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梦》是司骡的一段历史,一种心情,也是一项抱负。
他刚毕业的时候,分到了县职业中学,学校有一个送旧迎新的宴会,迎新的当中,有一个省农校毕业的女子,名叫梦霞,宝石兰的西服白丝巾,司骡眨巴眨巴眼睛,心想世间竟有这等脱俗的人儿,心中暗暗送给了她“凌波仙子”的雅号。校长介绍完了新旧教师,要新来的教师打头阵,先过一关,和大家见见面。其实校长这也是客套,历年来没有一个新来的教师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在那么多人的阵容上过关。可是司骡因为梦霞而已经醉了,且年轻气盛,毫不谦逊,说:“我们藏民,有三会:不会走路就会跳舞,不会说话就会唱歌,不会喝水就会喝酒。大块吃肉,大碗喝酒,把这个麻子壳篓子,何足挂齿。我代表新来的教师,和大家见一面。”说完也没有向领导和老教师敬酒,从身边就近的老师处划起拳来了。司骡这么冒失,老师们也不退让,一个不落地过了一半,也就大概十多个人,司骡招架不住了,喉咙里“咕咕”直响,划拳的人们都警惕地防备着。他又坚持划了一个人,当场兑现,怎么喝上的又怎么吐了出来,还没见宴会的半汤一菜,就不省人事了。
司骡毕业时,自己给自己订了一个规矩:三年之中不找对象。他的写作老师也给他大致规划了一下前途:首先认真研究近年来的各类试题,从中入手,归类指导,自己的学生肯定能在各类考试中取得好成绩,自己也就能在学校立稳脚跟,因为下面的学校评价老师的好坏不在老师的教学水平,全在老师所教学生的成绩,只有学生的考试成绩好了,才能给领导脸上贴金,成绩是硬道理,别的花样都是虚的。然后潜心搞创作,从中短篇入手,不出三年,肯定会有所成就,至少在当地就小有名气了。
可是碰上了“凌波仙子”,他的三年计划自然破产了。“凌波仙子”早上上操,爱在操场里跑三圈,他也上操,也跑三圈,“凌波仙子”好在月下散步,沿着学校墙边的杨树林走来走去,他也散步,也走来走去。不期的相遇,慢慢熟识了,一块看电影,一块踏积雪,一块登烽火台,一块听机井里抽水的流水声。他了解了“凌波仙子”的家境,知道她父亲是工程师,这使他自卑,他八岁失去父亲,可谓无家,随母亲前嫁,社会地位低下,所以他不敢奢望和“凌波仙子”恋爱,即使恋爱也不会有结果,只是一种爱恋,一种无怨无悔的深深的爱恋。他又知道了“凌波仙子”三岁上母亲去世了,这又使他欣慰,他们的童年都有残缺,这又有了许多的共同语言,有了许多相通的心境,有了许多相近的伤感。频频散步,频频踏雪,在别人看来是出双入对了,好心的老同志要他快请介绍人,挑明关系,订下终身。他觉得世俗,这是一份心情,一份感觉,一份缘分,何必挑明了。其实他是怕,怕一旦挑明,不但破坏了这份心情,这份感觉,这份缘分,还会造成尴尬。也有好心的年轻人劝他快刀斩乱麻,先占有了“凌波仙子”,其他各种条件都是次要的了。他恨,恨这些人的残酷无情,她是仙子,自己是君子,都是超脱动物原始性能几级的人,怎能那么下流,不要说占有,连手都没摸过,一摸手都成为动机不纯,心灵肮脏了,“仙子”是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有人说他别清高了,别沉浸在梦中了,等梦醒以后,人家早就是别人的怀中人了,追逐者当中他司骡除了一点被人们看不见的才气以外,就是看得见的愚气,还有什么呢?可别人高干子弟有,少爷公子有,政府办的大老爷有,财政局的财神爷有,他司骡拿什么跟人家竞争?可司骡觉得这不是竞争的事,而是心情的事,缘分的事,“仙子”就是“仙子”,还会看重那些身外之物吗?他依旧朦朦胧胧,欲即若离。
