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们捕来蜻蜓,试图像大黄蜂那样,拴上线让它飞,可是,蜻蜓是有气节的,绝不委曲求全,不但不飞,连动都不愿动,很快就死了。大黄蜂死了,孩子们随便就扔了,而蜻蜓死了,不管是已经念书的孩子,还是还没有上学的孩子,都把它小心地夹在书里,风干了当书签用。
红蜻蜓被司骡做成书签,一直保存到上学,保存到三年级,搬家时送给小朋友了。
现在看到红裙子姑娘,仿佛那红蜻蜓复活了,在眼前轻盈地盘旋。
上帝造物,出神入化,上帝造人,不愧神工,所见的维族姑娘,个个让人回头驻目,可是这位红蜻蜓,可以渗透人的灵魂,简直是刚从天池沐浴过的仙子,俏皮地不愿回到天宫,而在播美人间,不过仙子是什么样子,入画、入诗、入影视的见过,嫦娥奔月,天女散花,七仙女沐浴,都是虚的如诗如画,空留无尽的想象。假的如影视,不知幕后何其俗,哪有眼前的红蜻蜓这么实,这么真,这么超凡。是的,仙子之类的说法给红蜻蜓的美大打了折扣,还是当年的王骆宾老先生形容的实在,“两个眼睛真漂亮”,“有位好姑娘”,“愿做羔羊”,是否他也见了这位红蜻蜓,因为无法具体形容,就用了最朴素的“漂亮”和“好”来描绘。只是曾经听王骆宾的歌,只能领会,而非意会,见了红蜻蜓后才觉得这“好”,这“漂亮”是专为她而造的词,只是人们在许多场合错用,滥用,以至糟蹋了这样的字眼。这样的好姑娘,真要手拿皮鞭轻轻一挥,会有呼啦啦一大片的小伙子愿意争先恐后地做羔羊,让她的皮鞭轻轻地抽打在身上。王骆宾老先生,撅着山羊胡子笑呵呵地,原来找到了这般澄彻的心灵归宿,奏出了这般美好的仙音。未来艺术的极至,定在天山脚下诞生,因为艺术是美,美的才是艺术。
不枉此行,此行不枉,那怕再多坐几天车,那怕是一百度的高温,也都值得。此行,司骡才知道,人,这上帝的宠儿,聚天地之灵气,最是完美不过的,怪不知道曾经一艘轮船出事,唯一的幸存者是沙鱼群护送的一位女记者。本来,司骡的理想是近在徜徉西子湖畔,漫游桂林山水,远在踏歌威尼斯,梦幻巴黎城,可是遇见了红蜻蜓,才觉得河山之美,可以尽收眼底,一览无余,而红蜻蜓是一片魔镜,浓缩了自然美的全部而又变幻莫测,美好如魔术家手中的彩绸,源源不断而百看不厌,越看越想看。
回到鄯善站,心情也好了,信心也有了,在吐哈油田指挥部门前,终于开了张,一把伞卖到四十元,净赚三十二,虽然有点揢人的嫌疑,可人家廉价了不要。一下午买去了四把,净赚一百二十八元,可是那地方食宿贵呀,两个人的食宿就得一百元,还是最低档次。鄯善,的确是视钱如麻纸的地方,即使每天有这样一百二十八的好买卖,也还是不能呆下去,况且这样的好买卖也许是沾了红蜻蜓的美丽,以后未必这样好运气,为了能顺利回家,为了节省一晚的住宿费,他们连夜又搭上了东去的列车。
说是走了一趟新疆,可是没到乌鲁木齐,就不算到了新疆,不到天山,就不能算游了新疆,鄯善之行,只是在新疆的边上瞄了一眼,好在看懂了维族姑娘的美,也没有了格外的遗憾。
留下些遗憾,以后还会重赴新疆,否则没有遗憾,便没有了留恋,少一分留恋,便少一分人生的追求与乐趣,只有留下遗憾,才能不断地补救遗憾,自然会自强不息。自强不息者,无非多活几年,可以说,遗憾是奋斗的动力,遗憾是生命的加油站,有美丽的维族女孩红蜻蜓,有未到的天山天池、伊犁风光,新疆,是司骡永远的希望,以后会再游新疆,或是最大可能地扎根在新疆。
第一站到了敦煌,也因囊中空乏,留下了未到千佛洞,未到月牙泉的遗憾。开市又不成,司骡便找到了敦煌商场的经理——一位女经理,以寻求援助为由,要求商场将那些笨重的雨伞原价留下。经理是答应了留货,可是不给付现金,说是商场还没有现金支付的先例,要等到货售完后付款。就这点子货,要等着用钱,没有现金,怎么行?只好作罢,可是归途茫远,几乎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怎么办呢?司骡抱着一试的心理,拿着学生时代弄下的《金田》杂志采访袋和记者证,顺利通过了敦煌市政府门卫的那一关,敲开了市长办公室的大门。
