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逸琴的父亲，给郝逸琴留下了一屁股耻辱的债务，无不悔恨地走了，一了百了，可郝逸琴的耻辱的还债才从头开始。
春节的第三天，冷雨泉兰州的表姐夫来了电话，说铺子里人手不够，叫他去帮几天忙。冷雨泉极不情愿地将家属院中的家牢牢地上了二重铁锁，极不情愿地搬到家里，极不情愿地在正月初六日上兰州去了。
家中，只郝逸琴和老公公冷先生，白天，冷先生坐堂，郝逸琴负责三顿饭，晚上，只冷先生一人看电视，郝逸琴老早就休息了，有两天冷先生喊郝逸琴，说是她最爱看的“还珠格格”开了，郝逸琴也只是远远地默默地看完了就走，一句话也不说。
这样过了三天。有一天晚上，郝逸琴出去倒洗脚水，小解，时间大了一些，回到自己的房间，吓了一跳，她的老公公冷先生跪在她的床边，木木地看着她。郝逸琴慢慢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她曾经无奈中默许的、这几天来担心的事终于要发生了。只是突然心里特别难受，眼泪禁不住往下淌，站在门口一动没动，什么话也没有。
冷先生在一阵难耐的长时间的沉默以后，终于开口了：“娃娃，当爹的对不起你，当爹的不是人，是畜牲，你以后只管当畜牲对待就是了，这实在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你可怜可怜我们冷家，为我们冷家留一条根吧，下世里我们爷父们变牛变马，再来报答你的大恩大德吧。”
郝逸琴咬着嘴唇，没让声音出来，大把大把的眼泪不停地爽性甩在地上，父亲呀，当年因为穷，你把女儿卖了，因为穷，女儿念书不容易，欠的太多，女儿没有怨言；因为穷，这几年就这样，女儿无力改变自己的命运也不敢改变自己；可是偏偏命这么玍，连个属于自己的一男半女也没有。没有也好，轻轻爽爽，无牵无挂，活到哪天算哪天，可是为了你的病，又偏偏欠了这么一笔耻辱……
冷先生五十多岁了，本来这样的年龄在我们这乡村里，已经算是老汉了，可是由于他一直是个先生，直接参加的农业生产劳动不多，又会保养，加上生活条件不错，所以看上去不太老，只是有点胖，胖得像是没有了脖子，头是直接栽在身上的，头胸部连在了一起，一双眼睛不像是长的，倒像是一团肉上割开了两道肉缝。虽然郝逸琴进门后没有关上门，冷风飕飕地直灌进来，可是冷先生头上的汗珠还是一个个地滚落下来。他看到郝逸琴那么伤心，自己也没了主意，不知如何是好，跪在儿媳的地上，要干一种非人的连畜牲都不如的勾当，心中渐渐羞愧，恨不得有个地缝钻进去避一避。
要不是为了“几代单传”，要是还有个儿子，自己也不会产生这种没出息的念头，要是儿媳妇有问题，儿子没有问题，那怕是娶了离，离了娶，只要是个能生仔的货就行，他冷先生也能办到，可偏偏是儿子不争气。如果是旧社会，他自己可以讨个小，也不会有这么龌龊的事，要是冷雨泉的妈妈早去个十头八年，兴许自己还能娶一个能生养的老婆，偏偏是四十几岁了才给腾空了位置，要不是搞什么计划生育，就他现在的岁数也可以讨到生仔的老婆……可是没有要是和要不是，只有现实。
僵持了好长时间，最终冷先生放弃了，心里老鼠似的，行动上企鹅似的逃回了自己的房间。
第二天，冷先生坐堂，心不在焉，不是把药抓错，就是把话问错，他心里一直在想，他们冷家完了，将没有后继人了，不知是那一世造的孽，要说今生今世，他一直在治病救人，没造什么孽，可是上天为什么要这样处罚他；要说是门里的病，这门楼是新请的风水先生亲自下的盘子，新修造的卧虎门，是人财两旺的好向口，可问题在哪里呢？
有句俗话，“人在坟里，财在门里”，午后，冷先生关掉了诊所，拿了一把子黄香，一道表纸，带上《地理五决》和《玉匣记》，顺便装了一瓶酒，默默地出去了。
