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澈红着眼一边替她把发丝拢到耳后,一边微笑道:“你即便不梳妆也是天底下最好看的女子……。”
绮妩强撑着坐起来,眼泪慢慢沁出眼角,“本以为,此生再也无缘再见……。”说着向欧阳澈伸出了手,“阿澈……澈,你能不能,再,再抱抱我?”
一声“阿澈”入耳,男子几乎痛哭出声,他弃了轮椅挪至床边,紧紧抱着已经虚弱之极的人,眼泪滴进她的发间,隐匿不见。
屋内药香渐渐散去,守在门口的菡萏听得里面断续的言语,捂住嘴巴不让自己哭出来。
“以前,还觉得此生很长,很长……甚至,以,以为它没有尽头。可是转眼便,便到了……咳咳……说再见的时候了。阿澈……你告诉我,为什么一生这么漫长却又,又如此短暂?”绮妩断断续续,彷如自语。
“妩儿,别说了……。”欧阳澈心痛如刀绞,此生,他终是没有等到,终究还是什么都失去了。
绮妩艰难地摇摇头,强鼓起力气道:“我从不后悔……遇见你,是我一生最美好的事。我会把那年的你一直,一直刻在心头,带走。你也一样……只当妩儿还是那年的样子,放在心底便好。你,懂我的意思吗?”
欧阳澈哭着笑了,“我明白,我不会失去所有勇气的,我答应你……。”
绮妩点点头,眼泪滴在她一直紧握在手的一管玉箫上。
“我想听你吹曲子……。”绮妩抬起那管玉箫道,“以往都是我跳舞,你为我伴曲,今天,我想听你独奏。”
“好。”欧阳澈接过那管箫,答道。
天色渐暗了,谷梵已经在素皑怀中睡熟,弘旺也有些昏昏欲睡。夜里风大,胤禩不敢让他们在外面久待,便吩咐下人先抱两个孩子回房。
屋内的箫声渐渐响起,如泣如诉,闻者落泪。
素皑坐在石凳上,抱着胤禩的胳膊,眼泪淌在他的衣襟上,身后屋内的红烛渐渐燃尽,箫声时高时低,终近嘶哑。
到天刚刚露出鱼肚白时,菡萏苍白的声音自后响起——福晋,殁了。
京城正值多事之秋,这时候又逢八福晋新丧,胤禩连日来精神不济,多番操劳,终是在绮妩走后的第三天病倒了。
他这一病,八贝勒府的诸多事宜便全要由素皑和四福晋端凝帮着打点。弘旺和谷梵虽还小,几天见不着额娘,府里又乱作一团,他们自然不是毫无所觉的,每天哭闹着要找绮妩,素皑怎么哄都哄不住。好在后来小九和小十的媳妇儿也过来帮着打点,良妃也在康熙的特许下派了几个得力宫人来府,才算是把绮妩的后事顺利办完。
只是胤禩的病乃多年来辛劳操心所致,又逢绮妩在此刻撒手人寰,他心里的愧疚,同情,痛苦与哀怨全都郁结于心,这一病倒便数病齐发,来势汹汹,端的是凶险!胤禛这边本来忙于政事,可听说胤禩病倒后他哪里还有旁的心思,立刻便跑过来守在胤禩床前,侍药等事皆亲力亲为,丝毫不肯假手他人。
素皑见他着急上火的样子,也不得不开口劝他。他这个样子落在别人眼里,说的好听是说兄弟情深,说的不好听,可别要传成什么样儿了。况且四嫂还在八贝勒府张罗八福晋的丧事,难道他们夫妻两个都要成天杵在这儿吗?四哥他还办不办公?
胤禛后被说动回去了,只是胤禩的病一直也不见好,他日日悬心,每日也必来探视。
今日康熙正在乾清宫批折子,眼看要入秋了,如今朝堂多事,他要回紫禁城住一段时间。
素皑此刻站在殿外,对向她行礼的宫女点头示意。众人如今很少在宫中见她,乍一相见,是会有些突兀。即便几年过去大家已经逐渐淡忘了四公主不祥的流言,但每每见她一次便会想起,如今见四公主憔悴的模样,知道的是因她操心八贝勒府上的事所致,不知道的还以为她自那以后逐渐灰心,不复以前的容光焕发。
“公主,皇上让您赶快进去呢。”梁九功笑着跟素皑回话道。
“有劳梁公公了。”
“公主,奴才见您神思恍惚,容颜憔悴,”梁九功微微皱眉道,“容奴才多一句嘴,您可要保重身体啊。”
素皑听得出梁九功是真心关怀她,不由心下感动,笑着点头称是。
“批了多久的折子了?休息一下吧。”素皑疲惫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康熙立刻抬头。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素皑脸色苍白,未施粉黛,眼眶下的黑眼圈已经足以是认为被人打了一顿。
“你怎么了?朕才没走几天你怎么憔悴成这个样子!”康熙又生气又心疼,这孩子就是不知道好好照顾自己。
素皑听他又气又急的关切问话,一时间有些委屈泛上心头,干脆一屁股坐在他的腿上,紧紧地抱着他。只有抱着他,在他身边,她才会觉得安全,觉得安心,觉得并非孤独无依。
“阿玛,我很怕……。”
“怎么了?”
“我怕死,也怕活,怕一病不起,怕毫无希望。怕看不见尽头的一生,也怕看得见尽头的一生……。”素皑的眼泪淌了出来,这几年她已经很少流泪,但这几天算是全部补了起来,“阿玛,我现在才发现,我真的很怕。”
康熙握着素皑的肩拉她到面前,伸出手去缓缓地抚摸她的背脊,背上突兀的蝴蝶骨让他心里一疼!短短几天,她竟瘦了这许多?
