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蜜换房之后连续两三天都没有睡好。
倒不是因为有什么心事,而是新换的房间比之前她与淑兰住的那间还要小,床又硬又窄,只有两床薄被,却有四个人住。寒花自是早就见过了的,她性子胆小软弱,连去个茅房都要唐蜜陪着;另一个叫喜燕,长得圆润丰腴,整天笑眯眯的,口袋里总藏着偷偷找人从宫外买来的点心糖果,是个和气又爱吃的姑娘;还有一个叫青禾的,跟喜燕相反,是个瘦高的妹子,脾气有些古怪,不怎么说话,与喜燕是同乡,两个人倒是挺合得来。
这几天,她们每日用过早饭便各自找了地方练习技艺,准备之后的甄选。唯独唐蜜总是一副无所事事的样子,大多数时候都在发呆,寒花倒是先替她着急起来。
“姐姐怎么每天都趴在窗户边上?”
“因为管事姑姑不许我们走出南坞啊。”唐蜜非常不解,趴窗边难道也变成禁忌了?
寒花咬了咬嘴唇:“难道姐姐就一点都不担心甄选的事?”
“担心也没用啊。”她不通音律,就算是有心也无力,更何况她是个随遇而安的人,倒还真算不得什么“有心”。
这倒是她心里的实话。
可寒花却有些不以为然:“姐姐不该如此,连……连寒花都愿尽力一搏。”
“那你可要尽全力将笛子练好。”寒花与她不同,她记得寒花好歹还会吹笛。可没想到她这么一提,寒花却突然低下头,似乎不愿多说。
唐蜜笑道:“别担心我了,我反正怎样都是无所谓的。”
“姐姐……你就没想过找个人教教你吗?”
“啊?”
“那个淑兰姑娘……不是与姐姐挺要好的吗?”寒花抬头看了她一眼,“我听人说淑兰姑娘在乐府之下的官制教坊长大,不比那些外来的。若是她能指点一二……”
唐蜜倒从没想过要找淑兰。
显然寒花年纪尚小,还不太明白人情世故,只是见到淑兰与她单独说话就以为二人交好,天真地以为淑兰那么厉害的人只需随便指点一下,唐蜜就有机会被选上。
唐蜜虽然觉得这样的说法颇为好笑,却也不忍心让她失望:“怕是就算她来教我,我也学不会啊。”
寒花却急起来:“怎么会,姐姐这般聪明伶俐!”
“嗯,好,我下回去问问她。”唐蜜打了个哈欠。
“姐姐可一定要放在心上。”寒花再三叮嘱。
“是!”
然后她就真的去找淑兰苦苦哀求请其教导,并刻苦努力奋发向上力争第一?
还是算了吧。
那天晚上,唐蜜又失眠了。用过饭不久,房里其他三个人就睡下了,唐蜜听着她们的呼吸渐渐变得平稳绵长,知道她们都睡着了。
可她却睡不着。
这回她却不是因为床太硬或者换了地方不习惯,而是莫名其妙地想到了淑兰跟她说的话。她明明想好了当个贴身宫女的,可寒花却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莫非她真的太自甘堕落?
唐蜜正胡思乱想着,黑黢黢的夜里突然传来咚咚两声。她敛神细听,好像是有人在轻轻地叩击着窗棂。
咚咚——
唐蜜轻声下床,蹑手蹑脚地凑到了窗前。
屋内太暗,而窗外却有很亮的月光,唐蜜隐约见到有道模糊的人影立于窗前,而这影子竟然让她觉得有点熟悉。她莫名有些心虚地回头看了一眼,身后三个人毫无动静,应该是睡得很沉。她这才转过头来轻轻地打开了窗户。
窗外站的果然是个熟人。
“静宜姑姑……”
静宜只是点点头,使了个眼色让她出来。
偷偷摸摸的,唐蜜总觉得不是什么好事。唐蜜觉得自己反正睡不着,就当是出去散散心好了。不知为什么,她没有一点害怕,虽然这个静宜姑姑给她的感觉很严厉很有气势,但也正因如此,唐蜜觉得这样的人不会害她这么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
唐蜜小心地走出房门,轻声将门扣上。
静宜并未多说,只是在前面引路。
唐蜜跟着走,心里隐约猜到了一点。等到静宜停下来,唐蜜一抬头果真到了南坞小厨房。可跟她第一次来相比却完全不同,厨房里点了好几盏灯,材料工具一应俱全,炉膛里的火烧得很旺,看起来既温暖又整洁。
她走进去看,面板已经铺好了,上面有面粉、果仁、冰糖、各色鲜果蔬菜。
这……是让她做糕点?