来到祖坟上，那是一处靠山在北，照山在南的地方。靠山远而缓，没有嶙峋的突兀之势，风水先生们说过，这靠山平妥，虽没多硬，但很牢靠，没有什么相害，世代平安；照山是一个平顶的小山，似一个几案之形，山前又有座山，山坡五度起伏，主五代以后要出相拜将，有大富大贵之人降临。阴宅与照山之间，有一条小沙河蜿蜒而过，呈半包围之势，是一条玉带缠腰之相；阴宅的左后方，一脉小山伸出，是凤凰单展翅之形，主大富大贵在小房家。这么一处风水宝地，到底有什么缺陷？风水先生们说得有道理，他们冷家，在旧社会里人称冷讨吃家，到了他这一代，他成了地方上的首富，到冷雨泉这一代，冷雨泉两口子是双职工，的确每天在几案上生活，但第五代怎么迟迟无人？冷先生按图索骥，对着《地理五决》和《玉匣记》上的阴宅图解，一幅一幅地找和他们坟地相同的阴宅图，在“来水透解”一目中，找到最和他们的坟地来水相同的一幅，注明“玉带缠腰相若有中断折叠者，主缺嗣”，他在那沙河里上下地找，果然在他父亲坟墓的肋窝正对着一处明显的折叠中断的痕迹，是长出的一块大山石挡住了水路，山洪一爆发，就冲刷对岸，使对岸凹陷进去，既折又断，是了，问题就在这里，如果续上了烟火，就是出相拜将的大贵人，禳解的办法是暂判一道平安符镇之，待以后有丧葬的时候人工修复。冷先生对照平安符，用芨芨草沾了点随身带的朱砂，在黄表纸上画了符，焚化在那缺口处，然后许愿：先人保佑，最近啥时候有丧葬啥时候修复。
这些做完以后，冷先生心里突然轻松了许多，他又来到坟里，从上往下数，有三排坟，是他的太爷爷辈，爷爷辈和父辈，第一排有两座，是太爷爷和太奶奶，第二排有四座，是爷爷、奶奶、和大爷、大奶奶，第三排有十一座，给爷爷、奶奶挂脚的又只是两座，是父亲和母亲，而给大爷、大奶奶挂脚的，有九座坟，是大爷的五儿四媳妇。他虔诚地跪在坟前的石桌旁，点燃了黄香，焚化了表纸，磕了响头，心中默念：先人们保佑，让冷家一脉不要断了香火，若是以后有个一男半女，将给先人们献牲立碑，行三牲大礼。
默念完，冷先生将一瓶酒边祭奠边喝，边喝边心中诉苦，他相信先人们能理解他的苦衷，他像一个受了气挨了打的孩子，依偎在母亲怀中，他觉得只有在这种情况下，自己是一个可怜的孩儿，得到先人们无穷的抚慰。北方的正月，猎猎山风，冷先生不觉得冻人，而感到了一只只有力的大手在轻轻地抚摸着他，他有泪可以流，有苦可以诉，甚至有娇可以撒，他多少有点怪先父母为什么不把大房家的脉气拨过来一点点，年头节下烧钱化纸，他一个人烧的比大房家几十个人的都多，单凭经济实力，也能买通阴间派出所的户籍管理员呀，多给他们家注册一名户籍并不难。或是什么地方有问题，也该托个梦，要不现在还有人烧钱化纸，以后有谁烧钱化纸？尤其自己死后，年头节下只看到人家的子孙来拜年烧纸，自己的坟前孤孤单单寂寂寞寞冷冷清清，同是冷家的坟，坟与坟不一样，你们忍心吗？不知不觉，一瓶酒一半洒在了地上，一半下了肚，冷先生觉得是太爷爷一口，爷爷一口，爹一口，他一口，他和先人们一人一口，一人一句话，他是诉苦的，先人们是安慰的，他自己一辈子只听病人给他诉苦——病痛苦，家庭苦，人生苦，什么都有。他一辈子给病人安慰——安慰病痛，安慰家庭，安慰人生，甚至想办法出谋划策，让病人解脱痛苦。有些病人来看病只吃两毛钱的药，而要诉大半日的苦。他冷先生没地方诉苦——没有孙子？将要断后？这苦是万万不能向人诉的，这不叫诉苦，是自己揭自己的短。其他方面没钱花？生活不如意？这不是故意卖派寒碜别人吗？只有这个地方是诉苦的地方，诉苦的感觉真好，被安慰的感觉真好，尤其是在先人们面前诉苦更好，得到先人们的安慰更好！
