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马善仁睡得很死,廊檐下小白的呻吟,他和马三多一点都没有听到。
小白是半夜时分开始分娩的,它先是感到肚子不适,里面有一团东西开始不停地蠕动。接着它的肚子就开始疼了。停一阵,疼一阵,后来就疼得连续不断。小白开始呻吟,它希望呻吟能够减轻它的疼痛。
马善仁被屋外的鸟叫声早早地吵醒了。他揉了揉眼睛,开始穿衣服下炕。他每天从被窝里爬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揉眼睛,他总希望奇迹能够出现——当有一天早上醒来的时候,他的眼睛突然复明了,一个真实的世界又清晰地呈现在他的面前。村庄,河流,田野,树木,一切都和原来他亲眼看到过的一样。即使它们变了他也会用坦然的目光去看待它们,去认认真真地重新打量它们。但日子过去了一天又一天,那个出现奇迹的早晨,依然迟迟没有到来。每个早上,马善仁的心情都会因为这个奇迹没有出现而沉重几秒钟。
马善仁穿衣服的时候,马三多在被窝里动了一下,然后又装作重新睡去的样子,呼噜了两三声。
马善仁在听到第一声羊羔叫声时,他一点也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以为是自己眼睛复明的先兆。一般意义上,奇迹的出现都伴随着一个容易被人忽略的开端。他坚定地认为,那个奇迹就要在他身上出现了。这个鲜嫩的叫声湿漉漉的,像夏天早晨水雾朦胧的草地。这个叫声从纷乱的鸟鸣中挤出来,清水一样钻进了马善仁的耳朵里。他用空洞的眼睛扫了一下漆黑的世界,极力想分辨出这个声音的来源。
“咩——”
叫声颤颤的,结束时又那样轻轻一抖,像要拖下去,却戛然而止。
“三多,快起来,快起来!”
马善仁脸上绽出黑红油亮的笑容,回头喊了一声儿子。他被一阵从天而降的兴奋鼓噪着。他开始蹲下身子,伸开两只长长的膀子左右扫动,紧张地抚摸那声令他心旌摇荡的喧响。
又是一声新鲜的羊叫。这小小的声音无异于一颗炸弹,马善仁重重地坐倒在散落着草秸的廊檐下,咧开大嘴无声地笑了。
笑了一阵,马善仁觉得不够,他就敞开胸怀,仰起头大笑起来。他意识到这不是眼睛复明的先兆,而是一个新生命已经在他老马家的小院里诞生了。这件多年没有经历过的事,使马善仁甚是无措。兴奋对人的打击比痛苦更加直截了当,就像电流,只一下,就让你尝到幸福的滋味了。
“嘿嘿——哈——嘿嘿——哈哈哈——”
马善仁的笑声惊起了院落里觅食的鸟儿,它们拉着马善仁的笑声,掠过干巴巴的杨树梢头,飘向无遮无掩的远方。
这个早晨,瞎子马善仁的笑声飘了很远,几乎把沙洼洼的天空戳了个大窟窿。刚刚包产到户,集体分给马家的母羊小白就为他生了一只羔子,这是会给一个濒临没落的农户带来好运的。
小白没有奶,因为它太瘦了。
小白的妞妞像两只未成形的生面馒头,紧紧地束在它狭窄的腿胯里。它的乳头如同两枚风干的红枣,无论羊羔的小嘴怎样吮咂,都没有奶水流出来。这可忙坏了马家父子。马三多抱着小白的脖子,马善仁双手捧着它的妞妞,又是搓又是揉,到最后还是一滴奶汁也没有挤出来。小白不停地用四只蹄子敲打着地面,焦急地长吁短叹,仿佛在叩问着什么。
没有奶吃,一只小羊羔诞生所带来的欢欣,只能是暂时的。
马善仁叫马三多把小白牵进屋里,给灶里生了火。马三多在父亲指挥下欢快地忙碌着,他知道自家的羊由一头变成了两头,这是母羊小白的丰功伟绩,他还没有办法将以后的日子想得过于深远。但马三多知道,羊从一头变成了两头,他应该为此而高兴,围绕着这一切的忙碌,自然都是应当的。
锅里煮上了麦子,马善仁能听到麦子在锅里翻滚时的咕嘟声。
马三多把羊羔搂在怀里,亲昵地抚弄着它卷曲的绒毛。小白吃着灶台边的干草,对马三多的表现显得非常满意。它的目光里,涌动着一片慈祥的温情。
太阳偏西的时候,马善仁猛然从热炕上坐起身来,冲着刚刚给羊羔喂完麦汁出神的马三多说:
“娃子,你想不想吃肉?”
