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汽车站在南大街。往返月牙泉没有班车,只有个把趟旅游专车,还是新增加的。元亨会不会乘旅游车回来?陆虹来汽车站候了几趟了。
从收假的前一天,她就按那时辰跑到这儿,在站外向南瞅,南来的大客车没有几辆,车上下来的人更没一张熟悉的面孔。
元亨是收假的第二天清早回来的,她在院子里背英语,才瞅见那间大办公室的灯亮了。离上班还有个把小时,元亨推开窗,望见她在那晨曦中踱步,她扶扶耳机子,依旧念着。
他是步行回来的,除了背上的画夹没什么包包可提。他起得很早,五点来钟就上了路,到了南大街便是六点多钟,老远便看见,还是由张老大包工兴建的新市委大楼的立体构架已矗立起来。他路过县委招待所,现在叫敦煌第二宾馆,果然见巴吉坤的哈尔滨超豪华大轿车停在那儿,即将启程,车厢灯着着的在车他又回来了,回到这间大办公室里,许是多日没通风,一股子潮气、霉气、憋闷气。他凭窗默默地望着她,这数日她是怎样过的呢,除了看书还到哪里走走么?曾邀她一起去月牙泉玩玩,她没应,也是,不去也好……沙山,小乔的面影,仍没有从他眼底抹净似的。
不一会馆里的人都来上班了,王文宣、馆长,大家好一阵寒暄。说是馆里正在筹办“敦煌之夏”美展,邀请了好几位外省名人前来作画。凡接到请柬的都巴不得前来,因为仰望莫高窟嘛!馆长已把贵宾安排在高级宾馆下榻了。“咋样,看咱馆工作开展得红火不,气派不?”馆长得意地说,“展览一个接着一个,又要你们几个跟着王先生忙一阵了!唉,小索,这暖瓶里咋都空着?”
王文宣抢前一步拿起水壶,去为大家冲开水。元亨跟出来,叫了声王老师,没再多说,硬是从他手里把水壶夺了过去。
直到晚饭后,他和陆虹才遛达在街市上。
沿东大街向东走。陆虹脚步徜徜徉徉,随意扫视着穿梭的桑塔纳、皇冠。路过新市委大楼的施工场地,她也逗留了两步,那钢筋水泥预制框架高高地悬着,在天的底衬上空空镂镂。
“你这几日,过得好么,吃喝咋弄着哩?”
“嘻,他们都来叫我,可我谁家也没去,只去了王先生家。”
“!,就是那些将在那座新盖的大楼里办公的人呗!”
“怎么,你愿意去,我引荐引荐?还有美事儿哩,他们让我当副馆长,嘻嘻,真笑掉我的牙了。馆长也正而八经地找我谈话,说,不是图书馆,而是整个文化馆的第二把手。我笑着说:‘那我上来先踢腾了你,一脚丫把你端下台去再工作!’格格,他不吭声了。”
“陆虹,你咋不当呢,你要是当上这个官儿,我不是也转正得早些?”“噢,那可真是喽!不过,我就没工夫跟你在这儿闲转了!你是那样的人么,靠一个丫头?”说是家硬把那你上他她从,这么的。
“哼哼,也没人硬给我扣屎盆子!”
可说起做学问的人,她好像也不当回事情。她究竟想干个啥呢!
“唉,我这次回来,头一眼望见新市委大楼,不知咋有那么股子说不出的感觉,许是张老大那现代化机械怪唬人惶惶,起重机大吊车悬了个高,那个力量,说不上,像一幅浑浑厚厚的油画。”
“是的,你瞅得对,它是够‘浑厚’的了……”
“听说张老大,跟现任的县委书记有些沾亲带故?所以他啥活儿都能揽到手。
“这我不清楚,我懒得听这些事……咱们往回走吧,都快走到郊区了。”
这时天傍黑,东大街幢幢楼房灯火通明。她说:“人总是啾着哪儿有‘亮’往哪儿走。”
他猛觉着脚底下是沙,站在沙梁上,遥望着一片都市之光。胳膊肘触了一下她的手臂,飕地掠过一阵触电一般的感觉。
“你在家里都好么,你爸爸妈妈好么?”
“好着哩……”他有些语塞,“我跟我爹说了,你,你想来乡里转转,他说,那咋不一达来!我爹问你好。”
“你撒谎了……”
“没有……真的,我还说,她就是怕咱这达撒不下她那粒‘荀谷种子’!”
