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街中间那棵歪脖柳树上,挂着一截铁管子。
那截铁管子挂在歪脖柳树上的时候,就已经不是铁管子了,是钟。
一个阳光很好的冬日正午,代二敲响了那截铁管子。在沙洼洼,他是唯一有权敲响这段铁管子的人。
沙洼洼的男女老少百十号人,被代二敲出的金属声慢慢集中起来。穿着皮袄的代二,看上去像一只充了气的圆球。
聚拢过来的人们在距代二五步远的地方停住,他们看着胖乎乎的代二拿着一根生了锈的铁棒,十分卖力地敲着那段铁管子做的钟。他们看着他,像欣赏一个舞台上丑角的表演。男人们站在那里,抽进去一口烟,又吐出来一口烟。女人们怀里抱着做到一半或者刚刚开工的鞋底鞋帮,一根长长的麻线绳从这边穿进去,又从那边拉出来,线绳和空气碰撞出呜呜的声音。
看了一阵,代二越敲越兴奋了。他们看到代二红油油的脸上不断地变幻着神态各异的表情,就像在放劣质的幻灯片。
太阳挂在天上,树木赤裸的枝丫像疯子的头发,乱糟糟地戳向空中。脱去了树叶的枝丫间任由阳光的碎片从容穿行。
沙洼洼安静的冬日就这样被一个男人弄出的锲而不舍的金属声撕扯得支离破碎。太阳的光束似乎被这虔诚的当当声震弯了,照在地上的时候,显得乱七八糟。
当——当——
当当——当当——
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
代二进入了一种忘我的境界,他的灵魂仿佛被来自远天的一缕仙乐轻轻托举而起,悠悠飘荡,像一枚升起在天空的硕大气泡。这种舒畅若干年前他曾有过,那时候他向社员同志们吼一声,就会产生这种奇妙的感觉,宣布扣掉谁谁谁的工分之后也是这种感觉。他奇怪这种感觉在离他而去多少年之后的这个冬日晴朗的正午,又从脚后跟那里钻进他日渐臃肿的身体了。
当当——当——
当当——当当——
当当——当——当当——
当当——当——当当——当——
终于有人忍无可忍地对这个得意忘形的人说:
“老代,你他妈的不要敲了,人已经差不多到齐了。”
代二也许没有听见,所以没有停,反而敲得更加起劲了。这个说话的人不得不内疚地认为,老代根本就没有听到,于是他不得不再一次亮开嗓门,朝那个圆球一样的男人喊:
“我说老代,你他妈的行了吧,人已经差不多了。你难道想连沙洼洼的母鸡母猪也一起叫来吗?”
说完,这个男人向前跨了一步,这一步把他从人群里分了出来。
“老代,你有屁就放吧,别敲了。”
“有啥你快说吧老代。”
代二还在敲。他们说:
“你再敲我们可走了,我们可不是来听你敲钟的。”
他们这样一说,代二手里的那根铁棍便失控落在了地上,被铁丝拴着吊在柳树上的铁管子,像一只正在荡秋千的猴子。这时候人们才发现代二的眼睛已经睁圆了,接下来他的嘴角向上抽了一下,露出一口被烟熏黑的牙齿。他向前迈出一步,揪住那个向前跨了一步的男人的脖领子。于是人们又看到代二像若干年前大集体时那样,咆哮起来了。
“你敢这么对我说话?我扣你工分。”
代二的话音刚落,就听到被他揪住脖领子的那个男人连同他周围的人都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如千万根飞舞的银针向他刺来,他来不及躲闪,被刺了一下,又一下。
笑声过后,有人收住前后摆动的身体说:
“老代,你已经扣不到工分了,这已经不是在生产队里受苦的年月了,邓小平早把我们解放了,他早把土地分给我们了,哈哈哈——”
又有人接着说:
“他妈的老代,我们受压迫的时代早就结束了,你这个队长,就像一只泡牛的卵子,多余的了,屁用不顶了。”
这个人这样一说,又引来了一串笑声。代二感觉那些扎在他身体上的银针又被无情地抽了回去,他身体里那股气流顷刻间尽数散去了。他的两只手,于是软塌塌地从那个男人的脖领子上滑了下来。
一刹那,刚刚飞出去的那些东西又钻到了他的躯壳里。代二扭了扭胖墩墩的脖子,提起双手叉在腰上,扬起声音说:
“我是扣不到你们的工分了,可我能发给你们钱,你们知道不知道?你们现在能从我手里弄到钱,哗哗响的票子,你们难道不喜欢?你们难道不高兴?”
有人马上问代二:
“没有这么便宜的事吧,你会给我们发钱?多少年来你都是只管向我们收钱。”
代二说:“当然没那么便宜,不过也够便宜的了——上面提倡大力开荒,开荒一亩发一百,开十亩发一千。我们沙洼洼可不缺荒滩呵!谁开了地是谁家的,钱上面白给。你们说,他妈的这便宜不便宜?”
有人问:“钱是谁的?”