“姑娘上次应承的红豆饼、蜜桃酥和百花糕几样点心,还请麻烦各做一些出来。”
对,这是她答应做给小团子吃的。可小团子人呢?厨房里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影,再回头一看,静宜居然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
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唐蜜懒得深究,就当是顺便给自己做个夜宵,南坞的饭菜一点都不好,清汤寡水的。她后来才知道,原来并非乐府小气不给肉食,而是大司乐宫徵羽早有交代,肉类甜食都不可多吃,既有碍身材气味又重。乐府要的是清雅秀丽的美人而不是五大三粗的壮汉。
唐蜜立刻在装了菜的篮子里翻翻拣拣,心里还在嘀咕:怎么就没有一点荤腥呢?她可是很久都没尝过肉味,简直快要化身为狼了!
但……谁会在糕点里放肉啊?
唐蜜唉声叹气地放弃了找肉,老老实实地系了围裙开始加水和面。至于小团子的身份,她也曾猜测过……新帝洛长恭并未立后,也无子嗣,小团子应当不是皇子,但既有“奶爹”跟着,又有姑姑伺候,至少也是某个大人的小孩,很有可能是皇族宗室子弟。
唐蜜一边想一边看了看材料,并无时鲜的花朵可用,倒是有一些花形模具,看来是准备材料的人误会了。百花糕并不是花形,而是用花瓣和花露做成的。那只能先做红豆饼和蜜桃酥了。这都是她极为拿手的,两三下便擀皮包了馅料,捏成形,放入了烤锅和蒸笼里。
还剩下一团面。
唐蜜再翻了翻厨房里其他的材料,酱料齐全,她仔细想一想,倒是可以给自己做几个小菜外加一道点心——咸鲜卷。那咸鲜卷原本是要用到肉的,但这厨房里没有肉,唐蜜决定用素豆干和酱料调出肉质的口感来凑数。嗯,光是这么一想就觉得口水都快要流出来了。
这个办法还是娘教给她的。
唐蜜的娘名叫唐霜,是个很厉害同时也很不着调的人。
虽然唐蜜长得普普通通,可唐霜却是一个大美人,出自蜀中最负盛名的唐门,只可惜她武功只学了点皮毛,大半生的时间都花在了研究吃食上。当年,十六岁的唐霜因为逃婚跑来京城。然后……
唐霜因为喜欢吃京城路边摊的糕点,于是就嫁给了摊贩老板当了老板娘。
是的,她就是这么一个随便的人。
唐蜜的爹其貌不扬,是个又穷又笨并且连姓氏都没有的孤儿,成亲的时候连房子都没有,可唐霜还是那么死心塌地嫁给了他。
这是一段旷世奇恋。
连身为女儿的唐蜜都觉得无法理解。
不过也多亏唐霜将唐门使用暗器和毒药的一些秘诀进行了改良,教会了唐蜜一些动作和招式,令她眼明手快、力道精准,才能做出这么多好吃的东西。
比如此刻的咸鲜卷。
唐蜜出手如电,将面团捏成小块,一只手用擀面杖依次滚过,面板上瞬间就出现了一片片大小均匀薄厚适中的面片;她另一只手也没闲着,洗素豆干、上油锅、腌酱料……唐蜜很享受吃东西的乐趣,也很享受做东西的过程。
她正忙成一团,手里挥着菜刀。
身后的窗户却突然响了一声。
唐蜜吓了一大跳,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心下大叫糟了,几个错步飞身而上,一只手牢牢地接住从窗台上掉落的茶壶,另一只手上的刀砍过去,正戳中一个滚落下来的小南瓜。
罪魁祸首目瞪口呆地看着她。
“黄酥酥?”唐蜜瞪着推开窗户准备从外面翻进来的人,“你没事翻什么窗户,你看!差点把我放在窗台上的东西给砸了!”
“你学过功夫?”他收回目光,撩起长袍轻松跃入。
“倒也算不上功夫,只是一些厨房里的招式罢了。”唐蜜不再理他,放下手中的东西又忙起来。素肉酱已经做好了,被她用刷子刷在面片上,刷得又细腻又平整,撒上切碎的芫荽和青菜,然后再将面片捏成卷,放入煎锅里煎熟。
身旁多了一道目光,可唐蜜却一点也不怯场。
金黄酥脆的咸鲜卷,白嫩清淡的笋丝豆腐汤,还有一碗红艳艳的酸辣樱桃萝卜。唐蜜满意极了,转过头正准备抽筷子,却发现她完全忘了身边还有个人。
“喂,你到底叫什么?”总不好一直叫他“黄酥酥”吧?