一个漫长的寒假,一个难耐的春节,“凌波仙子”竟然名花有主,和县财政局长的公子订婚了!这个不争的事实面前,司骡坦然:本来自已就不奢望和“凌波仙子”恋爱嘛。但心里空空荡荡,若失真魂。踏雪依旧,散步依旧,听流水声依旧,可司骡明显地话少了,精神颓唐了,一个不协调的动作是他爱看天上的闲云,而“凌波仙子”爱看地上的嫩芽,一个抬头,一个低头。
一年刚满,“凌波仙子”调到了县城,不久,空空荡荡的司骡收到了实实在在的一封信,信的内容长达八页,赞司骡的才气,颂司骡的潇洒,骂司骡的胆小,恨司骡的家庭,司骡遗憾,一条一条地撕碎了那封信,一条一条地吃下了那封信,从此和酒结下了不解之缘,人们说他是“每喝必醉,每醉必吐”。
别人喝酒有三不喝:酒不好不喝,人不投缘不喝,地方不合适不喝。司骡喝酒偏有四喝:应酬酒也喝,交际酒也喝,解愁酒也喝,性情酒也喝。这四种酒,是司骡自己的总结,他认为最高境界的是性情酒——三二好友聚在一起,没有功利,没有等级,为喝酒而喝酒,心情畅快,无所顾忌,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因酒而有话,边喝边说,喝到了酒的感觉,说出了话的真谛,飘飘欲仙而非酒醉,名言警句叠出而非引用,不计时间长短,长而有趣,短而无憾,不计酒质好坏,好也融融,坏也融融。其次是解愁酒——一人独处,没有干扰,没有喧闹,只有酒入愁肠,化作闲愁泪,什么都不说,一切尽在不言中,因愁而喝酒,越喝越闲愁,边喝边愁,边愁边喝,喝到了愁的感觉,愁出了酒的滋味,愁因酒而成为雅愁,酒因愁而成为雅酒,是愁是酒,愁酒合一,是一种最高境界的心灵净化,酒后几天,回味无穷,酒味悠长,愁味悠长。再次是交际酒——人数不定,目的明确,等级森严,为交际而喝酒,心情紧张,唯恐语焉不详,又恐贻笑大方,话是精心编织的,没话还得找话,有话又不得说话,说是酒逢知已千杯少,其实一个喝得比一个少,酒后回味,不识酒滋味。最后最下等的是应酬酒——家中来生客,有人请陪客,贺喜大待客,都喝应酬酒,处处是陪的角色,时时陪着小心,互不认识,说得都是废话,还喋喋不休,说是高抬贵手,多多指教,其实心狠手辣,奇门盾甲,撂倒一个俘虏一个,三下五除二,酒后乏味,多日乏力。
司骡是教师,人称馊馊先生毛道士,交友窄,挣钱少,哪有那么多性情酒可喝,偏他又好酒,只好四喝。
有一段时间,司骡在床下放置了一个五斤塑料壶,壶里是廉价的高梁酒,壶嘴上安了一段一次性输液器的软管,一端伸到壶底,一端拉到枕下。每每在酒场上喝不过瘾,回到床上,开始“输酒”,直至进入梦乡,有时梦中还会出现“七个巧,八个鸟”的猜拳声。后来他输酒的秘密被人发现了,传开了,把五斤塑料壶传成了四十斤的塑料桶,把只输了一壶传成了一月一桶,定期加酒,所挣的工资,全买了酒,还欠了学校一大笔债。有人当面叫司骡“酒仙”,背后骂他“酒鬼”,而他自己干脆命名为“酒虫”。
人的感情和精力一样,总是有限的。司骡钟情于酒,自然薄情于女人,酒场上得意,情场上失意,微薄的工资拿来喝酒了,自然服饰寒碜,有时寒碜到连一个刀片都买不起的地步,自然不修边幅,自己美其名曰浪漫,别人说他疯癫,不知情者嘲笑他寒酸,小姐们往往避而远之。看来谈恋爱是不可能了,偶然有好心人给介绍对象,也被他“大丈夫患只患事业无成,何患无妻,等几年再说吧”的混话拒绝了,也有至亲好友,诚心为他好,或是他母亲托付的人,局不过,勉强去相亲,可是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和“凌波仙子”相比,直如天壤之别,自然是相而不亲,毫无结局。
