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壁峡啊，石壁峡，你从没有像今天这样的庄严、雄伟、热闹过！”达文被眼前的情景感动了，由衷地发出了赞叹。他责怪自己多少天来天天身处其境，竟然没有发现如此感人的壮观景象。回头看出脱子，却闭着眼睛、聋拉着脑袋，昏昏欲睡。达文没有弄醒出脱子，他知道出脱子也有极清醒极精灵极敏捷的时候，那就是装药和放炮的前前后后。
收工了，轮到达文和出脱子装药放炮。装药放炮本来是工地上最危险的活路，但和出脱子在一起时达文心里是坦然的。别看出脱子瞌睡极多，却是工地上最出色的炮手之一。
准备好炸药雷管导火线。出脱子对达文说你拿材料，我装药，我有经验，保险些。”一开始装药，出脱子好像完全成了另一个人，一点“瞌睡宝”的样子都没有，显得精神充沛精力旺盛生气勃勃。他一眼一眼地装药装雷管上导火线封眼口，操作过程既快又稳当。达文则是一个十分笨拙的下手，往往帮不到点子上：出脱子需要炸药，他却给的导火线，出脱子需要雷管，接过去的却是炸药。每出现这样情况，出脱子就憨憨地一笑了之。
最关键的一道工序是点炮。点炮最需要机智和敏捷，要静如处女动如脱兔。达文斯斯文文民工们叫他“文秀才”，最不适宜点炮，出脱子便找一安全地方让达文避着。他像猫一样躬着身腰从峡壁上新开出的极简单的通道上踩过去，又像猴子一样从最远处开始点导火线，点燃一根蹿几步，又点燃一根蹿几步，很快九根导火线全部点燃了。他又以最快的速度繃到达文躲着的安全地带，藏好了身体，闭住眼像没事人似的靠崖壁睡去。达文心中则别是一番境况。他想象着九根导火线喷射出几朵灿烂的火花，像献给石壁峡的礼花，马上就要有九声巨晌频频传来，像献给石壁峡的礼炮。石壁峡每天都接受这样隆重的献礼，这是石壁峡的殊荣石峡壁的福气！达文心中十分激动。
“轰隆！”“轰隆！”
炮声响起，达文屏声敛气地听着，出脱子仍然像没事人似的睡觉。
炮声响完，达文要站起来，出脱子猛一把将他压倒：“躲着，才响了八炮！”达文顺从地爬下，心中暗暗佩服道：“这孬种，睡着倒比我醒着灵，我怎么就没数一数响了几炮？”他瞟了出脱子一眼，出脱子仍然闭着眼，仍然像睡着一样。
过了好久，出脱子突然十分瞀觉地坐起来说道：“没响的可能是个哑炮，你躲好，我去检査！”
达文说我跟你去！”
出脱子说不，危险！”
达文说有你呢，我不怕。”
出脱子想了一会说也好，走！”
走到离第一个炮眼还有几十米远的地方，出脱子突然发疯般喊道快爬倒！”与此同时一个饿鹰扑食动作把达文压在他身子底下，紧接着一声“轰隆”巨响，氽音未尽，达文似觉得有热乎乎的东西顺着脖子流下来，随即便什么也不知道了……达文醒来时躺在工地医疗室的简陋病床上，瑣梅在床边伤心地流泪，艳花嫂也十分悲伤。他的伤势并不重，只右小颶的腿肚上被石子砸伤一处，已经上了药，包扎了。医生说：“硬伤，很快会好的。”
“出脱子呢？出脱子哪儿去了？”达文问。
瑞梅失声痛哭了，艳花嫂也涌出了泪水，没人回答达文的问话。
“出脱子呢？你们怎么不说话呀！出脱子……”达文眺下床抓着瑞梅的肩膀摇着问，又抓住艳花嫂的肩膀摇着问。
医生跑过来，把达文扶上床，悲痛地说出脱子为了保护你，飞来的石头砸在他后脑上当时就咽气了……”达文听罢，又一次昏迷过去。
出脱子家里再无别的人，工地主任就叫埋在了民工宿舍背后的一块空地上。墓堆很小，达文买来白纸，找了根柳树枝干缠了根很精致的拄棍（当地风俗，一根拄棍代表一个孝子）插在墓堆上，哭了个死去活来，被民工拽到宿舍里才罢休。
出脱子死后不久，瑞梅的日子开始难过了。一天，工地主任找瑞梅，说是要了解些灶上的事情。瑞梅到工地主任房间，工地主任十分客气，还倒了杯茶放在瑞梅面前，他自己则扔掉快吸完的烟头又点了一支大口大口地吸，屋子里烟雾缭绕，呛得瑞梅直咳瞰。
“主任叫我有事吗？”坐了一会儿工地主任还没开口，瑞梅小心地问。