“黄酥酥”微微愣了一下,答了两个字:“凌渊。”
唐蜜下意识地松了口气。还好还好……国姓是洛,可他姓凌,看来他与皇族没什么关系,莫非当真是个“奶爹”?唐蜜下意识地扫了一眼他的脖子,下巴到脖颈的弧线极美,就连普通的白色交领也穿得比别人好看。
不对,重点是他有喉结,他不是个公公。
凌渊似有所觉,狠狠地白了她一眼,抓了个咸鲜卷就塞进口中,那凶神恶煞的样子好像被他咬碎在口中的是唐蜜。
唐蜜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容来:“怎么样?好不好吃?”
凌渊冷哼一声,特别傲娇!
一旁的蜜桃酥也蒸好了,加上她早就烤好的红豆饼,还有刚煨好的杏仁核桃露,这几样是给小团子特地做的。
“‘小团子’怎么没来?”
“‘小团子’?”凌渊莫名其妙。
“就是那个肉嘟嘟粉嫩嫩的小屁孩!”唐蜜鼓着脸比画着。
“大胆!”凌渊眉头一皱下意识地呵斥出声,但又想到什么似的很快收敛了神色,低头道,“他昨日落水受了风寒,不宜出来。”
“落水受了风寒?”唐蜜一听有些急了,“严重不严重?怎么回事?”
“没什么事。只是……”凌渊咳嗽一声,把下半句“只是说想吃你做的糕点”咽了回去,补充了一句,“只是有点饿了。”
唐蜜一脸了然:“这些东西晚间不宜多吃。”她将两份点心各装了一小碟,又盛了一碗杏仁核桃露,一同放入食盒里。刚准备问要送去哪里,唐蜜却发现之前消失的静宜又从门外走了进来,先是福了福身子行了个半礼,接着便从唐蜜手中接过食盒走了。
好吧,任务总算是完成了。
可再一回头,唐蜜为自己准备的咸鲜卷和两样小菜已经被某人吃了一大半,最可恶的是,他虽然吃得兴致勃勃,可脸上却并没有露出丝毫欣喜或品味的神色来,还是一副冷冰冰面无表情的样子!这人简直是个面瘫!
“你……”这个无耻小人!
凌渊放下筷子给自己倒了杯茶:“手艺不错。”
唐蜜咬牙切齿地从一边的盘子里摸了个剩下的红豆饼狠狠地咬了一口:“还有红豆饼和蜜桃酥,要不要全都吃了?”原本是一句气话,哪知凌渊一听到这句,直接将一口茶全都喷了出来:“不……不要!喀喀……”
唐蜜有些狐疑,他激动什么?
“你喜欢吃甜点吗?”唐蜜试探性地问了一句。
“不喜欢!”那口气何止是不喜欢,简直是和甜点有仇。
“你不喜欢吃甜食?”唐蜜似乎找到了症结所在。
“嗯。”
“糖……”
“不吃!”凌渊似乎在发飙的边缘。
这个世界上竟然有讨厌甜点不吃糖的人?!这种人和唐蜜这种以做甜点为生的人简直是不共戴天的仇人!难怪见他第一面的时候就觉得这人透出的气质让她十分不舒服,原来这就是所谓的天敌感应!
“那你喜欢什么?咸的?辣的?酸的?还是苦的?”唐蜜一屁股坐下来,一边咬着红豆饼一边胡扯瞎问。
“没太多分别。”凌渊皱了皱眉。
难道这人没有味觉不成!唐蜜大惊,但很快又想到,不对,他若是没有味觉就不可能觉得她刚做的咸鲜可口的素肉卷好吃了。那么应该说这个人是对什么都没兴趣吧。
“你不爱饮食。那你喜欢金银?珠宝?古董字画?还是美人?”
“没有兴趣。”凌渊的口气越加冷淡起来。
“莫非你是个附庸风雅的人?琴棋书画?还是……”说到这里,唐蜜不知怎么想起了几日之后的乐府甄选,语气不免有些低落起来,“或者你喜欢音律歌舞?”
凌渊还是摇头。
“喂,你竟没有什么喜好吗?”