代二说:“钱是上面给的。上面发给我,再由我发到开荒户手中。你们他妈的说,便宜不便宜?”
是很便宜,他们没有人说出来。
但也有一小部分人,他们露出了与大多数人离心离德的表情,对代二说的开荒一亩发一百的承诺不以为然。
马德仁呸地吐掉叼在嘴上的烟屁股,扬起又黑又长的眉毛对大家说:
“一亩一百,你们以为这很便宜?你们以为公家会把金条送到你们手里?按我说,开荒一亩公家应该给二百才对。”
又有几个人接上了马德仁的话说:
“是啊,开荒一亩,那是要费老鼻子劲的。一亩一百,那好比是一桶水里放进一把糖,那不顶个啥。”
于是他们说:
“要我说,开荒一亩上面应该给三百,再少就划不来了。”
“咱们沙洼洼是地面广大,可开荒是要用力气的,现在的力气是啥?力气就是钱。一亩地的力气换一百块钱,太少了,真太少了。”
代二听他们这么说,鼻头向上一皱,把脸挤成了一只核桃。他踮起脚尖在地上转了一个圈,想站得更高一些,但他把整个脚板都竖起来了,也没有达到自己想企及的那个高度。
代二朝刚才说话的马德仁看了一眼,抬起一只手将扣在脑袋上的黑呢鸭舌帽正了正,然后恶声恶气地对他们说:
“你们就等着上面给你们一亩三百的补助吧。一亩一百,就这,散会。”
话一脱口,代二就将双手背在屁股上,钻出人群,大摇大摆地走了。
人群在他身后叽叽咕咕地乱成了一锅粥。
代二像一只听惯了枪声的老狐狸,他太了解沙洼洼这些人了,很多时候,他们都表现出口是心非的样子。比如说他看中了这件东西,他就会千方百计地找出这个东西的一些小之又小的缺点和毛病,或者说瑕疵,然后张大嘴巴嚷嚷出来。等很多人都觉得这个东西的确太差了之后,这个人就带着满腔的遗憾将这个东西抱回家去了。他在家里偷偷笑的时候,谁也不会听见,谁也不会看见。
眼下,对于开荒一亩补助一百的事,他们又使用了这样一个小小的伎俩,代二的眼珠子一转就弄明白了。弄明白了,但代二不会马上白刺扎肉一针见血地挑烂说破。他心里明白,沙洼洼最先冒着冬日的严寒外出开荒的,就是这几个嫌一百元补助太少的人。其实在他们心里,一百元已经很合算了,如果能变成二百三百,那样的话他们连夜里搂女人睡觉的心思都没有了。
知道了却不说破的人,就是通常所说的聪明人。
代二就是这种聪明人,要不,他就把刚才的事情说破了。
在沙洼洼,还有一个人应该归入聪明人的行列。这个人,就是马三多的二叔马德仁。
当天下午,在大家对开荒一事尚处在犹豫徘徊当中的时候,他就领着女人丁玉香,扛着铁锨从后门出去了。他们绕开村庄,走过铺满厚厚黄沙的田野,来到了条田边缘。他们的脚步像受惊的兔子一样留在了黄昏的大地上。马德仁迈开长腿,用大步前后左右地踏,果断地定点圈地,丁玉香在后面照着那些点和线轻描淡写地加埂。沙漠与戈壁之间的沙壤土并没有因为冬天的到来而冻结,每一锨铲下去,都能看到它们焦渴的样子。
这样干到天黑的时候,马德仁就感到人手有点少了。
人手少的原因,主要是去年冬天杏花出嫁了。
杏花长到那个年龄之后,就被一个脸上涂了厚厚一层白粉依然掩不住苍老的女人做媒,嫁到黄沙梁去了。
杏花出嫁的时候,女婿家赶来了三挂三套大皮车,准备在沙洼洼地界上好好显摆一番,结果被沙洼洼人捂着嘴差点笑掉了大牙。马德仁低着头把兴高采烈的女婿拽到屋里训斥道:
“你咋吆皮车来了?咋不开手扶开四轮车来呀?不是说你们家是黄沙梁上最富最有钱的人家么?”
