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是这样来到沙洼洼的——
先是一场风把地上的东西都吹黄了,接着就得在屋子里生火,不生火就得整天焐在烧热的大炕上。屋边杨树梢头还有冻干了的树叶在不断地掉下来,半夜里,房顶上有沙沙的声音像雨点敲打着房皮。
有了这些声音,马三多便常常在半夜里醒来。马三多是一个没有心事的人,该吃就吃,该喝就喝,该睡就睡。总之他的每一天都被大大小小的事情糊里糊涂地忙碌着。
这个晚上的情形与以往大大地不同了。马三多先是看到了一望无际的大草滩,一条明亮的河水将绿莹莹的草滩一刀劈开,绿色像水一样流淌着,一波一波地涌动。涌向戈壁,戈壁上连石头都变绿了。涌向远处的沙漠,沙漠立刻变成了绿野。在这无垠的绿野当中,马三多牵着刘巧兰的手,刘巧兰的另外一只手里,握着一把五颜六色的野花。他们走了一段,刘巧兰就坐在草地上不动了。她突然喊叫着说她肚子疼,可能要生了。还不等她把话说完,一声婴儿的啼哭就清晰地钻进了马三多的耳朵里。
听到这一声啼哭的时候,马三多就从睡梦里醒来了。身边是马嘟嘟透明的呼吸声,屋外恼人的风声已经息了,屋子里漆黑一片。马三多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是做了一个梦,这会儿,他已经从梦中醒来了。
当又一声婴儿的哭声钻进他耳朵里的时候,马三多就发现刚才的那个梦其实它的一半并不是梦。又一声婴儿的啼哭从门缝里挤了进来,那声音仿佛被挤扁了。马三多突然又想到了刘巧兰,想到了刘巧兰生马嘟嘟时那血淋淋的场面。
这样一想,马三多就起身坐了起来。
天刚亮,马三多就抱着一张烂羊皮出门了。
羊皮里裹着一个肤色鲜嫩的女婴,她的小巧显而易见地证明着母亲孕期缺乏营养。马三多从村东头向村西头喊:
“你们谁家丢了一个娃娃,一个刚刚生出来的丫头?”
“你们谁家丢了一个丫头——”
“我拾了一个娃娃,快来看一看是你们谁家丢的呀。”
“谁家丢了一个丫头啊你们?”
……
马三多第三次从村东头喊到村西头的时候,太阳已经从村东头出来了。东面人家的房顶上首先被涂上了一缕橘红色的亮光。看到东面亮了,马三多就转过身朝村东头喊去。
“谁家丢了一个娃娃,一个羊皮包着的丫头?”
“你们看一看,这个娃娃是谁家丢的?”
“谁在我们家院门前的草垛里丢了一个娃娃?你们快来看,这是谁家的丫头?”
……
他这样喊着,就回到了村东头。这时候马三多发现太阳已经噌一下跳起来了,它一下子连西边的庄子都全部照亮了。站在村东头看的时候,村西头反而更亮了。他就回过头来,向村西头喊去。
“你们谁家丢了娃娃了,一个刚刚出生的丫头?”
“我拾了一个娃娃——是一个丫头——”
“你们谁家丢了娃娃——”
“你们谁把娃娃丢到马三多家街门前的草垛上了啊?你们快来看这是谁家的丫头啊?”
“你们快来看一下。”
马三多就这样来来往往不停地喊,一直到把他的嗓子都喊哑了,也没有一个人出来承认自己家丢了一个娃娃。这时候他怀里的婴儿差不多已经发不出声音来了,她已经哭皱的小脸不停地一抽一挤,嘴里发出一丝微弱的声音。
马三多就把她抱回家去,喂了一些马嘟嘟吃剩的洋芋面糊糊。
吃饱之后,这个女婴毫不客气地在那张白花花的烂羊皮上屙了一泡黏糊糊的黄屎。
马三多去找队长的时候,代二正端着烟盘子抽烟。他的烟丝里已经掺进了沙枣树叶子,马三多能闻到沙枣树叶子那种呛人的气味。
马三多对代二说:
“队长,谁把娃娃丢到我们家门上了,我喊了一早上也没人来认,你说咋办哩?”
代二挤了挤眼睛说:“丫头么娃子?”
马三多说:“是个丫头。”
代二哼了一声说:“我说哩,是娃子谁也不会丢到你的街门上。”
马三多抖了抖怀里的羊皮说:“娃娃我已经抱过来了。”
代二慌慌张张地站起身说:
“我可不知道这娃是谁家丢的,你还是快抱出去问问别人吧。”
马三多又叫了一声:
“队长——”
代二说:“你还是抱出去问一问别人吧,我实在不知道谁家丢了娃娃。”
马三多于是又叫了一声:
“队长——”
代二突然说:“你再喊!你再喊这个鸡巴队长我不干球了。”
代二这么说,马三多就抱着那张羊皮出去了。
来到街上,马三多看到了老杨家的大丫头琴琴,就对她说:
“你是不是丢了一个娃娃呀,刚刚生出来的娃娃?”
琴琴一听,脸腾地红了,她朝马三多脸上吐了一口,掉头走了。
没走多远,马三多又看见老吕家的丫头花花迎面走了过来,马三多就对她说:
“你们家是不是丢了一个丫头,刚刚生出来的丫头?”
花花瞪着眼朝马三多眼前地上呸地吐了一口,快步走了过去。
马三多碰到他二叔家杏花的时候,对她说:
“我拾了一个丫头,刚刚生出来就丢了,你说她这爹妈咋当的。”
杏花说:“表哥,不是别人丢的,是人家放到你街门上的……”
马三多说:“都快一天了,他们咋还不来抱啊?”
杏花说:“他们已经送来了,就不打算再抱回去了。”
马三多说:“他们是谁?你说出来我给他们送回去。”
杏花说:“我不知道,你还是抱回去吧。”
马三多说:“他们难道不要这个娃娃了?”
杏花说:“是这样的,这个人家肯定想要个娃子,结果生出来的是个丫头。他们家丫头肯定已经够多的了……所以你还是抱回去吧。反正你们家有吃不完的洋芋,以后还有的是麦子,以后的麦子也吃不完。”
听杏花这么一说,马三多就朝远处骂了一句很脏的脏话,抱着孩子回家去了。
马三多给这个丫头起了个名字,叫香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