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想，当真正懂得了怎么面对死亡时，才能领悟活着的意义，也才可以让有限的生命变得更有价值。”看大鹏不屑的样子，我继续坚持我提出的这个问题的重要性。
刚哥听了我的解释跟着点点头，说：“这观点我同意。死的哲学其实就是生的哲学。当知道自己的生命即将结束时，人才会抛弃所有顾虑和懒惰，放下缠着自己却根本不是自己想要的东西，去思考自己人生最想做的事情。”
一阵短暂的沉默过后，在一边一直没有说话的玉宁先讲了他的想法：“如果我知道哪天就要死掉，我会认真去对待这期间遇到的每一件事情，做到尽善尽美，不在最后的时光里留下太多遗憾。”
刚哥想了一会儿，用一种淡定和坦然的语气说：“我可能会写一份自己的日程表，把一直想做但没时间做的事情都列出来，然后一件一件去做。比如安静地晒一个上午的太阳，给邻居家的婆婆画一张素描，到小时候经常去的那条河里去游泳，以最自然最平淡的方式度过最后的那段时间。还要安慰嘱咐我的家人和朋友，告诉他们不要伤心，生、老、病、死，是人世轮回再正常不过的事，我只是完成了自己的一段的旅程而已。”
“如果是在很多年以后，那时候我已经是个老头，可能会想看年轻时的照片，回忆自己走过的几十年。希望到那时候不会有什么让我抱憾终生的事……不过看起来要想到那时候不后悔，现在就得好好考虑每一件事了。”玉宁一边想一边说，好像明白了什么。
这时大鹏忍不住说话，叉着腰慷慨激昂地演讲起来：“你们这些想法都太‘无为’了，就这么白白死掉，总要做些什么事情吧！如果是我，就先想办法买把枪，这辈子就想开两枪！然后周密地策划一次抢劫，当然是抢那些像赖昌星之类的人，把抢劫来的钱，捐助给希望工程，救济贫困农民，也算在死之前为老百姓做点好事儿！”
听他这样一讲，大家都表情各异地笑起来，铭宇起来抬手重重地拍了大鹏的肩膀一下，说：“行，够仗义！以后兄弟我就跟着你混了！干它一票！”
“好，我先收了你，到时咱一块干，干完就去吃炸酱面！”
“不是炸酱面，打卤面！”说着，两个人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看他们几个在眼前聊天打趣，觉得真是好笑，谈及死亡，大家的想法真的是千差万别。不过也许因为死亡这个词现在想起来真的距离我们太远，即便去想也只限于意念中的一次游戏，无法真切地体会到死亡带给生命的压力和那种危机感。不知道当我们到了垂垂老矣的年迈之时，还能否像现在一样把生死之事讲得如此轻松。那些经历了几十年人世沧桑，已经步入晚年的老人，他们会怎么想，又是怎么看待死亡的？在生命即将走到尽头之前，会不会连“死”这个字都讳莫如深不愿提及呢？
想到此，寒春那爬满皱纹但温和亲切的脸庞马上出现在脑海里，她开朗爽快的笑仿佛从没有因生命时钟走向倒计时而带有丝毫阴影，在她笑容后面是否有一双看透生死的眼睛呢？
下午见到寒春，发现她今天比平时都更热情，一进门就拿出相机来，招呼我们几个到院子里合影留念。拍完照片，大家又回到屋里按照平时各自的位置坐下，明天我们就要启程回校，这最后一次和寒春的谈话显得异常宝贵。但是，从早晨开始，离别的情绪和对生死的思索就已萦绕胸怀，它让我的全部思绪都被困在其中，不知怎样才能摆脱出来。而关于寒春，我想了解的关于生死离别的问题又该如何开口呢？
短暂的几秒钟沉默之后，刚哥最先说话了：“老寒，您现在身体还好吗？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吧？”
这问话乍听起来好像有些突兀，但细一想又何尝不是我最想知道的，也许在即将离别的时候，他们和我一样有挥之不去的伤感，从内心里牵挂眼前这位老太太，担心着她的健康。
“以前不好，我隔一天去用气功治一次，很多都好了。现在就还有这里疼。”寒春的语气很轻松，一边说着一边用右手按着左肩膀到心脏周围的地方。
“怎么不舒服？疼得厉害吗？”我忍不住问。
“可能是我这屋里太湿，所以不好……不管它，死了就死了。”说完，寒春哈哈地笑起来，那表情仿佛是在说一件很有趣的事情。
我几乎是被她爽朗的笑给惊住了，一位已近84岁的老人说起死来却如此轻松。在不到一年当中失去两位亲人，寒春承受了多大的悲痛！可是，对待死亡，她却显得如此坦然，看不出半点忧虑和畏惧。我疑惑地去寻找另外四个人的目光，发现他们脸上也满是不解。
“您从来没有担心过死吗？”大鹏突然冒出来一句，把我又吓了一跳。心想这家伙讲话怎么这么冒失，不仔细措辞婉转一些，直愣愣地扔出来的话，让人怎么回答。于是扭头朝他做了个怒的表情，以示警告。大鹏好像也意识到自己说的话有些太莽撞了，很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抬手抓了两下头发，没再作声。
