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学们听得心惊胆战,听完了,由各”地主”带着去认地,欣赏鸦片——这时改叫百号了。
百号,太神奇了,全身的绿,绿得可爱,叶儿,杆儿,毛绒绒的,湿露露的,有一种透明的质感,脆生生的,似乎脆的声音都十分清晰,是无骨的绿,温柔的绿,的的确确的女儿绿。花是白的,不是雪白,雪白太刺眼了,不是洁白,洁白太单调了,是绿白,白中透着盈盈绿意。自然造物,莫过于如此神奇,只绿和白两种颜色,绿中泛白,白中透绿,却搭配的如此完美。入画的花卉那么多,独不见这百号花入画的,真让人怀疑那丹青手没办法调出这么和谐的颜色!
太美的东西都有两重性:毒害,德化。
同学们欣赏了百号神奇的美丽,接下来开始了长达半个月之久的收割。
一是热。农场深入腾格里沙漠腹地,白天温度特高,酷热难当,去的第二天中午就有十多个学生流鼻血,各机井口成了同学们最理想的地方,只要碰上抽水,总要过去灌一大气,丝丝凉意丝丝舒心。
二是百号过敏。有部分学生进了半天地,全身浮肿,满脸长出豌豆大的红疙瘩,眼睛眯成一条缝,连路都分不清。
三是劳动时间长。每天早上四点半钟,农场广播准时播音,除农场场长的一次次沙哑的河南腔“各位家庭农场,各位家庭农场,五点钟准时下地,五点钟准时下地”的单调的命令外,就是一些六十年代的革命歌曲,孩子们在这种令人血压升高的音乐中,加上“地主”的吆喝声,迷迷瞪瞪地起床了,一系列军事化的动作:快速洗脸,快速吃饭,面包是有的,稀饭是有的,“地主”早就打来了,但刚刚起床,又那么早,大都没有食欲,三下五除二,一两口了事,五点钟“准时”下地了。中午一点钟出地,交浆,接受检查,有些同学到“地主”家已是两点了。虽然炒菜已准备好了,可几千人的大灶,是怎样的炒菜?炊事员都是从附近临时雇用的一些农村妇女,卫生情况不要说,就连菜的样子也不像是菜,胡乱剁的大疙瘩,比切得细一点的猪食都不如。说是肉菜,可真正的肉都被农民炊事员给顺口消灭了,只有荤腥味加水煮菜叶。瞌睡比菜香得多,有的同学吃两口,有的同学干脆不吃,倒头便睡。可是两点半,那丧音又准时响起:“各位家庭农场,各位家庭农场,两点半准时下地,两点半准时下地”。晚上收工大都到十点钟以后,每天在地时间在十六七个小时以上。
四是劳动强度大。说也奇怪,人这东西,吃什么水,长什么心,老师们吃了两天马莲河的鸦片水,心就变得比鸦片还毒了。这样长的劳动时间里,就因为“地主”每天供一盒烟,或是过几天请一顿饭,或是中午供一瓶啤酒,就因为学校每天汇总收浆数量,排出每天的工作成绩名次,老师们就成了最严厉最苛刻的工头了。有些老师手里提着木棍,对稍稍“偷懒”的学生进行棒喝,有时天气炎热,断了饮水,学生们照旧要干到底,老师们高唱着“坚持坚持再坚持,坚持到底就是胜利”,可怜学生们在坚持,老师们在树阴下提着茶罐儿还喘粗气,有的学生心在坚持,可身体坚持不住了,流鼻血,头晕,呕吐,发昏,那负责安全健康的和校长就成了神医,背包里背着四样万能药——胃舒平,痢特灵,仁丹,去痛片。无论什么病,给几个万能药,就又下地了,有时药流速度快了,和校长煞有介事地在头上摸摸,手腕上捏捏,说是装病,连一粒仁丹都不给。
五是被无理检查。男生们还倒罢了,想捏卵卵捏卵卵,想摸鸡鸡摸鸡鸡,尤其是女生,与其说是接受检查,还不如说是有意侮辱。因为所谓特工人员,其实是临时抽调的本场职工,检查女生的多半是年轻媳妇,闲得无聊闷得慌,专拿我们的学生穷开心,有些同学刚好来例假,裆里衬得厚厚的,那媳妇们明知怎么回事,还故意让脱下裤子,翻腾红马儿,就说都是女的,那一房子的人,多难堪,况且有些学生还是初潮,本来就不知所措,心慌意乱,加上进了那鬼见怕的黑房子,其恐惧可想而知。遇到这种情况,是对女生身心健康的极大摧残,有的学生为此哭了好几天,还有位学生被极度惊吓,忽笑忽哭,胡说八道,患了神经病。
除了这些,还因为鸦片有很强的季节性和很高的种植造价,小雨中也得收割,大雨刚停也得进地。每当此时,个儿小点的学生,从头到脚浑身湿透,惨不可状。并且”地主”家也有像我们的学生们一般大的孩子,也上初一初二,可是到地头上俨然一幅少爷、小姐的样子,而我们的学生是的的确确的雇工、奴隶,形成鲜明的对比,承受着心灵的巨大压迫。加之大部分”地主”,封闭落后,思想极左,对待学生像对待童工一样,语言粗俗,态度野蛮。
这样到了第三天,学校有几个重病号实在无法坚持了。这些病号,是经过特别遴选被确认是重病号的:两个严重过敏者,一个是气卵子发作,一个患关节炎,双腿肿痛,无法行动,一个就是前面那神经病患者。至于其他感冒,发烧,流鼻血等“轻”病号,要求回家的有三四十个之多,最终一个也未被获准,因为学校和农场订了合同,所保证的人数不能少,否则因此而造成的损失由学校负责,那能负责得起吗?