“不忙，不忙谈公事，先喝茶，瑞梅先喝茶！”工地主任堆起满脸笑，使闭福眼儿的两条眼缝更小了。但瑞梅觉得那极小的眼缝之间射出的光很锋利，是贪婪的掠取的光。那满脸的笑容也似乎变成了恶魔般的凶相。又过了一会儿，工地主任仍然一句话也不说，只是眼盯着瑞梅抽烟。屋子里的烟雾更浓了，浓得使人感到窒息。瑣梅的心里又狐疑又害怕。便又说主任，要了解啥你就说吧，灶上忙得很哩。”
“哦，哦。其实也没啥可了解的。瑞梅啊，你的工作干得很不错，我就是找你来坐坐，随便坐坐。”工地主任一脸奸笑站起来拉瑣梅的手。
那我走了。”瑞梅急忙躲开说。
“坐一会儿还不行吗？再坐一会儿吧！”工地主任边说边掀掉披着的衣服，伸开魔鬼般的两臂向璀梅搂抱过来。
“啪！”瑞梅不知哪来的勇气，巴掌有力地掴过去，一个响亮的耳光声立即迸出来。随着响声的出现，工地主任满脸的奸笑顿时僅成了饱绽的肉团。璀梅利索地从工地主任房间里胯了出来。
这是辉煌的历史性的一掴，这一掴打破了工地主任在整个工地上说一不二至高无上神圣不可侵犯的权威，也掴出了民工们虽“贱”而又不可侮的气节，表现了民工们的风格和气派。对此，石壁峡也仿佛回荡着兴奋的喝彩声。
这件事瑞梅没对任何人讲过，她把愤恨深深地埋在心底。艳花嫂试探性地提过一回，瑞梅巧妙地搪塞过去了，瑞梅做好了被从灶上赶出来去做最辛苦最危险的活路的准备。奇怪的是璀梅估计的情况一直没有发生。然而自那件事发生以后璀梅总觉得背后时时有两只蓝幽幽的鬼眼盯着她，如同芒刺在背，她不得不时时小心谨慎。
由于好长一段时间没得到瑞梅接济的食物，也由于出脱子的死造成的心理打击和伤痕，达文一天天消瘦了，情绪非常低落。他放松甚至放弃了利用一切工余时间对于《古文观止》和《古代散文选》的学习，而逐渐养成了一有空闲就去出脱子坟头傻坐的习惯。
这天大灶的主食是发糕。瑣梅巧妙地偷了一块，晚饭后约达文到经常看书的土窑里。一进土窑瑣梅就拿出发糕心疼地说快吃！快吃！达文，你瘦多了！达文。”达文拿上发糕深情地看了眼瑞梅，就大口大口地吃开了。达文吃得很快，发糕到口里—嚼一咽喉头一动就下去了。瑞梅不觉心里一阵酸楚，便说：“达文，达文，你要鼓起劲，鼓起劲来。人死了不会活的，出脱子坟头别天天去了！你还是要常来这儿看书呢！啊，达文！”达文边吃边听边点头，脸上竟有了点红色甚至露出了一丝久未见过的笑容。瑞梅心里也舒展了许多……
“好你两个黄毛丫头小子，钻到这里搞流氓活动来了！”瑞梅正在说话，达文的发糕才吃了一半多一点，工地主任突然大喝一声冲进土窑，瞪着牛似的圆眼睛（不是闭福眼儿了）瞅了发糕一眼，一把夺过去盯着瑞梅吼道：“好你个小婊子，偷了大伙的口粮来喂狗崽子，看不开大会斗你！走！”他两手抓住达文和瑙梅的胳膊往外拽。
“主任，主任，求求你，饶了达文吧！是我的不是，我跟你去！求求你，主任！”瑞梅苦苦哀求。
工地主任两个鬼眼珠滴溜溜转了几圈松开手说：“也好，先查你的偷盗行为。跟我走！”
瑞梅不得已钻出窑门，向前走了几步又折回来对发呆的达文说：“达文，达文，莫傻，莫傻，要保重哩！”
“少罗唆，快走！”工地主任吼道。
瑞梅泪流满面恋恋不舍地离开了达文。
瑞梅走不多远，达文忽然醒过来，冲出窑门，朝瑞梅没命地喊：“瑞梅，瑞梅，是我害了你呀！”瑞梅回转身又要朝达文跑来，工地主任凶狠地把她拽走了。达文蹲在土窑前放声痛哭，哭声冲进了石壁峡在整个峡谷中荡漾。
走进工地主任宿舍，工地主任立即关了门，暗锁也随之锁上了。工地主任点燃一支烟大口大口地吸喷了一阵便直截了当地说：“咱明话直讲吧，如果依了我并且以后常到我这里来，今天的事情就此了结，往后你还会沾很多光，如果不依嘛……”黄眼珠又滴溜溜一转恶狠狠地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明天全工地停工，开大会斗争你和那个臭小子！你自已定吧！”
瑞梅觉得浑身冰凉，胸膛里刀绞似的疼，头也无限地大了，差点跌倒。她竭力使自己镇定下来，转过身望窗外，突然发现窗台前的桌子上放着些她在工地上常见的东西，她心里顿时一阵亮堂，低头沉思了一会便头也没抬冷冷地说：“亊到如今，随你便吧！”
“好好好，这就对了，瑣梅到底是知趣的姑娘……”工地主任没想到亊情这么顺利。他狂喜地丢掉烟头，三下两下剥光自己的衣服一下子把瑞梅抱到床上……
