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快落山的时候,马三多怀抱刘巧兰的儿子,引领着三头肚子吃得像锅一样的绵羊回来了。队长代二神情慌乱地扔掉了一只土黄色的烟屁股,对蹲在地上的一群男人说:
“呔——你们都给我站起来,英雄的亲人回来了,我们每个人都要和英雄的亲人握一握手,向他致敬。你们这样蹲着,显得对英雄很不尊敬啊。”
第一个向马三多走过去的是队长代二,他首先握住了马三多牵羊的那只手。
“马三多同志,你可回来啦,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马三多受宠若惊地对代二说:
“队长,你不要拉我的手,我牵着羊呢,你这样一拽,我怪难受的。”
这时候马德仁走了过来,接着老王和老吕他们也都走了过来,只有刘歪脖缩在原地没有动。
马德仁说:“三多,你爹他……死了。”
马三多的脸皮僵了一下,很多表情一下子没有了。
马德仁又说:“是跌到河里淹死的。”
接下来,所有的人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队长代二重新走到马三多跟前,拧了把鼻头说:
“马三多同志,你爹——马善仁同志,他为咱们沙洼洼人民的利益牺牲了,他是为我们大家的利益而死的,所以他的死,比泰山还要重。所以哩,他的死就不会像鸡毛那么轻。所以我们沙洼洼人民,要为他开追悼会,要为他开盛大的追悼会来寄托我们的哀思。”
代二看到马三多脸上的变化不是很大,就很流利地说了上面这样一番话。这些话不是他脑袋里想出来的,而是水一样从他嗓子眼里流出来的。
马三多说:“我爹他……早上还好好的呀!”
说完这句话,马三多就谁也不理,径自朝自家门前走了,他的三头羊和他怀里的马嘟嘟也都是一派漫不经心的样子。
这时候太阳已经隐藏到地下去了,天边滚动着大片的红云。路边的杨树上,无数的鸟儿飞来飞去,叽叽喳喳叫个不停,有一些鸟儿飞到了马家的房檐下。
马三多来到街门前,拐过门前的小桥之后,发现他爹马善仁脸上蒙着一块白布,臭烘烘地躺在一片空地上。马三多丢开拴羊的绳,用那只腾出来的手捂住鼻子,远远地对他爹说:
“爹,你咋这么臭呀?你可从来没有这么臭过,你放了屁也没这么臭啊。爹,你今天是咋了,你实在太臭了。”
他说完了,他爹没有动。马德仁从后面跟过来说:
“三多,你爹……他已经落气了。”
马三多这才发现躺在地上的马善仁一动不动,仿佛真的死了。
知道马善仁已经死了,马三多还是叫了一声爹,他没有听到爹的回答,就进一步证实他爹是真的死掉了。
马善仁的追悼会是沙洼洼有史以来最隆重的一场追悼会。
马善仁已经发臭的尸体被抬到南戈壁深处的坟坑沿上的时候,队长代二抱着一本书念了很久——他脑袋里能流出来的东西已经全部流光了,他不得不拿一本红皮书来作参考。
念着念着,跪在地上的马三多突然冲上去搡了代二一把说:
“行了吧,你他妈的行了吧,你不看我们都给臭味熏成啥样了,你还嫌臭得不够水平是不是?”
代二说:“你爹是为沙洼洼人民的利益而死的,所以我们要为他开好追悼会,这可是毛主席他老人家说的。所以,再臭——我们也得把追悼会坚持开完。”
马三多有些生气地说:
“那你就念去吧,反正我要回家放我的羊去了。”
代二一把拉住他说:
“马三多同志,你可不能走,因为你还没有在你爹坟前磕头哩。”
马三多说:“你他妈的就念吧,头我不磕了,你念吧,他妈的。”
代二张开膀子把马三多抱住,回头对身边的男人们喊:
“快下葬啊,你们还愣着干啥哩。”
他的话音一落,装着马善仁尸首的棺材就被咚的一声撂进了早已挖好的坟坑里。代二在上面洒了些酒,扔了一把五谷,接着碎石子就噼噼啪啪敲得棺材响成一团。继而,弥散在空气中的臭味也淡了。男人们手里接力棒一样传递着另一瓶烧酒。
坟头耸立起来的时候,有人在坟上插了两个白纸扎成的花圈。坟堆边燃起一堆大火时,又有人将一瓶烧酒洒了进去,火堆里便嘭地爆出一声闷响,腾起一团巨大的火光——酒香把一切都盖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