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在忙碌的时候,时间会飞一样从他身边跑过去。
有人算了算,刘巧兰到省城的时间差不多已经满八年了。八年里,马三多没有得到有关刘巧兰的半点消息。其实也不是一点都不知道,比如米米经常会出其不意给马三多带来刘巧兰的消息,但他却不信,他甚至固执地认为,米米这样完全是出于对他马上能做城里人的忌妒。
又一个冬天来到的时候,沙洼洼再没有下一场雪。不是说沙洼洼以外的地方就下雪了,也没有。有几次天都阴瓷了,鼻子里都能闻到下雪的味道了,雪花虽然也星星点点落下来了,但风也随之而起。风把落到地上的和来不及落到地上的雪全都吹走了,沙洼洼只剩下被风吹来的厚厚一层黄沙。
冬天过去,春天就到了。
春天来了,母羊小白却不行了,它已经没有奶水可供小雪越来越有力的小嘴吮咂了。母羊小白死得很突兀,小雪还叼着它的奶头吃奶呢,它的身体却已经在她的吮咂中渐渐地冰了,渐渐地硬了。
马三多看了看可怜的小白,又看了看趴在小白胯下同样可怜的马小雪,拉来架子车,把小白的尸体搬了上去。
马大洋抱起哇哇大叫的小雪,跟在马三多的架子车后面。马小香本来想撇嘴哭出声音来,但她看到马三多和马大洋已经走远了,就把垂挂下来的清鼻涕左右开弓抹到手上脸上,追了上去。
结果马小香就跑到马大洋前面了,她伸手抓住车帮上的一根木条,扭头看了一眼抱着小雪正吃力地向前走的马大洋。马大洋喘气的声音她都听到了。
出了村,上了南戈壁,马三多在马善仁的坟头附近停了下来。
马善仁的坟头差不多已经被风吹平了,几根蒿草杂乱无章地插在坟堆四周,渐渐显出将要成为一道篱笆的样子来。远天远地间,昏黄和浑黄连接在一起,形成一个颠覆不破的整体。在这样的背景下,一切都显得苍凉无比。
马三多脱下身上的棉袄,挥起闲置了一个冬天的铁锨,开始在地上挖坑。马大洋和马小香气喘吁吁地站在一边,一言不发,只时不时看看远处对他们来说十分陌生的风景。
马三多的动作里满含痛失生命的悲愤,一个看上去不圆也不方的坑很快挖好了。马三多从车子上搬下小白的尸体,用一块席子裹上,小心地移到那个不规则的沙坑中。然后,马三多拿起锨,对站在一旁的马大洋和马小香说:
“你们还不跪下?难道你们不是吃了小白的奶水长大的?”
马大洋没有动,他看了看怀里眨着眼睛的小雪说:
“应该跪下的是小雪。”
马小香也撅起自己的小嘴说:
“应该跪下的是小雪,谁叫生她的那个女人跑到树林里尿尿再没有出来哩,谁叫她吃了母羊小白的奶哩。”
马三多举起铁锨重重地拍在沙堆上,朝他们吼道:
“跪下,你们都他妈的给小白跪下。是小白的奶救了你们的命,没有小白你们都活不成现在这个样子。刘巧兰生下马大洋的时候,妞妞里一点奶水也没有。马小香你是被人家丢到街门前草垛子里的,因此你连妈都没有。小雪的妈尿尿去了到现在连人影都不见。没有小白就没有现在的你们,小白就是你们的妈,你们还不给小白跪下?”
先是马小香哇的一声哭了,接着小雪也哭出了声音。
马大洋没有哭出声音来,却最先把眼泪从眼眶里挤了出来。
马三多一边将沙子填进坑里,一边对他们说:
“好吧,你们就哭一哭你们的羊妈妈吧,小白虽然是羊,但羊通人性,它养大了你们,你们也应该通羊性对不对?它死了,你们是不是应该给它哭几声?”
马三多的话刚说完,他耳边就响起了一片被明显抬高了的哭声。他回头看了一眼,发现他们已经露出了笑脸,就生气地说:
“你们这些不孝的龟子儿哇!”
说完,马三多自己嘤嘤地哭了。
马三多一边哭,一边挥锨填土。他想刘巧兰是不是已经把自己和马大洋忘了。当初她走的时候,只答应接他和马大洋进城,而现在他又凭空多出了马小香和马小雪两个丫头,如果刘巧兰有一天真的来接他们的时候,如何是好呢?
这样一想,你就不得不哭。
哭完了,小白的坟丘也堆好了。他拍了拍棉袄上的沙土,重新穿好。然后拉过小雪抱在怀里,对呆立着的马大洋和马小香说:
“我都替你们哭过了,你们就用架子车拉着我回家吧。这样的话,你们对小白的不孝,就算扯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