恰在此时,他就看了一部外国电影,影片的名字没有记住,只记住了影片中的一位法国姑娘的相貌,黄头发,深眼睛,细皮肤,白牙齿,苗条而富有青春弹性的臀,清丽可人。他就心目中迷恋那位法国姑娘,暗暗叫她“巴黎梦”,迷恋久了,竟不知不觉中一喝醉就想起了“巴黎梦”,而且还给别人讲演:有朝一日,咱司老要旅居巴黎,县城算什么,直叫以情相许,咱头戴大礼帽,手拄文明棍,臂挽‘巴黎梦’,要多潇洒有多潇洒。边讲演边做出夸张的动作,惹得大家哈哈大笑。有人故意说,如果梦霞也到了巴黎,就可以左臂挽“巴黎梦”,右臂挽梦霞,双梦拥一老,两女夹一男,美死了。司骡说:“不,如果梦霞也到巴黎,咱司老只挽梦霞一人,咱司老说过,今生今世,无论何时何地,只要梦霞回首,咱无条件地接受。”人们又大笑,笑司骡梦来梦去还是梦着梦霞一人。酒醒后,他内心不安,倒不是因为丢人现眼,而是觉得多少有点怪罪梦霞贪恋县城,图慕权贵,隐隐内疚。“巴黎梦”传开了,而且成了典故,人们每每嘲笑一个钟情的男人,就说是“司老的巴黎梦”。
眼看着过了二十三,二十四,二十五,事业随时光流逝,三年计划彻底落空,酒业腾飞,跻身于职中四大酒仙之列,爱情没门,光棍一人,母亲急得要命。司骡打算给家里找一门媳妇,他说:“人过二十五,半截儿入了土,该给家里有个交代了。”可是找媳妇,并不像市场上捉猪仔,只要想捉,就能捉到。
有是有一个目标,和他在同校工作,张掖师专毕业,高个儿,一架好身体,姓金名凤梅,据说姑娘也对司骡有点意思,至亲好友们听了,都说这是打着灯笼难找的好对象,要司骡迅速行动,可他找了多次都找不到感觉。说丑吧,倒也不丑,说俗吧,倒也不太俗,只是一点感觉都没有。母亲不懂感觉是啥,唠唠叨叨:“家有丑妻是个宝,听说也并不丑,你嫌孱别人,也得看看个人的条件,又不是王候家的公子,官宦家的少爷,嫌孱别人什么,有本事找个俊的来,必须得有工作,谁不高兴?”唠叨久了,司骡连家都不敢回了。
从职中到巴沙城是二十里,从巴沙城到司骡家是十里。巴沙城,当地老年人号称小北京,是个历史悠久的古城镇,改革开放以来,市场繁荣,经济活跃,有句俗语叫“巴沙三墩子,家家存银子”,现在改成了“要想挣银子,走趟巴沙三墩子”,虽不是十里洋场,但卖葱的,卖蒜的,卖鸡的,卖蛋的,歌舞厅,美容店,红烧肉,臊子面,应有尽有,每每周末,司骡经过巴沙市场,左巴巴,右看看,这摸摸,那站站,磨磨蹭蹭,走过红火的市场,是十里冷冷清清的路,他不敢骑车,抄弯路推着车子走,还嫌路途近,他怕回家呀,怕见母亲的祈盼呀。十里小路,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找金凤梅。可是星期天下午回学校时,十里小路一阵风,不知不觉到巴沙城,那种“大丈夫”的思想又占了上风,周复一周,巴沙,成了司骡思想上的魔镜。
有一天,司骡确实要下定决心了,结局如何,还是问问天吧。他把一枚“乾隆通宝”扣在掌心,双手合拾,默默祷念:月老保佑,月老保佑,如果字儿在上,金凤梅就是我的妻子,如果镘儿在上,金凤梅就是别人的妻子,唵、嘛、呢、叭、咪、吰,开!一下子把铜钱抛在空中,眼盯盯看着它落下,滚动,停止,字儿在上。唉,看来是天定的婚姻,下决心找吧。
进展很快,一周时间,找了两次,居然就吻了金凤梅。据说一个男人吻了一个女人,起码要聚积三年的力量,曾经和梦霞侃得那么投机,可是连手都没摸一摸,怎么现在一周就吻了金凤梅。
这是当时王和的经验,说当今大龄青年谈恋爱,要速战速决,不能像尕小伙们,卿卿我我,春花秋月,年龄不饶人,能有多少春花秋月。速战速决的办法是谈不如摸,摸不如吻,吻不如上。男女之间,特别是大男大女,语言交流像老牛爬坡,费时费力,摸手摸脚如蜻蜒点水,轻松有效,接吻如触电,一下子拉近了距离,粘在一起,上床如春雨,能滋润两颗干涸的心田,孕育出新的生命。
