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蜜被关入了一间黑黢黢的地牢里。
她并不清楚这是什么地方,这里有好几间空牢房,可整间地牢里却只关了她一个人。只有走廊尽头点了一盏幽暗的油灯,她什么也看不清楚,只觉得地上铺的稻草黏糊糊、湿漉漉的,散发着一股恶心的腐臭味。
这里也并非一片死寂,在那些她看不见的角落里,似乎有虫鼠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动。到了此时,唐蜜终于觉得有些害怕起来。
倒并非完全是因为被关在这个可怕的地方。而是她一点也不知道接下来等待她的究竟是什么。她会被严刑拷打逼供?或者直接被判罪乱棍打死?或者打发去不见天日的地方做苦役?入宫这些天,关于宫中的种种传说她也听了不少,可却从没听说有哪个宫人被关入地牢之后还能安然无恙地出去的。
但那个阴森森的吴公公并没有立时就来审问,一直将她晾到晚间,总算来了个小太监,却低着头一个字都没说,只从食盒里拿了一碗剩饭递进来便走了。
唐蜜凑过去一看,那剩饭里面黄黄黑黑,看不出是些什么,还有一股酸臭腐烂的气味。这……在饿死之前,她是怎么都吃不下去的。
可她被折腾了一天,肚子真的饿了。
唐蜜突然想起早上出门的时候寒花塞了一荷包糕点给她,说是怕甄选时间太长,饿起来撑不住。她摸了摸,还好,荷包藏在衣服里并没有丢,只是被拖到这牢房来已经折腾得碎了好几块。她小心地拈起两块吃了,又将剩下的包好。不知会被关多久,若到最后自己没被打死反而饿死了那可划不来。
在黑暗和寂静中,时间过得特别缓慢。
唐蜜强迫自己静下心来,仔细把甄选前后发生的所有事情都顺了一遍。究竟是谁做了手脚?去过台侧偏角的人……凌渊倒是早就藏在那儿的,可淑兰和他八竿子打不着,他犯不着去害她。自己也去了,可当时连那木桩是什么样都不清楚。还有淑兰自己,她似乎也刚从台侧回来……
这样是想不通的,她当时满腹心事,根本没注意到那附近还有什么人。
不如反过来想,淑兰出了事,对谁的好处最大?
虽然她那支《青莲》并未跳完,但连唐蜜这样的外行人也看得出来,乐府一等伶人的位置淑兰是绝对能拿下来的,再历练一阵,当个高品阶的女史也是绰绰有余的。这一众待选的舞姬恐怕个个都忌妒艳羡得很。但忌妒归忌妒,要冒这么大的风险去害人,那就说明淑兰的存在妨碍了这个人。这么一想,唐蜜的心猛地一沉,莫非……
门突然嘎吱一声响了,似有人打开了地牢的门。
两个身材高大、面无表情的太监打开牢门走了进来,将唐蜜拖了出去。
她被带到了审讯房。
审讯房四面都是高墙,几乎一片黑暗,只在上方留了个小气窗,隐约可以看到房内正中摆着一个十字形的大木架。四周有各种刑具,粗绳、皮鞭、铁钳、夹板、竹签……还有一些唐蜜见都没见过根本不知道是什么的刑具。
两个太监将她往地上一扔。
唐蜜低着头,正好看见一双穿着黑色官靴的脚。
“说吧,你是谁派来的?”
是吴公公。
他尖厉的声音在这黑暗之中显得尤为瘆人。唐蜜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但他说的话她却完全不明白。
也许是见她没有回答,吴公公一脚就朝她的心窝踹了过去。
“小贱人!现在给你机会你不说,等会儿咱家有的是办法让你慢慢想!只怕到时候你会后悔生在这个世上!”
唐蜜只觉得心口疼得厉害,摸索着爬起身来,艰难地开口道:“公公的话我实在不明白……”
“不明白?”吴公公冷笑,“少给咱家装蒜了!来人,给我拿把钝点的匕首来!从脸上开始,一刀一刀地往下割,看她说不说!”