市长,是司骡面对面说话的最大的官儿,本应诚恐诚惶,可到了这个份上,司骡反倒镇定得出奇,似乎面对的是一位初级小学的校长。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市长比初级小学的校长还好说话。司骡说:“市长先生,为自己的一点小事打扰您,实在唐突,鄙人是混荒县一位山村教师,抱着开阔眼界的目的,带了一些雨伞,到新疆去贩卖,可走到鄯善,货未出手,囊中羞涩,折转回家,路过贵市,已不名分文,市长可否帮忙给个人情,让哪家市场留下我们的伞,给点回家的路费。”
市长仔细地听完了司骡的话,仔细地打量了一会儿,好像要看出司骡的虚假来——若真是虚假的,市长那一眼早就扎穿了,中国市长的眼光是最锐利的,十个大法官的眼睛顶不上一个市长的眼睛——显然,市长看出司骡说的是真话,说:“这不大好办,这样吧,我给你赞助点回家的路费。”说着拿出了一叠钞票,递给司骡。司骡不能要,说实话,节省一点,还是勉强可以回到凉州的,到了凉州,就有了朋友,只是初出远门,口袋里的钱一算不够,就有种说不清的危机感,想尽快脱手货物,所以出此异想天开的下策。市长的赞助,非司骡的本意,可不接受,显然不好收场,只好抽了一张百元大钞,其他的双手挡还,并说:“市长先生,不好意思,这就足够了,请问市长先生贵姓,回去后,我将……”话没说完,市长说:“不必了,算是敦煌赠给你的一份礼物吧!”
司骡好后悔,要给人家还钱,明知是敦煌市市长,再明白不过了,连杜工部,人们都从唐朝记到了现在,怎么还问人家贵姓,这不明摆着小家子气吗?他总觉得,市长对他的罗嗦和客套显然有了点不耐烦。司骡呀!司骡!只配和初级小学的校长说话。
难忘柳园。其实,要不是曾经有打工的伙伴提起过柳园,司骡的确对柳园没什么印象。
在柳园站携带物品检查口,一位颇具女士风度的检查员把他们的货物全部打开检查,看上了一副淡茶色宽腿女士太阳镜,一边看,一边戴上问左右,说好看吗?那是司骡们所带的眼镜里最贵的一种,共两副,进价十八元。司骡一边蹲在地上拾掇散开的雨伞,一边撺掇那位检查官,说如果她喜欢,看在和眼镜般配的份儿上,原价给她卖一副,说这副眼镜简直就是根据她的鼻梁、脸型、发际线、肤色和毛茸茸的大眼睛定做的。她问多少钱,司骡说一百二十元,心里说你故意拆开了我的货,我也故意宰你一宰。那女人也不说买,也不说不买,镜盒子在她的办公桌上,后面还有好多等着接受检查的人,司骡把整好的伞交给舅子,又拾掇眼镜,旁边一位混小子飞快地拿起那副镜子,说要看看,转身就走。司骡追到跟前,命令式地说:“拿来!”那混小子倒吓了一跳,不自觉地把镜子递给了司骡。
上了火车,舅子告诉他,两副镜子已经被偷了,是那女人做掩护,十几个铁路二球娃子你传我我传他地偷走了。司骡说不可能吧,他怎么一点都没发觉,舅子说是他正在收拾雨伞的时候偷走的。有几个的腰刀明晃晃地,他没敢声张。
“丢了就丢了,没关系,算是我们送给柳园的一份礼物吧!”雷锋出差一千里,好事做了一火车,司骡出门一千里,心胸大了一火车。那个女检查员,的确也人模人样的,风度翩翩的,也干这偷鸡摸狗的勾当,大天白日的形同抢劫。人不可貌相,外表和心灵有时不一定如一,但愿这种不如一就只这女检查员一个。
可是事情还没有结束,这是一趟由柳园开往玉门的小客车,晚上,乘客相当的少,诺大一个车箱里,只有司骡和他舅子二人,司骡也算坐过几次火车,但从没有坐过这样人少的火车,昏暗的灯光照在空空的座位上,有点怕人,更怕人的是那十几个铁路混混儿,从车厢里找了过去,舅子眼尖,发现了他们,说:“姐夫,情况不妙,那些人又上来了,怎么办?”