凌渊一愣,仿佛被什么噎住了似的。
“你这个人连自己喜欢什么都不知道,也太可怜了!”唐蜜跳了起来,忍不住嘲笑起他来。可凌渊却并未反驳,只是略略发了会儿呆,扭过头去一言不发。他的脸上还是一点表情都没有,可唐蜜偏偏莫名觉得他似乎有些……难过?
不,一定是自己在胡思乱想。
唐蜜摇了摇头,咽下最后一口饼,也给自己倒了杯茶:“算了,我也不说你了,我现在比你还要可怜一点。”
“你?”凌渊冷冷地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面前的吃食,那意思再明显不过:那还有心情给自己做这么精美可口的夜宵,哪里“可怜”了?
“你……你不会懂的。”唐蜜也哼了一声。
“莫非是为了几日之后的乐府甄选?”凌渊难得多说了几个字,“我还以为你对此毫无兴趣,反而指望当个烧火丫头呢。”
“我本来……”唐蜜一激动又想跳起来,可最终还是压低了声音恹恹道,“可也许……若试都未试过就放弃,并非是从容淡定,反倒是胆小懦弱。”
“你既然明白这个,还有什么可自怨自艾的?”
“可我什么也不会……”唐蜜低下头。
“我倒觉得你不错。”
唐蜜疑惑地抬头,正对上凌渊那双深邃的双眸。他脸上还是没有任何表情,既没显得有多热情,也没有很冷淡。可唐蜜偏偏就是感觉到,他说的好像是真话,凌渊真的认为她不错、真的相信她并不比任何人差?
“音律歌舞这些虽是高雅难学的技艺,但说到最初的起源,也不过是寻常农家猎户在生活之中表达自身情绪的一种方式。”凌渊又饮了一口茶,接着道,“古时有采茶舞、种桑舞、浣纱舞,甚至猎兽舞……”
唐蜜从来没听人这样向她讲述过,不免也认真起来。
“说来,你不过无人传授正规技法,可那些名舞例如《霓裳》《六幺》之类,就算那些从小学习的舞姬,天分高的、花了数十年苦功,可最后跳来跳去也都差不多。毕竟曲调步法已有成规,若非个中翘楚,一般人也品不出多少好坏来。你既精于厨道,又学过简单的武功招式,何不试试自寻出路另辟蹊径?”
唐蜜神色大震,似有所悟。
而凌渊却已徐徐起身,朝门外走去。
“喂!”唐蜜别扭地开口道,“谢谢你。”
凌渊头也未回,只略停了步子,但唐蜜看不见他的眼珠轻了转,嘴角弯弯。
四月初正是暖阳初绽,花红柳绿的景象。
经过十日的苦练与准备,住在南坞的数十位女子在穿着打扮上都各有长进。即便是素来对此事显得无所谓的唐蜜也较往日不同,引得众人纷纷侧目。与唐蜜同房的寒花踌躇了半天,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恕妹妹愚钝,不知姐姐今日的装扮有何深意?”
这装扮还能有什么深意?
“当然是为了今日的甄选啊。”
唐蜜低头看了自己一眼,不过是洗得干干净净有点发白的藕荷色窄袖短襦,半旧的青布裙,寻常得很,但偏偏她这身衣服上面还系了条白色的围裙。她一点都不像是要登台献艺,反倒像要下厨做饭。
几个多嘴的姑娘已经在一旁嗤笑起来。
唐蜜旁若无人地拉着寒花找了个空地坐下来。寒花一坐下来就忙问她:“这可是淑兰姐姐教你的?”
“啊?”唐蜜略一迟疑,可静宜曾多次告诫她不许提到凌渊和小团子的事,她便只好支支吾吾地答了,“嗯,是。”
寒花这才放下心来,脸上也多了几分笑意:“淑兰姐姐的法子一定是极好的。”
说到淑兰,唐蜜倒是在人群里一眼就看见了她。
只因几乎所有女子都打扮得极尽华美艳丽,唯独淑兰极为素雅,身着一袭毫无纹饰的水色长裙,头上也什么花钗都没有,只用一个小小的玉环束了长发,衬得气质清新出尘,翩若仙子。
唐蜜觉得这招实在不错。
在这一众女子之中,最不缺的就是美人。淑兰本就是少见的美人,可莫名出现的苏心妍,令淑兰逊色了好几分。直至甄选这日,人人都恨不得将自己最华美的衣裙首饰都穿戴在身上,想要在其中脱颖而出,需得如凌渊所言——另辟蹊径。
淑兰也许并非其中容色最美者,却一定是这一众女子中最聪慧的。
唐蜜正在心中琢磨,突然听到前面一阵议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