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和子楷相识的五年里，他第二次为我下厨。醪糟里放了太多水，酒糟的香味被稀释得很是寡淡，并不浓烈的感情在时间的消磨中早已真假难辨。
外面一直在下雨，从早上起就淅淅沥沥地没有停过，节奏一致，雨量均匀，温温吞吞得好似到了南方的梅雨季。都说春雨贵如油，但我却心不在焉，没有打伞，从家里冲出来后快速地在小区里走着，毫无方向，连雨滴飘在身上也没有察觉。有那么一秒钟，我在想，如果被我撇在家里的那个人追出来，我要如何面对。但骄傲如他又怎么会呢？此刻他一定恨透了我这个婚姻的叛逃者，突然感觉有点冷，我下意识地用双臂环抱住自己。
这阴雨绵绵的清晨的开场白干脆而直接，大幕由我拉开。
“我们离婚吧。”
这句原本难以启齿的话终于从我嘴里说了出来，声音小得几乎只有自己听得见，但足以将眼前的一切摧毁。
我不敢看他，将头转向窗外。
清明的早晨，阴沉灰暗，天空飘着雨花，潮湿的地面泛着水光，临街的餐馆店门紧闭，街上行人寥寥，一切都格外清寒。
这句话像是对我的婚姻生活的一种宣判，而对于突如其来的判决，即使是已经共同生活了三年的子楷，我也想象不出他会有什么样的反应。他显然是惊呆了，紧皱眉头，愤怒而疑惑地死盯着我。
就这样结束了？
我意识到刚才的话一说出口，我们便再没有未来可言了。
想想与子楷一起生活的这三年，很平淡，也算幸福，尤其是在外人看来可以说十分美满，郎才女貌，工作稳定，收入颇丰，聚会、旅行从来不断，算得上是朋友们眼中的模范夫妻。
可是，今天，一切都要结束了！
感觉自己已经走到了悬崖边，对面也许是我想去的，也许不是，我看不清楚。尽管我知道跨不过去便是令人粉身碎骨的万丈深渊，但我还是义无反顾。
沉默的子楷终于出声问我要一个理由。
孩子，是的，孩子。我不愿为他生一个孩子。从去年底，在家人的催促下我们进入了备孕状态，健身、吃叶酸、孕前检查……我以为已经做好了所有的准备。可是当医生建议我进行药物调理最好延迟五个月再怀孕的时候，我竟然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我是怎么了？
即将30岁，随着新生命的到来，生活也会进入另一种状态。面对这一天天筹谋中的按部就班，我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沮丧和恐惧，感觉自己的生命即将随着另一个生命的到来而走向尽头。
子楷很疑惑，他完全无法理解我对现有生活的不满和躲避，他甚至没有发现我已经失眠两个月了。
他当然不知道。
当我因为焦虑而无法入睡坐在窗边独自哭泣时，他早已酣睡如常；当我黑着眼圈给他摆好早餐时，他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过手机。
在他熟睡的夜晚，我躲在黑暗里无助地盘着佛珠，一遍又一遍，他从未察觉。
我们仿佛是走在不同轨道的伴侣，隔着时间，隔着距离，隔着幸福。
我想，我早已不再爱他。不知从何时起，我开始假装和敷衍。在别人眼中我们毫无破绽，所以我必须假装甜蜜和快乐；在子楷看来我们的关系平和稳定，彼此看似已经非常熟悉和了解，所以我必须维持他所认为的相濡以沫。假象之下，我的生活早已进入了一条既定轨道，规律而有秩序，还配有自动导航功能，在这条航道上，我盲目前行，不可能改变方向，内心挣扎的自己只能消极地选择麻木和逃避。
然而，就在昨夜，失眠的世界又只剩下了我自己，如同被抛在黑夜码头的弃婴，焦虑和无助在悲伤中将我拖入绝望的深海。我试图抓住些什么，可手里只有一串已经被抚摸得温热的佛珠。神灵，求你帮助我。
我坐在窗边，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一颗一颗的星月菩提自指尖轮转，心中开始祈祷，一遍一遍地念诵……慢慢地，我不再颤抖；慢慢地，我平静下来。
心底的声音清晰而坚定：“你想要的是什么？”
我想要什么？我想要什么？
也许我并不清楚想要的是什么，但我确定我不想要现在的生活！
当我卸下了所有的包袱和顾虑，去寻求内心最真实的感受时，那答案已经不言而喻——是的，我想离婚。看似毫无准备，却已在脑海中排演过无数次，就在这样一个阴雨绵绵的早晨，我做出了决定。
依旧是漫长的沉默，震惊失望的子楷已经有些语无伦次，他检讨自己，他赌咒发誓，他希望能通过毫无理性的认错来挽回我们的婚姻。
