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喜欢狗。都说狗是人类的朋友,可我始终对它抱有一种敌意。
我也曾追溯过这种似乎莫名其妙的憎厌,结论却是:因为我从没有养过狗。
我不曾是任何一只狗的主人,所以狗那些为其主子所称道的种种“狗德”,我就从不曾切身地享受过。反而,这些狗们因“各为其主”而充分表现出的种种“狗性”,倒是对我造成过威胁和伤害。这,也许就是我憎厌它的源头。
小学的时候,我和班里一女同学云非常要好。我们在学校里形影不离,课余时间,我也常到她家去玩。总之,什么时候都想尽量的呆在一起。
有个星期天的中午,我吃过午饭就拿了书包往她家跑,想找云一起写作业。她家有个农村习见的又厚又沉的那种木头大门,下面是半米多高厚厚的木头门槛。我费力地推开一扇门,刚刚迈进去一条腿,忽然听到一阵不祥的呜呜声,没容我反应过来,眼前黄光一闪,我的腿上立时感到一种撕心般的巨痛!
“妈呀!”
几乎是本能地,我从门里一跳退将出来,随后才听到门里一阵暴怒的狗吠:几天没来,她家养狗了!
一边疼得“嘶、嘶”地吸着气,一边去看那腿时,裤子差点给咬透,小腿上的皮肤虽然没有破到流血,却瞬间青紫了拳头大那么一块。
云一家子听到狗吠,都从屋里急忙跑出。妈妈喝住了狗,云和姐姐则慌慌张张地把我扶进了院里。
哦。原来是一只小小的黄狗。狗脖子上带着一根长长的铁链,此刻被重新拴回到院里的果树上。云的妈妈气愤地喝斥狗,并歉意地告诉我,这只畜牲从捉回来开始,就是见人就下口的,已经咬伤过前来串门的邻居,所以平时只能一刻不离的拿链子拴在树上。今儿大热的天,估计中午没人来,所以把大门关了,给它解了束缚在院里放会儿风,没想到可可的又咬到了我。
黄狗个头儿虽小,脾气却不小,对主人的呵斥似乎充耳不闻。它挣扎着一次次往我站着的方向猛扑,脖子上的铁链给绷得笔直。它那两只盯着我的眼睛里,眼神只写着两个字:仇恨。仿佛我是它上辈子就不共戴天的敌人,刚才的偷袭根本就不解气!它在嗓子里低低地咆哮着,依然一心一意的想扑上来咬我。光景要不是链子把它扯住,它早就扑上来把我给吃了!
我的火也一下冒了上来:这狗畜牲!俺跟你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你咬了俺不说,你自己倒愤怒了!什么东西!走着瞧,必收拾了你!
腿上的伤口钻心地疼,而且越来越疼。云的姐姐跑到厨房去打了一盆清水来,轻轻地卷起我的裤管,见那伤处已然高高地肿了起来,皮肤绷得发亮,红、紫、青、灰几种颜色搅合在一起,亮晶晶的很是森人。云的妈妈则已经从黄狗身上剪下一撮狗毛来,拿到灶上烧成灰,小心地敷在我洗过的伤口上。
那时候的人们还没有诸如被狗咬了后必须注射狂犬病疫苗的这种意识,云的妈妈这样做,似乎是民间那狗主人对被咬伤者的一种歉意,抑或是一种治疗?
我没顾着问。人们治伤的当儿,我四下睃巡着,一眼瞟见墙根儿竖着一根圆木棍。那根木棍又粗又短,有点象农妇下河洗衣裳时候用的棒槌,一看就很趁手。我心里一动:就是它了!
日历一页页飞去,被咬事件似乎成为了过去。腿上的伤渐渐不疼了,那片拳头大的青紫却扩散开来,直到布满了整个小腿。虽然红处发了黄,紫处显了灰,颜色已经淡下去了,却因为面积的扩大而更加显得触目惊心!每天晚上睡觉前看到这伤痕,想起黄狗的眼神,复仇的念头就越来越强烈地在心里发酵着。
终于有天,云无意中透露了一个消息:明天星期天,她的爹妈要带着姐姐去乡下走亲戚!
机会来了!我按捺着心里的激动,故作平淡地跟云说,云儿,你家明天没大人,咱到你家院里耍吧。
自从被咬伤,我还没有再去过她家,云高兴地连连答应着,同时还忘不了保证:一定把狗拴好,再不会发生那样的事情。
第二天上午,恰是个极好的天气。初秋的凉爽让人精神焕发。我一边雄赳赳地走着,一边抡胳臂踢腿地活动着手脚,浑身都是劲儿!
