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郯出征,并不像魏傕那样场面隆重。他带走了去年溃败之后重建的水军,还带走了魏安。城楼前,出征的队伍队列严整,宛如棋盘。
天子仍然到场送行。他身着绢袍,与刀剑铠甲齐备的仪仗比起来,更显身形清瘦。
徐后没有来,天子身后却立着两位嫔妃,皆宫装粉黛。她们是魏傕的侄女,去年送入宫中,其中一位已经得孕。
天子亲自将一盏酒赐给魏郯:“朕在雍都盼将军捷报。”
魏郯将酒盏双手捧着,向天子一礼:“谢陛下!”说罢,饮一口,将余酒洒在地上。
我抱着阿谧立在一旁,许是魏郯身上的铠甲闪闪发光,阿谧一直盯着他看,嘴里发出“啊嗯”的声音。这些日子,她与魏郯处得很熟,一只小手抓着我的衣服,另一只却朝魏郯伸了伸,似乎想要他抱。
“别闹。”我轻声道,将她抱紧些。
魏郯看过来,严肃的脸上浮起一抹柔和。
我看着他,弯弯唇角。
“臣告辞。”魏郯收回目光,向天子再礼,说罢,从侍从手中接过头盔带上,大步朝车驾走去。
鼓角乐声奏起,待魏郯坐到车上,将官军曹喝令整军,马蹄声纷纷,旗帜猎猎。
“嗯……呜……”阿谧的手兴奋地将小手摇晃,好奇地左看右看。
我立在原地,一语不发,只望着那身影随着洪流般的队伍离去,被旌旗、戈矛与尘土遮去。
“……你去长安,我便无后顾之忧……”昨夜魏郯说过的话犹在耳畔。
我抱着他,似乎怕过夜之后就会失去一样,用力地吻他,扯他的衣服,似乎唯有如此,我才能忘记那种无着无落的担忧和恐惧。魏郯也并不示弱,热烈地回应我,用力地进入,呼吸和皮肤像火里滚过一样灼人。
过去,我感到害怕的时候会去找母亲,缩在她的怀里。而自从失去那个怀抱,我早已学会独自****脆弱,相信只要不承认任何令我感到惊慌失措的东西,我就会变强。
可是自从去了江东,那种感觉又回来了。对一个怀抱的贪恋和牵挂,如同酒瘾,得到了还想再要,可一朝察觉它也许会失去,就踌躇不安。
“啊……嗯……”阿谧攀在我的肩头上,一根手指放进嘴里。
我低头,蹭蹭她的脸颊。
这世上,我唯一能抓得住的人,也许只有她了。
“夫人。”阿元的声音传来,她碰碰我的手臂,示意我看向那边。
望去,却见天子走了过来。
我见状,忙抱着阿谧行礼:“陛下。”
“夫人不必多礼。”天子和声道。
我起身,发现他正看着阿谧。
“朕若不曾记错,女君有半岁了。”他说。
“正是。”我答道。
“像大司马。”天子注视片刻,轻声道。
我一怔。
天子却微笑:“朕的皇子长女君一岁,夫人若得闲,可携女君到宫中游玩。”
我望着他,颔首:“多谢陛下。”
天子看着我,双眸沉静,少顷,他对身旁的内侍道:“回宫。”
众人行礼相送。
御驾离开,阿元问我:“夫人,行囊、侍卫皆已齐备,这就去长安么?还是再回府一趟。”
我看看她,深吸口气:“现在就去长安。”
魏郯给我留下了二十精壮甲士,都是骑兵,往长安的路走得很快。
领兵的军曹叫余直,跟随魏郯多年。他告诉我,长安的守备一向由魏郯分派,比雍都单纯。
话里的意思我当然知晓,魏郯已经同我说过了。
当马车路过长安外面被毁的双阙,阳光正好。阿谧刚刚醒来,我抱着她指指外面:“看,长安。”
阿谧望着外面,神色惺忪,全然看不懂那是何物。
与前年来的时候不同,许是正值夏季,街上的人不少。我算了算日子,原来正值圩日。
早有兵卒前来迎接,军士开道,行人们纷纷侧目看来,不慌不忙,正是从前长安人那副见怪不怪地淡定神气。
落脚之处仍然是魏氏的旧宅,我和魏郯的屋子已经收拾好,用物还算齐全。
魏郯那副少年羽林的皮甲仍然摆在角落,油光锃亮,看得出家人一直养护尽心。
“小人前日才收到大公子来信,昨日匆忙准备,小女君的榻却不曾备好。”管事愧疚地说。
我莞尔,道:“管事辛苦,小儿随我同榻便是,不必劳动。”
管事又道:“从前大公子的用物皆在侧室之中,少夫人若要用到,告知小人一声便是。”
我应下来。
离开了雍都,没了魏府中琐事,这旧宅之中堪称悠闲。魏郯去南方,一时没有消息,除了阿谧,我几乎无事可做。
不过,我并不是个擅于闲着的人。上次来长安,我就对魏郯这个曾经与我同城生活多年而不见的地方充满好奇,只是那时沉于重游故地的悲伤,我没有好好看过。
既然想要了解,魏郯那副皮甲是远远不够的。所以,隔日之后,每当阿谧熟睡我无事可做,就让管事将左右侧室打开。两边的物什都不多,大部分是床架、木板之类的粗物。还有些箱柜、箩筐,上面都落了灰尘。
从旧物上往往能看出一个人的癖好。像魏郯这样,书册不多,都是些兵家论著,尺寸不等的木刀、弓弩等物倒是攒了只箱子。
“大公子惜物,这些物事都是习武用旧的,他从不肯扔,都让家人收到箱子里。”管事笑着说,“夫人还可看看那几只竹筐,也都是大公子当年收藏的物什。”
“哦?”我说,正要去看,阿元却突然走了来,“夫人,女君又要更衣了。”
我闻言,连忙随她回去。
如她所言,阿谧尿了一声,哭着醒来。等我们七手八脚给她擦身更衣,阿谧躺在新换的竹席上,望着我,“咯咯”地咧开笑容。
我擦擦额头上的汗,又好气又好笑地瞪她一眼,低头往她脖子上蹭了蹭。
“啊……咯咯……”阿谧笑得开心。
我把她抱起来,心底软软的。
“阿谧,想父亲么?”我轻声问,“父亲好还是母亲好?”