“格……”
西彩搭配搭配,说实话,索元亨还真瞅不上他们。王文宣带着他的几个徒儿到宾馆拜望诸位大师,看大师作画,并介绍说,“这是小索,我们馆的美工,很有才华,诸位多指点。”元亨倒是很感激王先生这番栽培。
但接下来,大师们画的画须装裱,元亨又成了裱糊匠。因为那画儿的条目、款式、布局等等他都了解、熟悉。知道哪幅画该用什么绫、什么轴,按什么规格才与那画儿的品位、风格相称。干吧,好像除了他,别人都干不了这门“技术”!浆糊刷过来抹过去,唉,不是怕驳了王先生的面子,他真想叭一地把刷子摔在地上!
那空空镂镂的大楼身架,顿时又浮在他眼前,还有巴老爷那哈尔滨牌大轿车!元亨眨眨眼皮,手里的刷子往匀里抹了抹,浆糊尽量施得薄薄的,宣纸压得平平的,跟褽斗烫过的一般。只听耳边又嗡嗡响着:“过不多久,要他们把我张老大的名字烫了金搬进博物馆展展哩!”也许那时,还是由他索元亨来烫那三个字!低头瞅准,把绫子绷直,小心地压住那画边儿的二分宽,不敢多压了,绫子离那名家的图章太近便不好看,影响那大名的显赫哩“小索,我看你情绪不大好,”王文宣坐在一边,抽着烟。“别在意,馆里的工作就是这个毬样子,你看我不是也东跑西奔地干些服务工作,接待呀,联系吃住呀,唉,忙过这阵就好了。
“王老师,我没咋,”
“这次展览,我想能把你的作品也推上去一两幅。”
“我?”他很有些激动。他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还真没一幅能送展的。
“你画的那张《米颠拜石》,我看就很有新意,可以拿出去。“那幅……嘿,怕差得码子大哩!还是让我跟您多学学吧!”
“上个月休假,你在家里有什么新作?或是捜集了些啥素材可供创作的?”
“噢,没有。”他很惭愧,除了给他爹画了幅像,再啥也没有。
“等闲下来,你到外面写写生吧,我让馆里批点经费。笔可不能断了磨!”
“嗯。”他心里那艺术的火花又迸派起几束。
他想决不辜负王先生,他一定能画出够得上参展水平的画来。
白天当裱糊匠,晚上构思构思自己的画,可是画啥,脑子里总是空的,却乱,意有大,老的,那,一起,如同莫高窟壁画中的“经变”,左角一幅、右角一篇,上方是云、下边是水,谁毬知画的都是些啥日怪!嘿嘿,那些做学问的人,竟还能指着它讲出故事!敢说,没有一个敦煌学家是说对了的!谁还能探到当年那些画匠的心里去?比方说,我就画一间屋,桌上摆一只苹果,你能知道我画的是啥他,又有好久没去她那儿了。他自尊心很强,她不来邀他,他从不主动去叩她的门。只是站在院那边,能望见三楼那张窗,台灯亮着,窗帘拉着。他踱了一会,便回自己的办公室安歇了,天不亮就睁眼,觉极少,睁眼便先趴窗看看,看她是不是又在那JL念外国书。日他奶,今晚上我再不去就是个龟JL子!门扣了,我从窗上扔根绳,爬也爬到三楼去!
笃笃笃,轻轻一叩门,只听门内响了几声书页的翻动,之后又是那日怪的外国语:“Whoareyou?What’syourname?”兀予只觉喘气都接不上了,她说过,只有他来她才用英语招呼。她知道是他来了。“呵,Pleasecomeinatonce!”
他推门进去,把门闭在身后,她来开门已迎在门口,他俩相互瞅着,气吁吁地喘了会子,忽地搂在一起。
他的手重重地抚揉着她的肩膀,像是要把那层儿夏日的衬衣揉化开似的。她领口敞着,能俯见脖子下面那厚厚的部位。他使劲将她拥向自己。“你穿得真单薄……”
她低声说:“那,我把棉袄从箱子里拿出来裹上?”
他没能笑,只将脸颊向下一滑,贴在那部位上。啊……陆虹仰着脸,闭起。
有顷,才说好了吧,你坐下吧!茶早给你泡上了,怕它又凉了倒掉!”陆虹跟他挤坐在一张沙发上。他再吻着她耳根边的卷发,说:“陆虹,我今个想好了,打算从窗子爬进来呢!”
“那不成了索黑尔?于连了?”
“啥,谁?你少说两句我听不懂的行不?”
“哼……”她轻轻一笑。
“你整日下了班就在这屋里,不憋闷么?”
“不是有你嘛!”
“噢,我是来给你解闷儿的?”
