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给我滚回去,不然我就先把她的胳膊扭掉。”方梓龙看了一眼茂瑾,吼道。茂瑾站住了,在他身后,舜瑾和英瑾都焦急地看着,没有人敢轻举妄动。
陈盈天被方梓龙拖着。
现在,他们走出了庞家的巷道,走到了当溪边上。一只村狗朝他们走了过来,看到方梓龙,奇怪地摇了摇尾巴,然后走了。他们走过了石桥,又沿着当溪两边的青石板,一点一点地走到了村外的旷野里。在他们面前,是大片大片整齐而优美的茶园,是一脉一脉蜿蜒的青山。
再然后,他们走过了村后的水口树,走过了老君庵破旧的院墙。在他们身后,村人一个一个跟了出来,人越来越多,许多人手里拿着刀,拿着石头,但是没有人敢靠近他们。
茂瑾在最前面跟着他们。英瑾跑了过来,将一柄剑塞到他的手里。忽然,舜瑾奔了出来,发疯一样地朝方梓龙扑了过去。
“舜瑾!你站住。你那样会害了她的。”茂瑾一把将舜瑾拦下,死死地抱住了他。“不一我就是,就是不许,不许任何人伤害她。你,庞茂瑾,你又害怕了,你又害怕了,懦夫!”舜瑾说着,朝茂瑾的胳膊上猛咬一口。茂瑾忍着钻心的疼痛,任弟弟对自己又捶又打。
方梓龙听见身后的声音,回头看了一眼,嘴角闪出一丝轻蔑的微笑。
山恋起伏,四野寂静。火红的彼岸花巳经盛开。
忽然,一声震耳欲聋的枪声在山野中响了起来,接着,整个山谷中到处都回荡着那样清脆的一声。茂瑾看见方梓龙捂着腿渐渐倒了下去,看见陈盈天呆呆地站着。茂瑾飞奔上去,在盈天面前站住了。‘
陈盈天脸色惨白地看着茂瑾,晃了晃自己的右手,将那个金灿灿的怪物展示给茂瑾看。
“知道吗?这是我第一次用它,没想到竟然打中了。”
“你,你没事吧?”茂瑾吃惊地问。
“我没事。不过,他的腿可能要废了。”盈天说着,看了看在地上呻吟的方梓龙。
茂瑾没有看方梓龙,而是紧紧地盯着盈天的脸。“我什么都不想看,只想看着你。”茂瑾小声说。他上前拉住了她的手。他很想把脸深埋下去,再也不让她走。但是,他只拉了拉她的手就放开了,因为,在他身后,舜瑾和几个村人已经过来了。
有人将方梓龙抬了起来。走过茂瑾身边的时候,他朝茂瑾啐了一口。舜瑾一拳朝他砸了下去,他呻吟了一声,就昏了过去。
盈天理了理自己的头发,对茂瑾说:“我今天回广州去。”
说着,她转过身,不紧不慢地朝村中走去。走到舜瑾身边的时候,她停了一下,但是,她发现舜瑾面无表情。于是,盈天跟在人群后面,继续朝村中走。
一些小孩子像过年一样来回跑着,今天村里发生这样的大事,对于他们来说,实在太新奇了。
舜瑾扭过头,朝茂瑾看了一眼。
茂瑾还在那儿站着,没有动。过了一会儿,他看见茂谨好像在地上捡了个什么东西,又把那东西奋力朝远处扔了出去。再然后,他看见茂瑾没有回村,而是朝田野深处走去。
这天,茂瑾一个人在山里坐了很久。等他回去的时候,梓然抱歉地告诉他,陈盈天已经随着南下的船队走了。
张治在等待中度过了武夷山的阳春三月,又过了阴雨绵绵的四月,他的朋友方梓龙却始终没有出现。现在,他几乎已经花光了从英国带来的所有银子,因为他没有搞到茶苗,东印度公司拒绝了他再支取银子的请求。
