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就是教师节。袁从孝老先生视这个节日为全世界最神圣的节日。他认为,能多过一个教师节,就在他的生命中多一分自豪,多一分幸福,多一分安慰。他等待着、企盼着。
已是夜里三点了,袁老仍然辗转反侧,不能入睡。他本来就患有严重的失眠症,盼望的幸福来临之前,睡意全无就不足为怪了。从躺在床上以后,他就翻来稹去,一直没有安稳。他觉得极度地不自在不舒服,只有不断变换躺卧姿势,才能多少消除一点身体的困顿。眼睛闭着的时候,他看见五颜六色的小点在眼前乱晃乱撞,并且愈晃愈多,密密麻麻地使人烦躁。于是他觉得眼中刺、胀、疼,便索性睁开眼睛。屋子里不十分黑暗,月光从窗纱中透进来,简易单人沙发、书架、靠背椅、办公桌;桌上的墨水、笔桶、砚台等便依稀可见,像盖上了一层蒙蒙薄纱。事实上,即使伸手不见五指,这些东西的具体位置和它各自的特征他都知道得十分精确。三年多来,伴随着他的只有这些,他对这些东西有特殊的依恋。情感?还是物的人化?那么人呢?望着暗糊糊的顶抽,他头脑中出现了一串问号。唉,仍然是胀、乱。这该死的头,可恶的病。他叹惜。生老病死,死无所谓,既老且病才是无法摆脱的灾难。谁让他老呢?病呢?才六十六岁,当年发蜇要拼到七十岁,在教育战线上滚爬四十年以上。可是只三十八年,夙愿未了,退下来却已三年多了。新陈代谢乃规律,退下来也好,让年富力强者挑大梁,本来是极自然的。而病魔却使他一筹莫展。又一想,还算好,脑血栓,弄不好是要瘫痪的。多亏领导和同志们关心,抢救及时,才使他的生命延续了,且避免了半身不遂。腿子是跛了点,拐杖帮忙,虽然行动迟缓,却免去了常年卧床的痛苦,此乃不幸中之万幸。正因为如此,学校中一些隆重的大会,如开学典礼、毕业典礼、教师节大会等他都能有幸参加。特别是教师节,他作为教育战线上的一个老兵,就对其有一种特殊的感情……袁老的思绪在自由地行进,夜也在悄悄地流逝。
忽然,窗外有了风声,袁老感觉到了一丝凉意。他把被子掖了掖,一转眼就看到了身旁空着的枕头和一床被子,于是就想起了老伴。他心里说:你去得太早了。不是说得好好的,“不能同生,但求同死”吗?你却先我而去四年了。你常在梦中来看我,我很感激,你应多来几次!夜里,阴阳可以不分,人鬼能够共处。进入我的梦中,你有这个条件,我们的相会全靠你呀!你瞧,睡觉时,你的被子我是经常拉开的,枕头也放好一对,保持着我们的习惯。这样,我似乎就能感觉到你的气息,体会到你的存在。墙上的横幅是我病轻时写的,“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苏轼的这首词你生前非常喜欢,现在我也非常喜欢,我每天都要诵读几遍呢!他习惯地把老伴的被子往上拉了拉,怕她着凉。原先,经常是老伴怕他着凉,给他盖被子的。现在,人去堂空啊!他又重重地叹息了一声,接着便是几声咳嗽。头一偏,墙上两个镜框的模糊形状映人了他的眼帘。“捐资助学”、“鞠躬尽瘁”的大字在他脑海里跃动。他心头一热,感到一阵欣慰,脸上露出了微笑,同时也产生了一种淡淡的愧疚,感到他得到的荣誉是趄出了他的奉献的。
夜,漫长而寂静,一切都在沉睡之中,只有袁老醒着,脑子里像海中的波浪,久久不能平息。
夜幕刚刚开始往上提的时候,袁老就起床了。洗完脸,泡上一杯茶,喝着茶水,吃完半个馊头,他早上的全部事情便告结束。坐在桌前,他无意中拿过一本书,随便翻开,才看了几行字,头脑就隐隐作疼。“坚决不能看书写字,不然于治病极不利!”医生不容置疑的话语,又在他耳边回响起来。一辈子与书笔打交道,不让看书写字,还不如死掉6然而,有什么办法呢?
失眠,加上不能看书写宇,袁老便是时间的富有者了。除了少得可怜的睡眠,每天至少有二十小时以上的时间可以供他享用。而给他造成最大痛苦的也是时间,时日悠悠,无所事事,光景难熬啊!
好在这时天微亮了。袁老便合上书本,拄上拐杖,走出房门,绕教学楼转圈。这是他退休以来的惯常做法,在别人看来是莫名其妙的可笑动作。对于他到底是什么心态的支配,比如说,是依恋,是失落,还是重温美好的过去,连他也说不淸,反正他每天都要绕教学楼转几圈。拐杖落在水泥地板上,发出了“当、当、当……”的均匀响声。拐杖的响声与风景树上鸟淸脆的鸣叫汇合在一起,似乎形成了一:种美妙的乐曲,这乐曲大概就是迎接新的一天的校园晨曲吧。他甚至这样想。
起床铃声过后,整个校园很快被学生占领了。袁老便一步一步地朝门房走去。到了门房门口,他却犹豫起来,脑子里进行着进去与否的选择。
门房本是个热闹的地方,是该校信息交流的中心,舌尖嘴长及闲杂人等多聚其间消磨时光,大小新闻或流言蜚语盖出于此。袁老平时少去处,这里便成了他常到的地方,校内外的诸多消息他便时有所闻。诸如:某育年男老师和某班女生某某好上啦;某领导给某女教师写情书,被妻子发现,两口子干起来啦;桥头一弃婴据说是某家二姑娘生的,丢人死啦;听说粮证要废,省城居民抢购面粉,粮站已经空了,明早快去买面啊!应有尽有。一天袁老刚要进门房,忽听里面俩妇人悄声说:“哎,听说了吗,袁从孝死老头偷灶上大肉被抓住啦!”“真的?还髙讲呢,真不要脸!”袁老听罢,大喝一声“造谣!”就气昏过去,一头栽进门房里,老半天没醒过来。说话人见状,立即作鸟兽散,唯独吓坏了值班老头。从此,门房老头便不欢迎他,人则不加理睬,或则闭门不纳。他也就不多去门房了,以免自讨没趣。
袁老反复考虑之后,决定不进门房为好,便掉转身子,到大门口茫茫四顾。头顶有鸟叫声传来,他抬眼望去,两只喜鹊正在枝头戏闹,一会儿又追逐着向远处飞去。“多么自由的生灵,多么广阔的天地啊!”他喃喃。庆祝会在下午,上午到哪儿去呢?这是一个使他十分烦恼的问题。
到哪里去呢?袁老是绝不愿呆在自己房子里的,孤身一人呆在那房里太苦闷。按照他以往的作法是去教师宿舍“做客”。没话不要紧,呆呆坐着就是了。各宿舍轮流坐,完了从头来,以分散对大家的打扰。起初还可以,大家对他很热情。
慢慢地热情逐渐下降,到后来,老师们绝对受不住了。须知这个学校由于房子缺少,教师不集中办公,各自的宿舍就是各自的办公室,无休止地打扰,是无法正常工作的。于是一句顺口溜悄悄传开了:“不怕课多,就怕袁老屋里坐。”于是,听到他的拐杖声,人们便赶快紧闭房门,敛声屏气,任他推敲,绝不打开,只装作屋内无人。
到哪里去呢?想来想去还是到小刘处去吧!想到小刘,袁老的顾虑减少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