我拼命地摇头，说不出一句话。如果说我还有那么一点点愧疚，此刻也已经被他自作聪明的示弱消耗得干干净净。令人窒息的沉默再次包围了我们，客厅里没有暖气也没有开灯，这个灰暗的话题令对峙的我们一时间都千头万绪，却又惜字如金，仿佛谁再多说一句话都会引爆被沉默过分压抑的空气。
我想我们都需要一些时间，于是我再一次选择逃避，夺门而去。临出门时，我看到的是他背对着我，因为疑惑、愤怒、失望而僵直的身体。
也许是这样细雨迷蒙的早晨太过安静，也许是初春的空气里透露出盎然生机，原本漫无目的的我渐渐放缓了脚步，潮湿的空气中，柳树微微吐着黄绿色的嫩芽，玉兰的花苞鼓鼓的，像是随时便会嘭的一声绽放，混杂着新鲜泥草气息的芳香中，我隐约闻到了自由的味道。
父母的责问、朋友的关心和揶揄此刻都在脑中炸开，我这才清醒地意识到，离婚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与子楷的摊牌不过是终结婚姻生活的开场。
Julian，我想到了南半球的他。这个我曾经刻骨铭心深爱过的人，我该如何告诉他这突如其来的决定，就在几个月前，我还在电话里向他炫耀着我所谓的“稳稳的幸福”。
六年了，我从新西兰飞回北京，放弃了彼此相爱的Julian，放弃了热烈执着的自己。六年里，我像大多数人一样早出晚归地努力工作，我像大多数人一样在适当的年龄谈婚论嫁。六年后，我得到了很多却失去了最重要的。
我一直以为不管多么浓烈的爱迟早都会随着时间淡去，所以婚姻里最重要的是两个人相互信任、彼此陪伴。
但是，看看现在的我，宁可在雨中选择危机四伏的未来，也不愿继续待在没有爱的婚姻里陷入深不可测的绝望，这不就是Julian最初的担忧吗？不爱那么多，只爱一点点，并不够支撑现实具体的婚姻生活。
早春的雨冻得我开始瑟瑟发抖，我想念家里的温暖，哪怕能喝杯热水也好。仓皇出逃的我会后悔吗？
在未来的某一天，享受着单身自由的我，想起有个人也曾将他的包容和忍让、关怀和牵挂、信任和坦诚交付于我，我的心中会是坦然还是怀念呢？
幸福，我究竟是在远离还是在接近？
天空变得更加阴沉，原本的微微细雨似是要大起来，我无路可逃。
回家去。我叹了口气，立刻明白这是唯一可做的事情。
一进家门，暖洋洋的灯光笼罩了我，房间里弥漫着久违的干净的味道，子楷竟然在厨房里忙活。看见我回来，他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甚至一脸微笑地端来了一碗红糖醪糟汤。他系着碎花围裙，站在灶台前。
我错愕地看着他忙进忙出，如此温暖贴心的画面对于我来说陌生极了，那是我曾经无数次幻想过却始终没有发生的事情。
望着这碗煮得热气腾腾的醪糟汤，我原本坚定的心顿时乱了，我怀疑自己之前的斩钉截铁、委屈无奈其实是一场赌气的无理取闹。他心里还是有我的，他还是可以变成我想要的样子，也许是我太心急了。我开始动摇。
轻轻吹开汤面上乳白色的热气，升腾的热气打了个转儿又扑回到我脸上，湿润了我的眼睛。我拿起勺子，尽量控制自己不颤抖，开始一勺一勺地慢慢喝起来。
该怎么回复子楷那句小心翼翼的“好喝吗？”
醪糟里放了太多水，酒糟的香味被稀释得很是寡淡，红糖本身就不是很甜，没有经验的子楷只放了一小勺，一丝糖味都尝不出来。我边喝边想，这碗红糖醪糟汤像极了我和子楷之间的关系，经验不足导致的配比错误，冲淡了期待的味道，又没有足够的辅料调和，一切可有可无。
但我还是强忍着泪水默默地点了点头。
这是我和子楷相识的五年里，他第二次为我下厨。
第一次是在我们刚刚开始交往的时候，他一时心血来潮，做了一盘番茄鸡蛋炒饭，番茄多汁，子楷却刻意加了水，糖和盐少得可怜，同样味道很淡，配上如米粥般的饭粒，更像是一碗加了番茄鸡蛋的稀饭。即使是在热恋阶段，那样的一盘炒饭也无法令我感动。
被水稀释过的醪糟失去了原有的味道，并不浓烈的感情在时间的消磨中早已真假难辨。
不是没有努力过，一同到陌生的国家旅行非但没有拉近彼此的距离，反而在同一片风景下变得形同陌路。我也试图用“平平淡淡才是真”这样的大道理来麻醉自己，但努力过后巨大的空虚感更让人窒息。
突然间，我彻底醒了！
五年前我不能接受他做的番茄鸡蛋炒饭，五年后同样也吃不下他亲手端来的“清水醪糟”。看着碗里仅有的几粒糟米渐渐沉落碗底，与汤水分离，我苦笑了起来，我知道我们终究会回到各自的位置再也无法融合，而所谓的“不舍”在种种不留痕迹的生活细节中也变得微乎其微。我放下退去了热度的碗，没吃完的红糖醪糟汤或许在某个时刻让我产生了窝心的幻觉，但终究改变不了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