他和他的助手不想再等下去了,于是,他们整理了一下那些简单的行李,在失望中朝崇阳渡口走去。
崇阳渡口又和往年一样繁忙了。麻雀来了,行商来了,水客来了,车来了,马来了,崇阳渡口在忙碌中格外欢快。
张治和他的助手跳上了渡口上停泊的一艘大船。不停地有脚夫背着重重的箱子走上来,又走下去。船在人们来来往往的脚步声里一漾一漾的,水波动荡处,隐约看得见远山的倒影。张治面色忧虑地靠在船舷上,回想父亲当年在慌张中逃离武夷山的时候,会是怎样的情景。
当大船终于装满了茶叶,缓缓地离开武夷山的时候,张治才从懊恼中清醒过来。他想,有必要给他东印度公司的上司写一封信了。他要在信中陈述他对于武夷山的看法,对于他身后这个古老国度的看法。
如果他这次搞不到武夷山的茶苗的话,那么下次,他也许应该借助女王陛下的舰队。
就在这时,张治看到岸边有一个人。
那个人好脏,衣衫褴褛,正一瘸一拐地走着。一个船夫扔给他一个馒头,他接在手里,大口大口地吃。
“张先生,你看,那个人是不是方梓龙?”他的助手看了看他,迟疑地说。
张治举起了手里的望远镜又仔细看了一会儿,然后说:“没错,就是他。”
船已经开远了。方梓龙越来越远,武夷山也越来越远。
方梓龙是十天前从下梅走的。在他走之前,方梓然看着他一口气吃了五只年糕和一只岚谷熏鹅。她以为他吃完饭就会和以前一样睡下,可是,她没想到他居然走了。一个疯子,他怎么能走呢?一个一条腿瘸了的疯子,他怎么能走呢?
方梓龙被盈天打断了腿之后,就被村里人抬了回去。他一直昏迷了三天才醒了过来。等他醒来的时候,一抬手就把正在给他擦伤口的梓然抱在怀里,喊:“小妞,别怕,舅舅不打你。”
那时,人们知道他疯了。
疯子一直在庞家后院一间上锁的房间里住了两个月。这两个月里,庞家上下不得不忍受着疯子狼一样的号叫。疯子只有烟瘾大作的时候才会号叫,其他的时候,他目光温和,连一只蚂蚁都不曾伤害。
梓然没想到,疯子竟然在吃了五个年糕和一只岚谷熏鹅之后跑了。她怪自己没把疯子的房门锁好,要是锁好了,疯子这会儿就应该还在里面吃熏鹅和年糕了。
方梓龙再也没有回来过。
三天以后,庞茂瑾领着从星村请来的风水先生在村里走了很久,然后,风水先生为他指点了一片适合的宅地。当风水先生将此地的好处讲给他听的时候,茂瑾当即决定,就是它了。
现在的茂瑾又有了新的打算。他要盖一座村里从来没有过的祠堂,而这座祠堂要比村里所有的宅子都高都大。
这天下午,茂瑾象征性地为庞氏祠堂挖了第一锹土。他抬起头,看见庞氏祠堂的对面就是陈家残破的老宅。此时,陈家老宅大门紧闭。
茂瑾觉得心里有点空。眼前,几十号人正在手忙脚乱地忙碌着,可是他觉得那些人与他无关。
新的祠堂已经动工了,庞氏家族又翻开了新的一页。
又过了几个月,庞氏祠堂盖好了。这是一座精美绝伦的祠堂。茂瑾在祠堂中庭特意立了两根粗壮的柱子,这两根柱子都是由三块木方拼接而成。当人们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的时候,他说,这三块木方,就是庞家的三兄弟。现在,我们三兄弟再也不分开了。