“嘻,一点儿也不幽默!我看重咱俩的感情,如同看待我的生活,一样珍惜、珍重。元亨,你能永远永远地不忘记我么?”
他觉着这话日怪,说不准过几日就成两口儿了,还有个啥忘记不忘记的!一起过就是了。可不知她爹妈在兰州咋个想法,嫌不嫌他这么个白丁、寒“你家里,伯父伯母都好吧,咋也不见他们来看看你?”
“路太远了,我不让他们来。我爹妈倒是常来信。”
她说着,眼睛有点发愣,显出些孤单的样子。许是她意识到这点,反倒从他身边站起身,移到她每日坐的那把椅子上。
“你想家了?”
“嗯,有点。可我一点儿也不想回去。”
“那为啥?”
“我怕他们淹没了我)像大水淹庄稼那样……”
“嘿嘿,”元亨笑了。心说她又“犯病”了,是哪一本鬼日的书使她着了这魔症?不过想想自己回家与天寿老爷子发生的不畅快,似乎也能理会她些,便说:“我也不爱回家哩,一到家,我爹那个老古板总是拿一些古人的话训斥”
我。”
“格格格,他老人家都说些啥?”
“谁毬记得住!这次回去又扯到庄子,说庄子好讲个自由,鲲鹏漫天飞,可也懂得啥啥‘之理’!”
陆虹说:“‘美不离万物之理’?”
“对对,你咋知道?”
“格格格……”陆虹笑得直摇晃身子。笑够了才说老人家说的‘庄子’,就是那么个模样儿,也是对的。不过要让我说庄子,他最美的不是啥‘不离万物’,而讲的倒是咋样能离开万物的道理,原话是‘不物于物’。不过,难啊!那只鲲,在人类思想史上迄今已飞了两千多年了!”
元亨眨眨眼说可‘飞’出个名堂了没有?”
她挑起嘴角一笑,“噢,这正是庄子的伟大……他并不想他自己活着的能个啥”
元亨更加糊涂了。
他站起来,走过去,把她从椅子上拉起来,她那股清清淡淡的气味再次了他“陆虹,那你说我……”他不知自己要说些啥。
可她却听懂了,说:“你,你画的‘画’,太实了……”
“陆虹……人海子里都是些凡俗子,哪有几个‘三头六臂’的哩!”
他说着,一把紧揽住她的腰,像要勒断了它,她一点JL也不能反抗他,浑身软弱(战栗,立不住麻约约的身子……
又过了多少日,元亨终画出一幅啥玩意儿,是不是又“太实了”?
沙山上,跪着一个裸体少女,头顶月亮,下方,参差错落着一片正在建筑中的楼体,空空镂镂,全是变形的,一架车不像车马不像马的东西,门敞开处露出一条白皙的大腿,接着便是一双眼睛,虹膜、瞳孔均看得清晰,眼睛下面,隶书骨峥峥地写着个“诚”字。
的确是壁画风,如“经变”一般。上题《三危佛光》。
这“三危”取之于敦煌又一名山之名:三危山。山上佛事兴盛,庙宇连绵。至于哪“三危”,是道心“微”、人心“危”?却说毬不准。
王先生站在元亨的画前,先就说了八个字:“思路洒脱,结构恢宏,”之后便哑了腔,至于都画了些啥玩意儿,的确很难说它!
“可以进来么?”
抬头,只见陆虹站在门口。王文宣说:“噢,快来快来,看看小索的新作,像你的裙子一样绚丽!”
她穿了条乳白色连衣裙,的确耀眼夺目,可并不像元亨的画那么花哨。
“哟,毕加索么!我不会欣赏,王老师说说。”陆虹说着,很认真地上下审着。
“我也说不来哩,我只看到一种动荡的心绪,很深刻,尤其是那双眼睛,含着两种不同的意志力,审视着整个画面。也可以说整个画面是那双眼睛的幻象。”
元亨似乎怕王先生再说下去。怕人剖析那双眼睛。在他作画的时候,他自己的确不大清楚,怎么就画出了这些驴唇不对马嘴的东西。细瞅,那双眼,的确已不再是他爹的眼睛。
“小陆,你说说看!”王文宣说。
“噢,王老师一说,我才瞅出些眉眼,我只觉得画面儿挺痛苦,也再看不出啥……”她依旧瞅着画,说。
“嗯,是的,意志的冲撞是最令人痛苦的了!”王先生说,“所以黑格尔说,‘一个痛苦的灵魂总不失其美’嘛!”