学校要派一位教师护送病号,可老师们都推三阻四,不愿送。责任大呀,途中几次倒车的麻烦,意想不到的新情况的出现,送到家还得向家长交代、解释,都说谁不愿当爷爷而愿当孙子。更主要的是这两天到了出浆高峰,听说是偷鸦片的最好时机。据说有些学校的老师一茬鸦片收完,可以买一辆摩托车,四五千块呢,机不可失,失不再来,谁愿白白地放过这种大好机会。最后老校长点名派司骡去,司骡只好答应,因为司骡下雨时不强制学生下地,收工早休息的时间多,收的浆最少,”地主”和连长都和司骡发生过口角,几次三番要求学校换人。学校也对司骡颇有微辞,说他责任心不强,没有集体主义观念,典型的温良主义奶奶作风。
其实司骡也实在不想干那种丧失人道,大失人性的监工生活。技术也差,不会掺假。别组的学生一边收浆一边嚼花瓣,边嚼边吐在浆缸儿里,搅匀了,和原浆一样像。但那味儿苦,太苦了,司骡不让嚼。别的学生收半缸儿浆,老师可以加工成一缸儿。办法是:把酱缸先放太阳底下晒,然后用麦杆往缸儿底部吹水,那浆就忽忽地往上涨,涨满了,小心地放在阳光下继续晒,到收浆时验货员验不出假,顺利过关。司骡先是不吹水,后来扭不过学生们的纠缠,也就吹,可一吹那浆就开花了,水往外冒,浆往下沉,交浆时一过筛子,反倒少去了许多,学生们也就暗地里叫司骡是木囊鬼。后来司骡请了吹水专家六十二,结果和司骡一样,说是要想吹水,必须嚼花瓣,花瓣轻,且有筋,丝丝连连的。司骡尝试了嚼花瓣的味儿,还是不让学生嚼。结果司骡让别人给寒碜透了,像六十二等人和“地主”配合得好,每天“地主”给管烟管啤酒,还在三天中杀了两只鸡,款待他们。他们就顺便做个顺水人情,又挂上另外几个人加上校长,主任,这样几乎是天天有鸡肉吃,还不时地有好烟孝敬领导。司骡和“主”发生了冲突,更主要的是效益上不去,“主”急得捋指头,白花花的票子都流到别人家了,一年的庄稼二年的苦,这是人家的庄稼呀,怎么不急?也就不管烟,更不管鸡肉,别的老师也就不请他,因为这是骗工的营生。领导们也批评司骡,活儿干不上去,饭也吃不上,烟也挣不上,酒也捞不着,真是个窝囊废,渐渐地孤立了司骡。他自己也觉得自己木囊加窝囊,所以能逃避一天是一天,那怕送病号也比监工强。
病号送到的第二天,司骡正准备返回农场,学校打来了电话,说是郝逸琴的弟弟郝逸云逃跑了,让家里来人帮助找。
原来郝逸云也是要求回家的一员,流过两次鼻血,头有点晕,但因为他是那一组的收浆能手,每天别人收二百克,他足收四百克,而且造假技术也高,能把少半缸儿浆加工成一缸儿,还能被安全验收。所以带队老师和“主”都不放他,不但不放,还不让他当轻病号休息半天,因为他一休息,本组的任务就完不成,他一上地埂,“工头”就走来,在金泊纸上放点鸦片,用打火机在下面烧,恭恭敬敬地让他吸两口,说是这一个烟炮二十块钱呢,包治百病。比侍候烟鬼先人还周到,然后又叫进地。他实在受不了了,这样三十六计走为上,便逃跑了。
郝逸琴听到弟弟逃跑的消息,慌而不乱,首先封锁了消息,暂时不让她父母知道;其次到司骡家了解了具体情况;而后和冷雨泉商量叫他走一趟马莲河农场(冷雨泉不是班主任,也没有特别要求去收烟,所以他没有去农场)。
冷雨泉说:“下挂面不调盐,有盐(言)在先,你们郝家的事,与我无关!”
这样的事发生了,冷雨泉也能狠下心来,铁下心来,还能指望他什么呢?不要说同林鸟,连个丧家犬都不如,郝逸琴只好与司骡一道前往马莲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