深夜，工地主任精疲力竭泥一样瘫在床上，喉咙里发出猪一样的鼾声。瞧他那样子，即使有雷声在他的耳旁响起他也一时不会醒过来。
瑣梅轻轻溜下床，麻利地穿好衣服，又麻利地把窗前桌上的几样东西按照平时听到的方法装弄好，悄悄地放到工地主任床下，划根火柴很快地将线头点燃，然后蹑手蹑脚地打开房门，一口气跑出十余丈远。瑞梅刚一站定，一声轰响之后，工地主任的房顶就随着一团烈焰飞上了天空。瑞梅望着飞起的屋顶如同望着一具魔鬼的骷髅和一个丑恶的灵魂接受应有的惩罚。瑞梅兴奋地狂笑起来，笑声划破茫茫夜空，在天际振荡，笑声也同刚才的轰响一道惊醒了石壁峡和石壁峡工地沉睡的人们。
狂笑之后的瑞梅奔到土窑前向土窑碹了三个头，又奔向石壁峡顶站住了。瑞梅喘息稍定放眼向天空望去，满天星星分外灿烂，那一闪闪的星光好似在向她眨眼微笑。峡谷里传来了猫头鹰的响亮叫声。“猫头鹰一叫就死人。”老人们这样说过。猫头鹰莫非是来招唤她的？夜风微微吹来她感到一些凉快，全身的狂燥像被微风温情的双手轻轻地揭走了。她似乎清醒了些，便向很远处工地主任房子的地方望去，她隐隐约约看见很多人在火光照耀下急急忙忙地来回走动。有一个很小的影子好像是达文对着火光发呆。她一下子心酸了，脸面上泪水直往下流淌，嘴里喃喃道：“达文，达文，咱俩的缘分怕已尽了。莫怪我，达文……”
东面的山头泛白，夜游的东西少了些，风却猛了许多，瑞梅明显地感到冷。她想可怕的白天快要到来了，如今的我愧见白天明媚的太阳，愧见太阳下活动的人们。天亮前有最黑暗的时刻，让我的生命和被魔鬼玷污过的躯体溶进最黑暗的夜空吧！
她望了很远处光亮中还在走动的人影，口里低声地极慢地念叨道：“达文，达文，好自为之，我去了，记着我……”便向前走动几步朝黑洞洞的峡谷扑了下去。不一会，峡底似乎传来沉沉的“扑腾”一声微响，之后，除了谷底的流水声仿佛比刚才大了点，一切就又都和原来一样了……
后来再没有什么值得详细叙述的事情了，那个爆炸事件所牵扯的一切淸淸楚楚摆在那里无需调查，人死事了，事情就那样过去了。出脱子瑞梅的相继死去对达文心灵的创伤太大，他提出申请要求回叭劳动。头儿同意了，他就卷起铺盖回了家。历史用力一跃跨过了苦难的日子。七七年一所重点水电学院的大门向达文敞开了，达文一举夺魁，毕业后又考到国外一家大学读完了博士学位，回国在一家水电设计院工作。艳花嫂的小布袋被新工地主任发现了，新工地主任就把她从工地上撵了出去。新工地主任干劲很大，领导民工们终于修成了水库和小电站。工程结束后，新工地主任还刻了一面碑记述了修建过程并把在工程中牺牲的人的名宇刻在了上面以示纪念。
现在我们再来看已成为副教授的达文到石壁峡后做了些什么达文找到埋出脱子的那块土地，从黑提包里取出几沓纸钱一沓一沓焚化，伤心地说：“出脱子，为了我，你过早地离开了这个世界。那年月你连顿饱饭也没吃过……现在日子好过了却没有了你……这些钱你拿去用吧！兄弟我现在好多了……”他哽咽着断断续续把话说完，虔诚地磕了几个头又默默地坐了好长时间才慢慢离开。
没费多大劲达文又走上了峡顶，前后望去，天下似乎变小了，峡谷比当时宽了许多。达文低头面对峡谷站了许久许久，心里反复念叨：“瑞梅，瑞梅，达文来了！达文看你来了！达文按你的吩咐上了大学……瑞梅，瑞梅，你听到了吗？”两行泪水顺着两颊流淌，他没有擦，他想让它流个痛快。泪干了的时候，达文打开提包的拉锁取出厚厚几沓纸钱，一沓一沓抛向峡谷。然后跪下来又把剩下的几沓一沓一沓焚化，把纸灰也抛向峡谷，这才一步一回头从峡顶走下来。
达文的最后一件事是想看看新工地主任立的那块碑。碑上没有瑞梅和出脱子的名字，而有前工地主任的，原因据说是瑞梅进行破坏，谋害领导，畏罪自杀。出脱子为狗崽子而死阶级立场不稳。前工地主任是为人民利益而死的，死得其所，重如泰山。碑上还专门表彰了几句。达文如同当头挨了一闷棍，几乎犖了过去，半响才镇静下来。于是他面对眼前残破的石壁峡说：“石壁峡，你是否还记得瑞梅和出脱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