一旁的小太监应了一声就出去了。
看吴公公的样子,是误会了唐蜜是某一方派来的人,所以才故意破坏甄选加害淑兰。这么一想,唐蜜觉得自己万分委屈,她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啊!这局面就好像一只小蚂蚁加入了一群野狼的战争,她横竖逃不开被一脚踩死的命运!可若真是直接杀了她倒也了事,但这架势却是假如不从她嘴里挖出点东西,吴公公是绝不会放过她的。
想通这些,唐蜜反倒奇迹般地冷静下来。
如今要撇清自己的关系,就必定得想办法说服吴公公,证明她是个清清白白的人。
“吴公公您误会了……”唐蜜忍着心口的痛开口说道,“我……原本……就不是这宫里的人,家就住在城西的北胡同口上,名叫唐蜜,喀喀……这只要一问……就能……打听到……”
吴公公听了之后反倒笑了:“你也算是个伶俐的人,连身份都提前预备好了,你以为咱家活了这么多年都是吃的干饭吗?这点小把戏也想混过去?”
唐蜜还要再说,却听见门又被人打开了,听声音是进来了一个人。
莫非是那个取匕首的小太监回来了?这下,唐蜜算是完全绝望了。现在她该怎么办?不知道咬舌是不是真的能死……万一力道没掌握好没把自己咬死却疼死了……
“吴公公。”
一个太监的声音打断了她的胡思乱想。
她一下子就听出来,这个说话的人并非之前出去取匕首的那个。而原本一脸阴毒的吴公公在看到这个人的时候,面色变一下子就变了。只见他手一挥,带着房里的太监跟那人一起出去了。
这是什么状况?
不过不管怎么样,她现在算是暂且逃过了一劫。
唐蜜坐起身来,小心翼翼地揉了揉心口。
疼!
然而吴公公却没有再回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又来了两个面无表情的太监,照着原路把唐蜜送回了那间脏污腐臭的地牢。
唐蜜既没有胡思乱想的心思也没有再动弹的力气,摸出怀里早就碎成了渣的糕点吃了两口,靠墙勉强歇了会儿。不多时又听到动静,唐蜜半眯着眼一看,是送饭的小太监来了。只见他从篮子里端出碗来,那碗上面还倒扣了一个碗,看不出里面是什么,但唐蜜觉得绝不会是什么好东西。但这回的小太监却不是上回那个,他笑嘻嘻地抬头说了一句:“这么好的饭菜,姑娘好歹吃几口吧。”
好?唐蜜恨不得把碗里酸臭的剩饭全塞进小太监的嘴里!
但她现在是阶下囚,又无气力,只好露出一个假笑:“是,你先放着吧,我马上就吃。”
那太监点点头:“这好菜得趁热吃,可别忘了。”
吃你个大头鬼!唐蜜在心里破口大骂。
她当然没有吃,不光没有吃,连挪都懒得挪一步,就靠着墙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一直睡到了第二天,唐蜜清醒过来之后只觉得口干舌燥,饥饿难耐,而心口疼得比昨日更甚。再这样下去,她还没被打死就要先渴死饿死疼死了。
然而这天却有人进来看她。
寒花不知从哪里凑钱打通了关节,提着个食篮进来了。她看到唐蜜一脸惨相,还没说话就先哭了起来:“都是我不好……如果不是我,姐姐就不会被抓进来……”
唐蜜先从食篮里端了一碗汤一口气喝了下去,接着又往嘴里塞了一块炖豆腐,才含含糊糊地开口:“跟你没多大关系……好些人都看到了,总会有人说出来的。”
“我求了宫大人,他竟然肯让我来看你……”寒花接着说,“宫大人真是个好人,还令人准备了饭菜让我带来给你。”宫徵羽?唐蜜倒是没想到他是这样的人。不过也是,吴公公是太后的人,寒花一个没品阶的舞姬怎么可能买通守卫混进来?唐蜜略微想了想,便开始安慰寒花。
“我真的没事。”唐蜜努力咽下口中的饭菜,“我小时候,有个算命的给我算过,说我是贵人之相,将来会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我哪有那么容易翘辫子!放心好了。”见寒花略略释怀,唐蜜就把关心的问题说了出来,“淑兰现在如何?甄选怎么样了?你有没有被选入府?”
“淑兰姐姐还活着,不过宫大人将她单独挪出去休养,我也没见到具体情况,所以并不清楚。至于甄选,明日继续从抽到第八号签的开始。”寒花似乎不愿多说这个话题,仔细打量了唐蜜几眼,忍不住问她:“他们是不是不给你饭吃?有没有打你?有没有上……上刑?你好像瘦了很多……”
唐蜜差点喷饭,这才一天的工夫,是从哪里看出“瘦了好多”来的?