司骡的确没有多少话可谈:“吃过了?”“吃过了。”“还好吗?”“算是可以吧。”太简短了,没话找话也太费事了,就生硬生硬地摸了手,一点也不自然,那手看上去圆圆的,胖乎乎的,摸上去硬硬的,粗粗的,一点没有蜻蜒点水的感觉,因为金凤梅不拒绝,就又生硬生硬地吻上了,可一吻,咸咸的,粘粘的,没有丝毫触电的感觉,倒像是吃过期的腌咸菜,不但没有拉近距离,相反更拉大了距离。
这是在谈恋爱吗?这是在找对象吗?这简直是在搞试验,搞感情试验!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如果没有感情,就什么都敢做,做了什么都没有价值。司骡觉得对不起自己,更对不起金凤梅,不吃凉粉把板凳儿让开,好凉粉的人有的是,凉粉本身没有错,而是吃粉人的过。司骡觉得铜钱简易卜卦不准,就又翻成语词典卜卦,不想翻出了“坐怀不乱”条,“坐怀不乱”还怎么做夫妻?他第一次当了逃兵。
后来有两次,一次是他舅爷当介绍人,一次是他尕爷当介绍人,姑娘都有工作,而且是城市户口,司骡都只见了姑娘的爹妈,还没有见姑娘,就好上了有可能是丈母娘家的酒,介绍人没喝多少,司骡倒喝了个痛快。事后听介绍人说,女方家说司骡有神经病,不但事情告吹,而且连介绍人也挨了骂,舅爷、尕爷很是数落了司骡一顿,又在不大不小的范围内进行了一点宣传,许多心长的“红娘”望司骡而却步了。
可以没有老婆,但不能没有媳妇,“老婆”是“情人”加“妻子”,虽然叫“老”叫“婆”,但这“老”中有情有爱,“婆”中有贤妻良母的因素,而“媳妇”是“妇”,是一个男人在社会上真正成为一个男人的标志,老婆既有个性,又有社会性,而媳妇只有社会性,一个男人连“媳妇”都没有,到老了还叫“老死娃娃”,不能步入成人的行列。
有个叫娟子的姑娘,父亲是乡镇企业家,开的塑料厂很红火。那时的农用薄膜紧缺,娟子专门在塑料厂门前的批发部卖农用薄膜,小数量批发,还得托熟人拉关系才能批到。司骡和娟子在初中同过一年学,因此他给亲戚们批发过几次农用薄膜,娟子从没薄过司骡的面子。
人们都说娟子漂亮,是怎样的漂亮?有人形容:弯弯眉毛弯又弯,杏核眼睛圆又圆,箭杆鼻子端又端,糯米金牙尖又尖。是的,厂长的千金,自有不寻常处,虽然司骡感觉不到有多漂亮,但有人的形容倒也“情况属实”,当老婆差那么一点儿,做个媳妇是绰绰有余的,虽然不是“国家职工”,但也有工作,可以向家庭,向社会交代过去。
有心栽花花不成,无心插柳柳成荫。因为有天上没地下的,无所顾及,娟子居然很快有了意思,把一封也是同学的情书给了司骡看,司骡觉得道德上是不能看的,但心里想看,也就看了,那位同学确实讴歌了娟子的漂亮,虽然是中专生,居然很谦虚地求教于娟子:她的回信中“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是什么意思。
是真爱,就很尊重对方,甚至神化对方,觉得对方的举手投足都有情有意,一言半语也饱含深意。司骡心里:娟子,充其量是个初中肄业生,不是故作风雅吗,有什么意思,直教老同学如此猜度,便问娟子是什么意思。娟子说:“你一个大学生家,还问我!”显然,语气中多少有点蔑视“大学生”的味儿,司骡从来不把自己当作大学生看待,常自称为师范生。在他看来,“大学生”是神圣的,只有清华、北大等名牌综合性大学的学生才可以称得上是“大学生”,或是学校名称中直接有“大学”的老牌大学的学生也可以称得上“大学生”,他一听到别人拿“大学生”取笑或蔑视大学生就来气,便说:“什么意思,什么意思也没有,不知所云,不过故意吊胃口,消遣人家的感情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