英瑾说:“祠堂盖好了,我们应该再写个族规才是。这些年,庞家能有这样的光景不容易,所以,我们打下的江山得由后人传下去。”
茂瑾说:“好。”不过他觉得自己有点儿累,所以,他想把写族规的事情交给二弟舜瑾去做。于是,他抬起头,在人群中寻找舜瑾的踪影。可是,没有。
“舜瑾呢?”他背着手问。没有人回答。茂瑾摇了摇头说:“好吧,我来写。”
这天晚上,四十七岁的茂瑾提笔为下梅的庞氏祠堂写下了第一个族规:
“盖闻人必有先,故建祠以怀祖德。庞姓世居江西铅山,自文卿公生子茂瑾舜瑾英瑾三人,来崇邑下梅以后,生意日遂,产业渐充。乾隆十一年,遂自手买置下梅当溪口地基,兴建祠宇。宗祠已建,各房乃思置产业,以备蒸尝,为长久之计。爰集银两成六千两之数,蒸当有资,永垂于后。惟祖祠年久修聋、田土旱涝诸项,均予整顿弥补。凡子孙读书上进,无力殡葬者,皆宜酌给。子孙公议,凡宗祠租谷银两,除每年给置办祭者洋番一百五十圆外,余概不许轮收。每年公存若干,管理者仍清出帐目,不得侵吞以及私相借贷,逐年添买田产以务。”
那时,梓然正在灯下缝补衣服,她忽然抬起头来道:“茂瑾,我看还要加上一条,就是庞家的人,无论谁都不许抽大烟,谁要是抽大烟,就永远不能进祠堂里来。”“好。”茂瑾想了想,又提笔写道:
尊祖敬宗,和家睦族,毋致因利害义,有伤风化。
祠宇整修,春秋祭祀,毋致失期废弛,有违祖训。
各宗坟墓,山林界止,毋致缺祀失管,有被占据。
读书尚礼,交财尚义,毋致骄慢啬吝,有玷家声。
富勿自骄,贫勿自贱,毋致恃富疾病,有失大礼。
婚姻择配,朋友择交毋致贪慕富豪,有辱宗亲。
周穷恤匮,济物利人,毋致悭吝不为,有乖礼体。
鸦片烟膏,丧家斧斤,毋致贪爱蓄藏,有遗后患。
冠婚讲礼,称家有无,毋致袭俗浮奢,有乖家礼。
房舍如式,服饰从俭,毋致僭侈繁华,有逾例禁。
茂瑾舜瑾英瑾竭力办理完并合刊明条勒石于后第二天,当他沉着脸在祠堂里念族规的时候,发现人群里还是没有舜瑾的身影。
茂瑾想不明白舜瑾为什么会选择在这个时候离开庞家。这个问题想得他头疼欲裂。这些天来,他总是觉得自己很累很累,他希望能有人站出来接过家里的生意,这样他就可以稍稍喘息一下。
可是舜瑾哪里去了?
晚上,他将自己关在舜瑾住过的书房里待了很久,舜瑾还是没有回来。后来,他看到舜瑾放在桌上的一方手帕,手帕上绣着一个草草的“天”字。他知道那是盈天的东西,于是他把手帕拿起来,握在手里。
就在那时,他看见手帕下面的宣纸上,赫然写着一个“地”字。
茂瑾似乎明白了什么。他悄悄地将手帕塞在怀里,走出舜瑾的房间。
月色里,他的脚步已经有些瞒跚。
几个月后当茂瑾在天心禅寺和宁尘禅师一起喝茶的时候,看到一个灰色的影子从他的面前飘然而过。有人告诉他,这是寺里新来的宁地师父。茂瑾说,不对,你们说错了,那分明是舜瑾。
茂瑾跟着那个灰色的身影走了出去,一直走,一直走。他们从天心禅寺蜿蜒的山路一直走过了山门,走过了鹰嘴岩,走过了武夷宫和九曲溪口。最后,他们走到了当溪和下梅交汇的地方。
那里,庞家的船队在英瑾的带领下,正要起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