“没有,我什么都好,就是……想吃肉。”
“可惜南坞没有肉食,菜也很清淡……”
唐蜜担心寒花胡思乱想,就故作轻松地将前一晚被她冷落的碗端了过来,一边揭开一边说:“你看,这就是牢里的饭菜!就算是南坞清淡无油的饭菜也比它强……”可上面扣着的碗被揭开,里面竟然是——油光发亮的红烧肉!
寒花瞪大眼睛盯着碗里的肉。
唐蜜瞪着双眼恨不得一口把那碗肉给吞了!虽然是前一晚的肉,虽然已经冷冰冰的了,虽然可能口感已经不太好了,但是……
“吱——”
一道小小的黑影跳到唐蜜的手臂上,惊得她一缩手,手中的碗就摔在了地上,肥腻的红烧肉滚了一地。始作俑者竟然是一只灰老鼠,它兴奋地尖叫着冲向了红烧肉。很快又有它的同伴听到了召唤,也纷纷拥了出来集体对红烧肉进行了围攻。
唐蜜的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
“姐姐……”寒花咳嗽了一声。
“嗯?”
“你的口水……流出来了。”
“……”
唐蜜最终只能一边愤恨地将食篮里的南坞招牌清淡菜吃得精光,一边诅咒吃掉她红烧肉的老鼠们。
她们不过说了几句话的工夫,就听见外间有人轻轻地扣了扣门。
“我得走了。”寒花将盘子、汤碗都收入篮子,“等有机会我再来看你。”
“不必了,你看我在这儿好端端的,说不定明天就被放出去了。”唐蜜吃饱喝足,精神也好了许多,“倒是你,好好照顾自己。还有,在宫中行走要多加小心。”
“嗯。”
眼见寒花的眼泪又要出来了,唐蜜忙推了她一把:“好了,快走吧。”
地牢的门开了,一片阳光照射进来。唐蜜看着寒花朝那片阳光走去,离自己越来越远,鼻子莫名一酸,眼泪都快要掉下来了。虽然刚才说了那么多话来安慰寒花,可她心里却很清楚,入了这个地牢,想要出去基本上是不可能了。
但她其实一点都不想哭,不想将自己内心的软弱和害怕暴露出来。这样还能骗骗自己,坚信自己是个无论遇到什么事都能勇敢豁达的姑娘。唐蜜扭过头,看到一旁还在兴冲冲地吃着红烧肉的老鼠。她的心思一下子被转移了过来,忍不住咬牙切齿:“这些浑蛋老鼠!”
“吱——”
一只身躯瘦小的老鼠突然低低地叫了一声,肚皮一翻,竟倒在了地上!
唐蜜的心跳骤停!
紧接着,那些原本还欢蹦乱跳开心啃食的老鼠都一只只地倒下了,不多时就流出血来,挣扎几下之后就再也没动弹了。
她终于回过神来:那碗红烧肉里有毒,而且还是见血封喉的毒药。若是昨晚她吃了下去,现在倒在地上的就是她!
是谁?竟要置她于死地……
她以前也不是没听说过这些。
唐蜜家所在的旧胡同里住了一位曾在宫中服侍过的老婆婆。十来岁的年纪就入宫当了宫女,见多了后宫里那些嫔妃宫女耍尽心思和手段去争宠斗狠。她被陷害过、被毒打,甚至被逼着做过昧着良心的事,几次下来差点丢了性命,最后总算熬到被放出宫才发现,同一年入宫的小姐妹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唐蜜曾经以为这些离她很远,简直是天边的事。
可现在她无端身陷牢笼,还有一只看不见的黑手伸过来想要她的命。她浑身变得冰冷,缓过气来才发觉自己的身体在不停地哆嗦!入宫不过短短十多天,她却接连遭遇了世上最险恶最可怕的攻击。她明明小心谨慎安分守己,打心眼里讨厌卷入这些争斗之中,可她却一次又一次地身处险地!
她终于感觉到了害怕。因为,躲在暗处让人无法预知的算计和阴谋是最令人毛骨悚然的。可是她心里很明白,只要她还身处后宫,就得学会面对这些,更要学会如何在这其中存活下来。
唐蜜渐渐地冷静下来,才发现自己的手心竟被自己抓出了几道深深的指甲印。
还好,她还活着。
幸好她躲过了这一劫,不过往后她得更加小心,才能保住自己这条小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