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谦怔怔瞅着谢全,轻轻点了点头。
谢全抱着文稿从方谦家走出来时,已经很晚了。路灯一片明亮,夜游的东西在灯光中穿来穿去十分自在。晚风徐徐吹过,带走了他满身的烦恼,他觉得很轻松。放眼朝空中望去,满天星辰灿烂,天空很是娇丽。他忽然想到世界毕竟是十分诱人的。他停下来,看文稿在自己怀里十分完好,便紧抱着朝前走了。
从此方谦完全改变了对事业的态度。他绝不动手写一篇文章,也不去煞费苦心地钻研什么文献资料。所干正事无非教学,也仅在教学上花费些力气,但不如先前认真了。他像老鱼一样上班端杯茶叼支烟(他学会了抽烟),东游游西逛逛,聊聃闲话扯扯闲谈,生活得自由自在。同时他又觉得这日子过得闷过得慌,很不是滋味。矛盾!他处于无法解脱的矛盾之中。
中国这块土地有一种非常奇特的现象:容易出现热,什么事情都好来个一阵风。什么费翔热、佛洛依德热、萨特热、迪斯科热、霹雳舞热……
方谦卷入了气功热。这是他寻找到的新的寄托。
方谦认为练气功至少有三个好处:增强体魄,修身养性,延年益寿;利用一切寂寞的无聊的闲时间使之有事做;减少与人的庸俗接触,避免无谓的是非纠纷。他认定,气功是个好东西。他把读书撰文的虔诚和热情完全移在了气功上。
上班了,方谦将茶杯放在桌上。掐灭指间未燃尽的香烟。将椅子挪得离办公桌稍远一点。屁股安稳地放到椅子上,正襟危坐。闭住双目,两手置于脐眼间,手心朝上,左手压在右手上,排除杂念,意守丹田,进入了神秘的气功状态。不多时他觉得办公桌不存在了,对面老鱼不存在了,办公室里其他人都不存在的,他成了世间唯一的存在物。他觉得丹田里好像长出了一朵莲花,很快这朵莲花开放了,花心里坐一赤子微笑着,花瓣上放射一道道金光。过了一会儿,这莲花慢慢地上升,上升,终于升腾到太空中去了,赤子仍旧稳坐着微笑,花辧上放射的金光则格外迷人。忽然他自己也好像成了莲花,成了一朵异常美丽光彩照人的奇特莲花,在太空升腾、升腾……
“噼噼啪啪,噼噼啪啪……”一阵激烈的拍打声把方谦从仙境中唤回来。他睁开眼睛恢复了正常状态,回到了现实世界。老鱼闭着眼睛,两手正用力拍打着自己的胸膛,并且愈拍愈烈,势不能止一老鱼练气功是方谦影响的。
方谦重新冲了杯茶点了支烟,有滋有味地呷了几口吸了几口,然后运动全身内气,驱遣于掌心,向着手拍胸膛的老鱼放射过去。立时老鱼停住了拍打,睁开了双目,深深吁了口气,恢复到正常。他俩相视而笑,虽不言语却表现出空前的和谐和友好。
考试了,系里规定讲师及讲师以下职称的教师要监考。监考是很糟糕的差事。时间难熬比讲课格外费力且不说,还要把自己置于学生的对立面使学生讨厌,老师大多不愿干这等差事,尽管每次监考有四元钱的监考费相引诱。
方谦意外地发现了对付这种尬尴场面的办法——监考时练功。
方谦和另一监考老师分了工:他坐在讲台上静观,另一位老师则在场上巡监。试卷一发下去,方谦便规范地坐在讲台上,两手置放于大腿面,两眼平视前方(这回他练习的是真气运行法,可以不闭眼睛),一动不动,一幅聚精会神全神贯注的监考样子,这种神态持续一两个小时是没问題的。考生们个个认为方老师监考太严了,两小时内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中途连厕所都不上一次。其他老师也是这看法,其实秘密方谦一人清楚:一场考试结束,气流已在小周天和大周天经过了两次循环。
每周两次的时事和政治学习会,也使方谦头痛。他同样用这武器对付,效果颇佳。他坐在会议室的后面,身子很直,眼睛直瞅着台上领导,神态十分专一。
“现在开会”。领导说,“今天会议的主要内容是学习《坚定不移地坚持改革开放的方针》这篇社论。”
方谦杂念全无,处于入定状态。
“改革开放是我们的国策……”领导读道。
方谦觉得丹田气盈,开始运行,手太阴经有了气流的明显感觉……
“改革首先使农村发生了巨大变化,接着工业上又取得了……”领导继续读道。
气流正经过手阳明经、足阳明经等气血通道向太阳经里蠕动,方谦觉得体内热量在增加。
“但是,随着开放,一些资产阶级的腐朽东西也流进来了……”领导的声音很洪亮,读得抑扬顿挫、悦耳动人。
真气运行的冲力逐渐加大,速度逐渐加快,已到了手厥阴经,进而至于足厥阴经,又回到了手太阴经。一个循环结束了,气流继续运行……方谦全身很舒坦。
“我们要继续……”读文的声音突然很亢奋,十分嘹亮雄壮,犹如指挥千军万马奋勇前进的进军令,亢奋之后,便戛然而止,唯有余音在会议室的空间里回旋缭绕。
其时,方谦体内的真气,沿着大周天的运行通道巳经循环了三次。他全身血液流通均衡,经脉通和,真正处在了所谓“无边风月自在”的境界。这种境界出现,练功该收尾了。
刚好,领导宣布“散会”!人们便迅疾地离开坐位,朝会场外走。方谦则不慌不忙地夹杂在后面的人群中走出会场。