寒春听大鹏这样问，又是哈哈地几声笑，稍微停顿了一会儿，然后说：“人要有hummer感，有历史感，有斗争感。我用英文来说就是‘a sense of hummer，a sense of history，and a sense of struggle’。”说完，寒春噙着微笑看着我们。
这个回答听起来很玄妙，幽默感、历史感、斗争感，它们和刚刚谈论的死亡有什么联系？她所说的是一种人生态度，还是所谓的世界观？还没等我发问，玉宁开口了：“这些都是什么意思啊？为什么还有幽默感？”
寒春似乎是事先猜到了我们的问题，听到玉宁问，不紧不慢地回答说：“hummer就是要你乐观，没有这个，你就没法很好地生活下去。”
“您说的是一种生活态度，是吗？”我接着寒春的回答问道。
“对。就是这个。”寒春点点头。
“怎么才能做到乐观呢？”玉宁又问。
寒春接着解释道：“有hummer感的人一般‘私’字不大，所以不要有那么大的自私心。没有私心杂念，看事情客观了，心胸就开阔了，开阔了他就能乐观。不要总想着自己怎么样，要向外看。”
“向外看？怎么才叫向外看？”铭宇问。
寒春把头稍微放低沉吟了一下，好像在想怎么措辞才能给我们讲清楚自己的意思。过了一小会儿，她抬起头认真地说：“向自己之外看整个历史的变化，那就是讲a sense of history。你看见人类的历史是几千年，不是那么一点点，像在海里有风吹起来的浪。人只是一滴水，浪过来了，人开始在这里，这滴水跟着浪上来，又下去了，人没有了，但是浪还在继续走。我们一辈子是这么一点点，历史很长。有历史感，就不会总向里面盯着自己看，每天为自己一点小事想不开，要向外看那很长很长的历史，从长远看，坏事可能也是好事。”
铭宇听得非常认真，等寒春讲完，便接着说：“您的意思是说要把整个历史看成一个连续的漫长过程，在这个过程的某一个小事件，某一个人，要看它前后的历史是怎么样的，不能把它们单独来看，这样就可以变得心胸开阔起来。”
寒春笑呵呵地对铭宇点点头。
“可这样说的话，人在历史当中岂不是太微不足道，简直没什么作用了！”大鹏插了一句嘴，还好这句话没有说得太过头。
“人要斗！要有斗争感。”寒春回答得很干脆，握着拳头在眼前挥舞了一下，仿佛用自己的语言和动作来为这个“斗”字做注脚，“历史是有个方向，不是一个社会就永恒这么下去了，当时在三边牧场的时候就学，原始社会，封建社会，资本主义社会，共产主义社会，螺旋上升的历史过程。所以你就要战斗，起码努力不要让历史往后退。”
“一个人的力量并不足以改变历史啊！”大鹏继续问道，情绪有些激动。
寒春并不着急，耐心地解释说：“你斗一点点，就是比没有斗要强，大家都这样斗，就有很大的力量，能推动历史。一个人虽然是有限的，但你要成为推动历史向前那股力，不要反着，阻碍历史。毛主席就是教大家斗，不要大家哭，不能等着。”
提到毛主席，铭宇好像想起什么，忽然问寒春：“毛主席去世的时候您也哭了吗？”
“我没有哭，当时在大会堂里及平和阳早都哭，在那里有的是真哭，可是很多人都是假哭。毛主席教我们干，不教我们哭，所以我在那儿就不哭，回家才哭。”寒春的语气好像在和谁怄气似的，偷眼看她，那表情仿佛是几岁的孩子，非常执拗，“反正活一天就斗一天，死了就算了。死了有别的人斗。人都是要死的，要是不死，我们就和孔子在一起了。”说完寒春又哈哈地笑起来。
“孔子活着的话都2500多岁了吧！”刚哥不知从哪冒出这么一句，好像在面前搞出来个千年化石，大家先是愣了一下，然后一起开心地笑起来。
眼前这位老人，笑得那么真诚，面容那么和蔼，表情那么生动。她看起来不像哲人那样显得高深莫测，但你不能不说她是一位智者，因为她用自己的行动诠释了生命的内涵；她不像玄学家那样谈论前世今生，但她却看透了生死的价值和意义，面对死亡仍能谈笑风生；她也不像思想家那样仿佛洞悉真理，但追求真理的信念就驻留在她心中，化作无穷的力量感染和鼓励着周围的人。幽默感，在我们眼中是她豁达和宽容的态度；历史感，我们看到的是她纵横古今放眼世界的宽广视野；斗争感，则幻化为一种实践的精神，融入她的一生，在其中我们读懂了她坚持的信念并为之斗争到死的那份执著。
笑容，可以看到每个人脸上都满载着笑容，坦诚，直率，它让我感觉到了某种不同寻常的幸福，它带来的快乐很纯粹，很深刻。小屋被笑声所充溢着，我透过玻璃窗向外看，几只小鸟从视线中滑过，叽叽喳喳叫得特别欢，院子里高高的杨树上片片绿叶在闪着光，还有不知疲倦的知了在酣鸣……这一切真的很美。今天的离别仿佛不再是一个故事的结尾，而是一段美丽人生的开始。我不由自主对自己笑了笑，为了此刻珍贵的瞬间，也为了我这段难忘心灵旅行的里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