而同的小偷（后来改变叫拿摸）小摸。
如今的人们不叫他二愣子而叫他小武，他已晋升为树林村两千五百多口人的大队治保主任，已经加入党组织成为中共正式党员。如今他的工作方式方法跟前些年大大地变样了，“拿摸集体的粮食，这么多人……”，他见偷摸的人很多就发了愣，真的发了愣“这……这么多的小偷……不对……”于是慢慢地回了家。
他几步跨进了家。爷爷、奶奶、父亲、母亲都坐在炕上不知在议论甚事，七岁的小宝宝正背起了书包要上学去，哑梅让他送孩子一段路他哪敢不送，送完后就返回家来。
“爸爸，队……队里收……收秋的女人们散工时，腰里都装了集体的粮食，有，有土豆，玉茭棒子……因为人太多，我我没声张？”他结巴着嘴说。
爷慢条斯理地说：“唉，不好办，那不是小偷小摸的赖人，是饥民。人常说狗偷着吃是放得低，人偷得吃是肚子饥。咱村的女人都是小偷小摸的人吗？”
“您说该怎么处理？爷爷！”他问。
“哎呀，爷说不准，吃不饱归吃不饱，总不可随便乱拿吧？”他老人家看了看楞子的爸，说：“你们把这事儿往上反映，他们决不会自动不干的，每天要吃饭呢！嘿嘿，这事不管不行，管不好也不行！”
武二说：“民以食为天呢，吃不饱绝对不行，队里应予及早解决。去年遭了大灾总算盼来增产增收，她们这样干是情势所逼，实属无奈之举，谁愿意提心吊胆地把地里刚刨出来潮湿带泥的土豆往肚子里藏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