马三多说:
“想吃,我当然想吃,做梦都想哩。”
“真的?”
马三多说:
“我做梦都想吃一回肉。队里不给分肉,我们家已经有好多年没吃过肉了。”
马三多话音落下的同时,马善仁听见儿子深深地吸溜了一声,那是马三多肚子里的馋虫儿在作祟。其实已经有一条口水从儿子嘴角淌下来了,只是马善仁看不见而已。
马三多看着爹的脸,狐疑地说:
“爹,你该不会把小羊羔宰掉吧?”
“当然不会,”马善仁说,“你出去找一找,外面廊檐下有一条肉。”
马善仁说话的时候,喉咙口也泛起一团水来。
马三多在廊檐下找了一会儿,终于从厚厚的草屑里提出一条凝着黑血的肉来。
“爹——你看,找到了,我找到肉了。我以为你在骗我哩,有这么长一条哩,真有肉啊,哈哈。爹,我们煮上吃哩还是炒上吃?”
马三多在廊檐下说得上气不接下气。能够找到一块肉,这是马善仁预料之中的事,所以他不会那么诧异。他对儿子说:
“娃子,你拿上,你拿上肉去河里洗一洗,肉里会有好多好多血,等从肉上淋下来的水变清了,不红了,你就把肉拿回家来。我这就点火烧水,咱们煮肉吃。”
这一天真叫人高兴,不仅新添了一头羊,还吃到了肉。日落西山,躺在火炕上的马家父子还沉浸在这不期而至的幸福中。这之前他们刚刚有了自己的土地,有了属于自己的老黄小白和一辆小驴车。但时隔不久,他们的羊就由一头变成了两头——小白又下了个羔子。不仅如此,他们还吃到了香喷喷的肉。你说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日子?眼看用不了多长时间,冬天就要过去了,他们将在属于自己的土地上播种和收获。他们就要为自己劳动了,他们就要有自己的收获了,想一想,这是多么令人兴奋的事情呀。
马三多无法很快入睡,在短短一天的时间里,就连续发生了两件让他高兴的事,他真不知道该怎样表达自己的心情才好。于是,他自语般地说:
“爹,我们已经吃上肉了。”
“吃上了。”
马善仁的回答听上去也像在自言自语。
“爹,明天,廊檐下会不会还有一块肉?”
“哦,明天么?明天大概就不会有了。”
“啥时候会有?”
“到明年,明年小白再下小羊羔的时候。”
马三多惊诧地翻了个身,眼睛盯住马善仁黑洞洞的嘴说:
“小白下羊羔的时候,难道会有一块肉从身上掉下来?”
马三多想了想又说:
“小白身上明明好好的,一点也没烂呀!”
马善仁说:
“那是多余的肉,羊羔生出来了,那片肉就没用了,就会自动从小白的身体里掉出来。”
马善仁尽力给儿子作着解释,他想尽量说得委婉一点,但儿子还是穷追不舍地要问个究竟。
马三多有些丧气地又朝相反的方向翻过身去,分明已经有几分埋怨他爹的意思了。
“我还是没弄清。”
马三多说。
马善仁干脆地回答:
“就是胎盘。”
“爹,你是说……我们刚刚吃下去的是羊的胎盘……”
马三多又突然把身子翻了回来。
马善仁说:“嗯。”
马三多说:
“你是说我们刚刚吃的就是从小白下身里掉出来的……”
马善仁低声说:
“呵呵——”
马善仁的声音几乎听不见。
“爹——你这个瞎子,我想吐……”
“……”
“马善仁——我想把刚才吃下去的全吐出来……呃……”
“马善仁——爹——你早说我就不吃了。”
“呃……爹——我吐不出来……”
“爹——我要睡觉了……”
马三多说完最后一句话的时候,马善仁已经发出鼾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