没等我推门,院里的狗吠声就骤然响起!这畜牲真聪明!居然能辩出我的脚步声,它能猜到我是特地干吗来了吗?!
黄狗见我进了院,脖子上的毛都炸了!它那种反应简直迹近疯狂。想想也是。就以人的心理推断,当“敌人”站在跟前的时候,自己偏偏没有行动自由,不能全力迎敌,也就等同于任敌宰割。给谁谁不急呢!云喝它,骂它,甚至踢了它一脚,它才把那种破口大骂憋回喉咙里。但是眼睛里的凶光,却对着我丝毫未减!
但是,一只被铁链子拴在树上的小狗,即便凶焰万丈,又可奈我何!我一边瞄着那根依然乖乖地竖立在墙根儿的木棒,一边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跟云说:“云儿,你看这天气这么好,咱闷在屋里头作甚。你把那个小桌子搬出来吧,咱俩就在院里写。”
写作业的小桌在挨厨房的东屋里放着。云答应一声,高高兴兴地跑去搬桌子了。
说时迟,那时快!我在狗骤然急厉起来的咆哮声中(这畜牲,它真猜到我要干吗了!),一个箭步冲到墙根,操起那根心仪已久的木棒来(短、圆、粗,果然十分趁手!),抡圆了,照着黄狗没头没脑的就是一顿胖揍!
一直忘不了木棒打狗的那种感受:狗的脑壳好象皮包骨,是空洞的,打上去一片“哐哐哐”的空响;狗的身体却硬实,有如棍击败絮般,发出“噗、噗”的闷响!
黄狗一次次扑跳着,企图咬我,企图咬木棒,咆哮中露出狞厉的尖牙。但是铁链的限制使它始终只能处在刚好咬不到目标、却又是刚好结结实实挨打的位置!
云慌忙地扔下桌子跑过来,看狗看我,犹豫了一会,才拦住我说:“算了宝宝,出了气就好。它还小呢。这样子俺爹妈要是见了,一定不依哩。”
我也有点累,嘴里呼呼喘气,胳膊因为用力过猛而生疼。我把木棒一扔说:“不依要咋?难道说狗咬人有理,人打狗,就没理了吗?谁让它咬了俺来?俺干吗不去打别人家的狗呢?告你啊云儿,这个坏东西,以后俺见一回打一回!打不死它不算完!”
那个上午的空气,后来就终是有点沉闷了。两个好朋友各怀心事,在一张小桌上埋头写作业。黄狗给我刚才一顿暴打,精神明显萎靡了。它在泥地里无精打采地卧着,嗓子里,不时发出又似怨恨又似自怜的低低的呜咽。它看我的眼神,也没了仇恨,有种畏惧,有种茫然,有种颓唐,有种……说不出的东西在里面。
云的笔尖却似比往日移动得快多了,力度也大,时不时的就划破了笔下薄薄的粉连纸。作业没写完,我就走了。
说实在的,打狗,我不后悔。但是人与狗之间的那种感情,却让我费解和厌恶。难道说一狗障目,人竟能不顾及朋友的感受了吗。黄狗刚才那个卑贱的眼神,让我从此就对以前无所谓喜欢不喜欢的这个动物瞧不起了。及至后来长大,逐渐在狗主人的闲聊中了解到狗的另一些特性:比如,对主人无条件的忠诚。而很多狗主人,恰恰都是十分鄙琐的,我就对狗越发的讨厌。虽然很多人都认同狗是人类最亲密的动物朋友,我还是毕生对它怀着成见。总觉得一种自由受限、感情愚忠的动物,不自觉其辱,却对限制自己自由、欺骗自己感情的另一种动物大摇其尾、大献其殷勤,大表其忠心,不能说明它聪明,恰恰只能说明它品格低下,心地愚蠢。
朋友,您是不是一个可敬的狗主人?对我以上这些议论,您以为然否?
聪明的人类绝不会因狗而影响他们的友谊。云第二天就跟我和好如初了。下一个星期天,她又邀我去她家玩,说有新“懒”好的柿子,她妈妈喊我去吃。我第一时间想起黄狗来,笑问她不怕我去了打她家的狗吗。云答:黄狗已经不在了,给了乡下的亲戚了。
也好。眼不见为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