“有阿玛在,什么也不用怕,阿玛会守着你的。”康熙一边轻声说,一边拭去素皑的眼泪。
“我以前觉得,自己真是无所不能,可是现在却愈发觉得力不从心。我以前面对死亡可以很冷静,可是现在却愈发看不透生死。阿玛,这些年,实在是有太多人在我身边死去了,一个接着一个。我却没有办法越来越麻木,反而越来越清晰……。”素皑捂住脸小声哭泣,“阿玛,我很怕,世事无常,会不会有一天我突然就会失去了最重要的人!我怕有一天,我会被逼到无路可走!”
“不会的!有阿玛在呢,阿玛会保护你一辈子。就算,以后……阿玛不在了,也会留下足够的力量,保你一生无虞。”
素皑摇摇头,“不,我收回以前的话。我不要好好活着,不要慢慢等死!阿玛,如果你要走,就带我一起走吧……我不要一个人留下!一个人活着,实在是太痛苦了……。”
“你胡说什么!皑皑,你怎么了?你不能说这样的话知道吗?!”素皑哭得可怜,康熙也心如刀割。他知道素皑的恐惧不是一日两日了,这些年她见过了太多残酷杀伐的事,见了太多生离死别的惨剧。她很害怕,一直很怕自己有一天也是这人间悲剧里的一员。她甚至常常幻想着能够一夜白头,垂垂老矣,幻想着时光能够在睡梦中远走。那么所有的一切都有了答案和结局,再不会有何变故。尘埃落定时,爱不会走,心不会走,人也不会走,那便是最好的尽头了。
康熙擦着素皑脸颊上的泪,郑重其事地说道:“阿玛这辈子欠你的太多,你的安稳人生,你的平凡幸福,你的婚礼,你的夫君,你的孩子,你的白头到老……阿玛什么也给不了你。能够给你的,只有爱。这种爱,对于阿玛来说,或者对于一个帝王来说,它是毕生难以企及的愿望,是不可复制的奇迹,更是在这疲惫不堪的人生中,唯一存在的英雄梦想。”
康熙说着,眼眶微红,抵着素皑的额头,“阿玛此生最珍贵的东西,都给你了。如果你觉得重,那就背负这爱活下去,让它包围你,保护你。如果你觉得轻,那就索性扔了它,做回随心所欲的素皑,自在而活……。”
“阿玛!”素皑伏在康熙肩头,痛哭失声。
现在的素皑还不明白,她要的答案在多年后才会有解释。
原来,即便是离开他,她也能找到幸福,不会活不下去。
其实,能够回忆有你的片段,已经是我此生最大的幸福。
素皑在乾清宫暖阁内沉沉睡去,康熙坐在她床边,用湿毛巾轻轻擦拭她的脸颊。
“皇上。”梁九功的声音在暖阁外响起。
“去把几天前的那本折子拿出来吧,去吧。”康熙的声音似有无限疲惫。
梁九功明显有些迟疑,瞄了瞄熟睡的素皑后,轻声应道,转身吩咐奴才去找了。那本折子是盛京将军所奏,已经不是第一回了,这几年几乎年年都有,只是皇上次次都压下来了。唉,梁九功重重地叹了口气,替他们关上了暖阁的大门。
几日后,胤禩大病初愈,康熙见他伤心过度,精神不济,特意免了他吏部的差事,准他在家休养,也同意了他暂不纳新人入府的要求。
这一旨意在旁人看来似乎是皇上对八阿哥有所不满而革去了他的差事,而素皑胤禩他们心里明白,其实康熙是真的心疼他,不想他在这时候去趟朝堂这番浑水,在尽力保全他。胤禛那边见状也尽量加快速度进行摊丁入亩的事宜,且开始闭门谢客,除非是户部有关官员,其余一概不见,当然也是嗅出了康熙的意图,为避免自己被拉入太子与大阿哥此番风起云涌的争斗而作的准备。
之后胤禩把弘旺和谷梵都送进了宫在良妃膝下养着,不是他没能力照看两个孩子,而是绮妩刚刚走,他怕孩子们待在这里会有阴影,还是送去新的地方为好,孩子们也会忘得比较快。而且良妃疼爱两个孩子得不得了,胤禩不能常常进宫在他额娘跟前尽孝,但如果有两个孙子陪着,良妃也不会那么寂寞。
这日去看过绮妩后,素皑和胤禩便要送欧阳澈出城了。欧阳澈是盐运使司,他这回突然被召回走得匆忙,此刻这边事已了,也该赶回去了。
京郊凉亭外,素皑看着这熟悉的地方,这些年,她在这里送走过多少人?又有多少人在这里送走过她?
“天凉了,把这个给你家公子拿上吧,当心路上冷。”素皑把一件狐狸皮做的大氅拿给欧阳澈的小厮。
欧阳澈笑得苦涩,看着素皑和一旁八阿哥同样疲惫的脸,心下叹气。
“教官,八爷,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就到这儿吧。”
胤禩点点头,“你,一路顺风。且别忘了做复健,切不可因久不痊愈而失去希望。”
“我明白,谢八爷关怀。八爷,也要保重!”欧阳澈鞠了一礼,转向素皑,“教官也是。”
素皑笑着点头。
“对了,有件事一直忘了和教官说。我之前去盛京办差,曾偶遇一贵族妇人,和教官长得颇有些神似。我因一时好奇而跟踪了她,后来一打听,她出入的是皇家别院,里面住的是久居于别院养病的和硕恪纯长公主。”欧阳澈低声对素皑道。
素皑一惊,神情讶异。
胤禩看看素皑,也是一惊,立刻对欧阳澈道:“此事不可宣扬,你一人明白就好。”
欧阳澈轻轻颔首,“我明白,八爷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