阿谧望着我,清亮的口水淌在唇边。
“母亲好是么?”我握着她的小手,语重心长,“父亲总是走,陪阿谧的只有母亲呢。”
“夫人……”阿元在一旁哭笑不得。
我淡笑,吻吻阿谧的脸,没再说话。
魏郯的消息终于传回来。两日之后,余直来禀报,说魏郯的大军还在路上,前军已经到了汝南。虽然算不得什么消息,但是对于我而言,有好过没有。
临近八月,天气也开始晴雨不定。长安的天气一向别别处凉爽,两场大雨之后,闷热一扫而空。我不打算总把自己困在宅中,见得日子不错,便带了阿谧,出门走走。
我心里念着去年魏郯带我去吃的那位姚三娘家的豆腐羹,那时没有吃成,如今这般季节,吃豆腐羹却是正好。
今日并非圩日,南市的人并不多。我抱着阿谧,没多久就望见了姚三娘的铺面。
余直想上前去吩咐,我拦住他,自己去。
虽不是圩日,姚三娘的店里却不冷清,几张案席上都有人。姚三娘却不在,只有一位年轻的妇人忙着送羹,抬头见到我进来,便招呼道:“这位夫人,用羹还是用汤?”
“三碗豆腐羹。”我说,招招手,让阿元和乳母都进来。
阿元和乳母相视一眼,依言入内。
妇人应了一声,看看我们,转头对就近一张案上的年轻人笑道:“这位郎君,到邻座去可好?这边有三位妇人呢。”
年轻人笑着应一声,端起碗,让出案席。
我们谢过,才要坐下,邻座忽然传来一个声音:“这位女子瞅着面善哩。”
我看去,却见是一位老者,须发灰白,一边吃着豆腐羹一边打量着我。
我讶然,也看着他,却全然记不起来。
“面善?”妇人笑起来,“孙九叔,你又来了,这街上你谁人不说面善?”
老者抹抹嘴:“姚家儿妇,老叟我记性好是出了名的,何时讹过人?”说罢,他看着我,满脸兴味,“这位女子,我且问你,多年前,你可是在此卖过物什?”
卖物什?我愣了一下。
老者继续道,“老叟记得当年见过你几回,都是些瓶瓶盘盘的,对么?”
我恍然想了起来。南市我虽不常来,却也的确来过几回。那是我刚开始入行倒卖的时候,喜欢各市都走走,一个地方价钱不满意,就去另一个地方。
阿元不满地说:“这位老叟,我家夫人可是……”
我忙扯扯她的衣袖,让她噤声。
“叟记性真好。”我微笑地对老者说。
老者笑而摆手:“老叟家在这南市,每日在门前设个棋盘与众人斗棋,这市上来来往往的人脸,多少能记得些。”说着,他似在回忆,“老叟记得你当年卖得物什都甚是精致,许多人去问,你都嫌钱少,说什么‘身无百钱不走长安’呢。”
身无百钱不走长安……我怔住。
这话十分耳熟。我当年跟着街上的小贩学了一口唬人的段子,大多用过就忘。这话我的记忆并不分明,可觉得它耳熟,却是因为曾在魏郯口中听过。
“是么?”我问。
“是。”老叟笑起来,“你说着话时,手里抱的梅瓶真好看,老叟那时还去问价,可出钱不够一位小郎君出得多。”他看看我怀里的阿谧,摇头叹气,笑着继续低头吃豆腐羹,“一晃眼许多年过去了,叟也老喽……”
“嗯……呜……”正当我分神时,阿谧伸手去抓豆腐羹,阿元连忙拦住。
我将阿谧抱开,脑子里却仍然回想着老那句话。
身无百钱,不走长安……
“这位夫人,用羹还是用汤?”这是,卖羹的夫人又朝门外招呼道。
“不用,我来找人。”一个熟悉的声音缓缓传入耳中。
我诧异回头,却见若婵立在门前。她手里拿着帷帽,四下里打量,片刻,看向我,精致的脸上似笑非笑……“你的去处可是越来越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