多年来冷先生喝酒很节制，从来不多喝，现在这半瓶酒已使他有点头晕心慌，他略有点摇晃地慢慢地离开了那让他可以尽情诉苦的地方。
这两天，每天晚上冷先生都要独自喝闷酒，或三五盅，或十来盅，眼看着寒假将尽，正月十五晚上，冷先生放了几次鞭炮，喝了几次酒，一斤雷台酒差不多喝光了。
酒使他浑身发热，酒使他不顾及一切，他大胆地闯进了郝逸琴的门，大胆地完成了他的使命。
郝逸琴没有反抗，她知道这是命中注定的，也知道是迟早要发生的躲不过的，她羞愤，像一具尸体，任由他人摆布，但在羞愤之余，多少有一点真正的女人的感觉。接着的几天里，冷先生以酒壮胆，郝逸琴羞愤承欢，或继续像尸体一般，或暴风骤雨般地摧残，一半是还耻辱的债务，一半是疯狂地报复，也有一半是报复成功中所有的那种复杂的快感——与其耻辱地被一个老男人蹂躏，不如耻辱地蹂躏一个老男人，郝逸琴将一生的不平、委曲，愤恨，一股脑儿泼洒在这种蹂躏上。
当冷先生又一次摸到她床上，急急地为冷家留根而使用孽根时，郝逸琴索性“叭哒”一下拉着了电灯，明亮的灯光一照，冷先生浑身一激灵，那孽根像刚刚吹胀的气球上突然被扎了一针，慢慢地萎缩了，猴急而又羞愧，终于无可奈何地滚到一边。
郝逸琴乘势起身，一下倒骑在了老男人的身上，身体向后一退，恰好将一朵盛开的莲花罩在了老男人的嘴上。冷先生先是闭着眼，极力回避，这是理性的，又不由睁开眼，一口衔住了那朵莲花，这是本能的。
那盛开的莲花，纯净而有活力，没有一点萎蔫的气息，没有爬上一根荒芜的杂草，嫩嫩的，粉粉的，仿佛十七八岁的少女涂了口红的小嘴，冷先生吮咂得叽叽有声。
那种花香，是一种神奇的诱人的花香，一股幽幽的氤氲的芬芳中，夹有一丝淡淡的骚味，怪怪地撩人，怪怪地慰安。天下有一些食物听起来不好，将其中的一种味儿分离出来更不好，可是那综合的味儿，吃起来有种说不出来的舒心，比如臭豆腐，比如酱酸菜，这花香就是如此。一个由僵硬渐渐变得灵活的舌头，由花瓣滑向花蕊，那嫩嫩的花蕊，像一只调皮的小蜜蜂，飞来飞去，总也抓不准，颤动着翅膀，嗡嗡有声，又像捉迷藏的小孩，让你找不到，又怕找不到，藏好了，叫一声“找来”，寻声而去，抓到了，又说“不玩了”，一下滑脱，又走远了，又藏好了，又叫一声“找来”，这么重复又重复，但并不单调，而是一种成功到另一种成功。花的主人不知是为花还是为人，发出细细的、密密的呻吟，每一次呻吟，都是一声天外来音，给冷先生泄了气的气球呼呼地充了气，饱胀起来。
一个是小女人蹂躏老男人的快感，一个是留根加六根的兴奋，一个是活寡生活的调剂，一个是死灰复燃，一个的羞愤渐渐冲淡，一个的愧疚慢慢消散，有来有往，有上有下，直到又一次放了气，又从吮咂莲花开始。
一夜的风花雪月，四季俱全，四景并显，冷时像冬雪，热时像夏风，美时像春花，妙时像秋月，抛开一切的感情，抛开一切的由头，但从生物的原始感觉，郝逸琴第一次感觉到了一种由切肤到切肌的快感。
正月十九，冷雨泉从兰州回来了，冷家的生活又走向正常，可是又不正常。冷雨泉不正常了，冷先生不正常了，曾有的那种一个孝顺的儿子对一个成功的父亲的尊重、亲切没有了，代之以莫名的怨恨，动辄肝火往上窜。称呼不正常了，本来叫得很顺口的“爹”叫不顺口了，十有九次是白搭话。冷先生看儿子也不正常了，他像一个被抓获的小偷看主人一样，从不敢也无力正眼看一看冷雨泉，目光总是游移不定。郝逸琴更不正常了，没有了愧疚感，没有了寒微感，对冷家的一切都可以不屑一顾，可以大声地和别的男人说话而不怕冷雨泉吃醋，有时还有意地挑逗别的男人，以给冷雨泉难堪为快。这个昔日冷雨泉觉得十分避风的家，一下子变成了一孔缺氧的地窖，令人窒息而黑咕隆咚，冷雨泉急急地又搬到了家属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