陆虹抬起眼来望元亨,元亨从她眼神里看出,她更知道他画了些什么,只是她没有吭声。
毕加索不怕人骂他是疯子,元亨却怕,怕陆虹会说出,那沙山上哭泣的少女正是他自己!是的,他一丝不挂地站在他的画中,身上带着冲撞的创伤,脸上挂着寻求的失落,背负着古老的说教,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有什么意志力,只觉身不由己地向前,向前,走向那个变形的世界……出敦煌西门,沿丝绸古道西南行百十里,有片绿洲,那便是南湖乡。
王先生为元亨请准了创作假,让他去南湖写生,陆虹说跟他一起去转转。
一大早便去汽车站搭乘班车,直走到太阳晒得柏油公路发软、冒油,粘得车轱辘响他们仍在大漠上。
车窗外除了戈壁、黄沙,啥也没有,连南湖乡的树尖儿也望不见。车厢内座位挤得满满的,多半是南湖乡的农民,再就是些旅游的,几个带着狐臭、洒着香水的欧洲人。空气闷热,难闻。好在陆虹座位靠窗,元亨坐在她身边,元亨外面还挤坐着一位乘客。他尽量向外,使陆虹坐得宽展些,好受些。但又愿意靠里,挨着她那穿着白锻裙的脖身、腿面。
他感到那样舒适,心头不住地滚过一阵欲的波动。他心里有一块调色,着绿绿,画在他上的,是觉,那裙的质地,和那露在裙外的腿面的色泽,该用啥颜色描画它呀!阳光从窗外投来,她的脸侧着,睫毛、鼻梁、嘴唇都被勾画出一条亮边,如心理学上说的那条“马赫带”,那亮边的亮处比太P日还亮,那条边的暗处比背光处更暗。啊,那种色调、透视,他从来没有在哪本绘画书上见到过。她时而转过来跟他说些什么,那股清清淡淡的气味从颈项那儿飘过来,他甚至想把那股气味也用颜色表现出来。噢,他从未发现过他的色彩感这样好,呈现出那般鲜亮的、活生生的动态。他闭上了眼,随着车的行驶身子轻轻晃动着。
“怎么你困了?”
“没有,车一颠就想闭眼。”
“喝点可乐吧,我带着呢。”
“不想喝,你坐得腰疼了吧,你咋有兴趣也去南湖?”
“怎么,陪你去画画,不好?”
“当天可没车送你回来!”
“那有啥,住在乡招待所里呗!”
他想吻她,如果不是在车上。
“南湖乡大么?”
“我也没去过,我爹在敦煌的时候也常说起那儿,他在那儿办过林场、渔场,老头子也费了不少心血。”
“那你代替你爹旧地重游喽?”
“有这么点意思,但主要是陪你画画!”
“唉,我能画个啥呀,真怕辜负了王先生!”他脑子里不知怎么一转,也许是乘车的缘故吧,说:“你听说过巴吉坤这么个人么?”
“嗯,听说过,敦煌城里的汽车大亨!怎么,你跟他认识?”
“不认识,我只是觉着他也是个人物……”
“噢,怪不得你那幅画上画着个车不像车马不像马的东西,嘻嘻……”
“你别笑话,我早说过,我脑瓜里没什么高深的玩意儿,不光是太实,还”
“是的,你是缺了点‘形而上’的味儿!”
“嘿,妈吔!啥是个‘形而上’,你先教教我。画画哩,没个‘形’,咋画?凡是有形的,都是他娘的‘形而下’,怕我这画画不成喽!”
你能这说,也你没,老那,他那模样没啥可啾的……你看,是不是快到了?”
她把脸转向车窗外面。依旧是大漠、戈壁,一动不动,只有几棵骆驼刺、车去,去他也啾着窗外,那大戈壁空旷得人心发慌,许是它太大,小些还看着是一杯沙石,大了个没边没际它就啥也不是了。它,够得上“形而上”不?可他真要成了它,就是一个白痴!顿时,大漠前头的地平线,那蒸腾的水蒸气之中,弯弯曲曲扭巴着升起一个恶魔似的日怪货,是他看花了眼,还是出现了啥蜃景,只见那日怪像太阳一样,染亮了大漠,翩翩起舞,舞动着那五大三粗的身影。
车前面,靠东,渐渐露出一个墨绿色的尖顶,远远地沉在黛色的雾霭中。陆虹向同一排座位坐着的那位农民打问,那位农民老哥说:“噢,是哩,那就是二墩林场,离乡上四十来里路,再往前二十多里,就是阳关林场,都是南湖乡的地面。”
“说是二墩的葡萄种得很盛?”她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