女婿娃一手搓着头,脸上挂下一层不好意思的笑,而后才十分谦卑地对老丈人说:
“我们黄沙梁最富的人家,也不过拥有一挂三套大皮车罢了,我们的确是黄沙梁上最富的人家。我们这也是黄沙梁有史以来第一次出三挂三套大车来迎亲的人家,你应该高兴才是呀,爹。”
马德仁听到一个还很陌生的大男人在叫他爹,他的骨头里就冒起泡泡来。咕嘟咕嘟冒了一阵之后,骨头里便渗出一缕寒气。寒气在他身体里来回游动了一段时间,他就意识到自己是被那个满脸涂了厚厚一层白粉却依然掩不住苍老的媒婆给骗了。他张口要了三千块钱彩礼,她一口就答应了。他却不知道女婿娃为了攒下这三千块,差不多用了足足十年的时间。在黄沙梁,能出三千块钱订一个媳妇的人家,当然应该是那个被黄沙包裹的小村子里最富最有钱的人家了。
马德仁开始后悔了,但他的脸上却不能流露出要后悔的样子。看着门前三挂披红挂彩的大皮车,不让装扮一新的丫头出门上车,马德仁可就成了千夫所指不仁不义的罪人了。当满脸脂粉的媒婆牵着杏花的手搀她上皮车的时候,马德仁真想扑上去咬这个女人一口。一口还不解恨,该多咬几口。不不不,用嘴咬太恶心了,还是伸出手指抠出她的眼珠子吧。那双眼珠子太尖了,居然能够把马德仁见钱眼开的心事一眼看穿。
马德仁让女人丁玉香在天黑之前赶到黄沙梁,叫女婿明儿一早来帮他开荒占地。女人不依,咕哝说:
“差不多就行了。”
马德仁就着黄昏的余晖剜了女人一眼说:
“差不多是多少?这还差得多哩,这片蒿子滩我全占了也不嫌多。”
停了一阵,他又说:
“你们女人真是头发长见识短,只能看到眼前巴掌大一坨地方。”
丁玉香听了,就气呼呼地去找女婿了。上路之前,她特意回家为女儿女婿扛了一条羊腿。黄沙梁的日月,比沙洼洼是要苦焦一些的,不一定能吃得到肉。
有了羊腿,丁玉香去黄沙梁的脚步因此轻捷了许多。
这个早上就这样来临了——先是一只冻木了嘴的公鸡懒洋洋地叫了一声,接着谁家的狗百无聊赖地冲天一声吠叫,一下子就撕破了冬日黎明前厚重的寂静。新的一天,就要从一只圆溜溜的鸡蛋里破壳而出了。
一只狗的吠叫传开之后,狗叫声就像爆米花一样此起彼落地连成了一片。接着另外一些公鸡也被无边无际的狗吠从安详的冬梦中吵醒了,它们伸着懒腰扬颈长鸣的同时,少不了埋怨狗们的多事。
鸡叫声连成一片的时候,狗儿们又开始睡觉了。通常的时候,一只鸡叫是不会天亮的,而今天沙洼洼所有的鸡都叫了,天也没有真正亮起来。于是狗开始在热窝里嘲笑鸡们的愚笨,鸡则扯开嗓子告诉同伴一声,它们上当了,然后纷纷停歇下来,在黑暗里甩一甩羞红的脸。
其实狗是没有错的,第一只先叫的狗最先听到了村街上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半夜听到脚步声,对以看家护院为己任的狗来说,不叫出两声肯定是不对的。要是咬出些什么名堂,说不定还有立功受奖的机会——有一片肉吃,有一块骨头啃,那也是不一定的。
狗于是叫了,叫了以后又因为没能咬出名堂而失望地停下了。
公鸡们疯了一样叫起来的时候,狗们又开始幸灾乐祸。
是密集的脚步声惊动了睡梦中的狗。沙洼洼人从一家一户的街门里吱溜吱溜走出来,鬼鬼祟祟地走上村街,尽量避开旁人,走向田野尽头的荒蒿子滩。沙洼洼大规模的开荒运动就这样开始了,他们的热情在黎明前的黑暗里汹涌着。天亮的时候,村西的蒿子滩上,每一寸土地差不多都被标上了沙洼洼人的名字。
马德仁在争夺一块平坦的沙地时,差一点与别人打起来,要不是丁玉香领着丫头女婿及时赶到,一场冲突的受害者肯定是马德仁无疑了。因为差不多所有沙洼洼人都对马德仁偷偷提前行动的卑劣行径表示了叹息和愤懑。
当一个人冲上去撕住马德仁脖领子的时候,围过来的人中就有人喊起来,他们的叫声如刚刚吃完生肉的狗,喷射着一股血淋淋的腥味。
一个说:“打!”
又一个说:“打,打这狗日的。”
另一个说:“打,往死里打!”
接着更多的人异口同声地说:
“打,打死狗日的,打——打——”
撕住马德仁脖领子的这个人,并没有马上动手,他只是死死地将马德仁控制起来。他想打他,马德仁就在他的有效打击范围之内。周围人群中的喊打声越来越大了,这个人仍旧迟迟不肯动手。马德仁开始从脚后跟到小腿一截一截往上哆嗦,最后连牙齿也开始咯咯咯地磕碰起来。马德仁很快判断了一下眼前的形势,就在他准备做出让步的时候,他看见丁玉香带着丫头女婿从人群外面挤了进来。女婿看到岳丈大人被人揪在手中,二话没说就把一张铁锨架在了对手的脖子上。
一场冲突就这样被一把架在脖子上的铁锨轻而易举地化解了,人们只有失望地散开。
马德仁在人群散去以后,向着天空趾高气扬地吐了几口。他先向撕了他脖领子的那个人的背影吐了一口,那个人没有回头,他就吐得更欢了。
“呸——”
“呸——呸——”
“呸——呸——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