方谦并不是一味地只练气功,有时他也关心些其他事情。譬如他对人际关系就在暗中颇为认真地观察研究了一番。经过对攀握的材料的认真分析,总结了三条做人经验:一是远离政界,上完所带课程万事大吉;和学校当局中之任何一位都应敬而远之。认为过近则有巴结的嫌疑,过远则有认为不先敬的可能,况且领导之间表面和气,貌似“战斗的堡垒”,但骨子里的勾心斗角普遍存在,“堡垒里的战斗”是异常激烈的。如果近此远彼或远此近彼,都会造成某属某线的嫌疑,得失抵消,等于一无所得。只有平等地表面接近,实际上和人人保持应有的距离,才是正确的做法。二是和一般群众保持平淡关系,不疏亦不密。认为过密则庸,过疏则怨,疏密得当,能被人们一致认为“某某是好人”乃最佳效果。三是凡事不可太认真,也不可不认真。太认真则伤人,不认真则废事,处于认真与不认真之间是最恰当的。老庄的‘‘才与不才”论即是此论的根据。他还认为对事物的正确认识最为要紧。如果认识不正确,这三条就实施不了,如像在啥事该认真啥事不该认真问题上,他认为上课就得认真,听会则可以不必认真,认真的程度也应把握在恰当的限度内。从某种意义上讲,三年多来,他不同程度地实践着这些经验,方谦没有控制自己的思绪,任其在记忆的脑海里驰骋。他认真地审视三年多来的生活道路,似乎要重新做一番整理和总结。时间不早了,人们大概都进人了梦乡,整个校园里死一般寂静。方谦的脑子却处于兴奋之中丝毫没有休息的意思。他仍然不想开灯,路灯照进来形成的这种似明似暗的环境,正适合他此时的思绪。今天下午的事情太突然,那情景无法很快从头脑中赶走。
系主任召开全系紧急会议,校长和主管教学的副校长都参加了。专为方谦召开的。
会议开始,系主任宣布道:“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接省教委髙教处和省社科院以及省评职委员会的联合通知,我系中年教师方谦的论著C中国四部古典名著新探》今日起由省新华书店发行,该论著被评为本年度科研成果特等奖;方谦同志被破格提拔为本系教授,这是方谦同志的光荣,也是我系和我校的光荣。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表示祝贺!”
掌声持续了好几分钟。之后,副校长和校长都讲了类似的话。
方谦糊里糊涂地接受了大家的祝贺并和大家握手,完全弄不淸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会后,方谦带着团团疑惑回到家里,谢全已等候多时了。
“方老师祝贺您!”谢全站起迎着方谦髙兴地说,“您的著作我带来了二十套,供您向朋友赠送,若不够还可以再带些来。”方谦拿起一套书,精美的封面印着他的书名,书名下面“方谦著”三个字熠熠生光。再翻开目录是他四篇论著的题目:“我的书!是我的书出版了!我的书出版了啊!”他激动得两手不停地抖动,两行泪水夺眶而出,颤抖着声音问道:“谢全,这到底是咋回事?到底是咋回事?你快说,你快说呀!”
“方老师,您坐下,我慢慢讲给您听。”谢全扶方谦坐在沙发里,点了支香烟递给他,又泡了一杯茶放在老师面前。自己也点支香烟吸了几口,向方谦叙述了事情的经过。
原来,谢全退学以后应聘当了某建筑公司的经理。第一年就得了好几万,第二年得了十余万,他便拿出了三万元,带上方谦的文稿,去出版社联系出版事宜。他对社长说:“我预付出版费三万元,先印五千套,卖得出就卖,卖不出就全归我,不要你们受一点损失。”出版社同志十分高兴地接受了出版任务。书很快就印出来了。
谢全带上成书分别跑到省教委高教处和省社科院,上下打点,请求给该书予以评价。髙教处和省社科院恰好正组织了人员给本年度科研成果评奖。评委们看了方谦的书,大为展惊,一致认为近几年来,在全国这也是不可多得的好书,遂评为唯一的特等奖。谢全又跑到省职称评定委员会,通过反复做工作补办了各种手续,使方谦取得了破格提拔为教授的资格。
这期间谢全运用了好多办法,打通了各种关节,也吞咽了一些难言的苦衷,整个过程他尽量不惊动或少惊动人,以免出岔子。
现在任务完成了,谢全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方老师,有生以来,我办的最有意义的事情就数这一件,算了却了我的一桩心事。”他说。
方谦如同听一个离奇的故事,听罢他才如大梦初醒。他站起来,紧紧握住谢全的手,只说了句“谢全同学,我……”就什么也说不出来了,泪水却再一次地顺着他的两颊滚落下来……
“究竟谁对?我还是谢全?”方谦苦苦地思索着。他站起来,走到窗户前,放眼望去,办公楼前笔直的水泥路在路灯照耀下闪闪发光。那一头通向哪里,他似乎望不到尽头。他感到有点热,便解开纽扣一直站着,望着、望着、站着,不知要到什么时候。但是有一件事情却是实实在在的:被破格评为教授的方谦今晚破例没有练气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