“你说怎么办?”司骡问。
“和乘警联系吧?”
“不行,警匪一家,况且是铁路同一系统,万万不可惊动!”
“那就跳车吧?”
“不行,不跳车我们还有命,一跳车,黑天半夜的,又看不清外面的情况,十之八九就没命了。”
“打吧?总不能坐着等死,铁路娃子都是杀人狂。”
“不能打,人家十几个人,又都是混混儿,身上带着家伙,有些专门是以打架为生的,有些如你所说是杀人狂,不打还有命,一打就没命了,就算你有点把势,可我连架怎么打都不知道,你一个人能打过吗?这样吧,你头朝里睡下,脱了鞋,铁笛子筒在袖中,露出一点点就行。无论发生多大的事,你都别动声色,假装睡着了,除非我有了生命危险。一旦到了打的份上,就一翻身钻到座位下面,保护好头部和胸部,任他们打几下,抢走货物完事。千万记住,不到这个地步,你只管睡觉,只是不能睡着。如果我们愿意挨打,愿意放弃货物,人家还不罢手,非致我们于死地不可,那么只好冒死一拼,大不了至多也是跳车的结果。”
舅子将随身带的铁笛子筒在袖子里,头朝里,枕着胳膊睡了,露出的一点点铁笛子像一个枪管,灯光下明晃晃的,三人硬座睡一个人,也不显得挤巴。司骡杀开了仅有的一个西瓜,象征性地啃了两口,全放在茶几上,西瓜红红的,有血的殷红,据说人一见血就不知道什么叫害怕了。司骡这时确实不害怕了,也脱了鞋,盘腿坐在座位上抽烟。那帮人果然又找到了跟前,大声嚷嚷:“卖眼镜的在这!卖眼镜的在这!”咧咧着要买眼镜,司骡慢悠悠地吐了一口烟,冷冷地说:“不卖!”
“你是卖的,我们是买的,为什么不卖?”那些人继续咧咧。
“你们没钱,买不起!”
咧咧声越大了:“多少钱,我们全买了。”后面的几个人“吧嗒、吧嗒”地玩着刀子。
司骡干笑一阵说:“告诉你们,你们十几个人若能凑够一千块钱,我这些东西你们全拿走。”
“值不值,你扛的是什么东西?那一个长箱子里面敢不是长枪吧,怎么那么重?”
司骡又笑,没笑强笑,又很干笑了一阵说:“如果真有长枪,看在弟兄们好枪的份上,我会送你们两杆子的。”他没敢说二杆子。原来这些二杆子是冲长枪而来的。
“我们拣几副眼镜儿吧?”
“不!一副都不卖!”司骡干脆不理他们了,头朝里一躺,也睡了,货架上的东西连看都没看一眼。心里说:强盗们,想抢就抢吧,我实在撑不住了。那帮强盗僵持了几分钟,又在不远处的座位上胡闹了一阵,到了下一站,终于灰溜溜地下车了。
邪不压正,毕竟恶人干的是恶事,是亏理的,所以许多情况下,不是恶人战胜了正人,而是正人自己打败了自己。面对那些二杆子,司骡如果有一点点惧怕,如果没有一股凛然不可侵犯的正气,如果讨饶,如果沉不住气先动手,那么后果一定不堪设想。据打工的伙伴们说,到新疆去打工,路过柳园时最危险。尕小伙们开了工资,先是自以为了不起,在火车上摆阔气,一到柳园,就被铁路娃子们跟定了,轻则被洗劫一空,重则被致重伤,甚至残疾,也有因为动了手被打死的。
这些铁路娃子,只抢人不伤人是不符合他们的行事准则的,总是找借口打了人,然后心安理得地抢人。打人没好手,自然有伤人命的可能,司骡以一米八零的个头只有一百零三斤的体重,只能以浩然正气压人,以智力取胜。他自以为体力不如人,可脑力比人强多了。
一趟新疆,遗憾多多,幸运多多,花费不少,收获也不少,司骡不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