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茗顿时脸黑了一半——“上过太子殿下的床的女子”这种名头是怎么回事?她不过就隔着被子在殿下的床上滚了一通,最后还华丽地滚到了地上被人抬出去了,怎么看也是她自作自受,何来太子殿下不厚道一说?
拆开纸,一目十行,卫茗小小惊了一下:“掌饮?”
掌饮,饮的是酒,还有茶。原二十四司里头并没有这个职务,后因当今圣上喜爱喝茶,特将司酒酝一类的司酝司改名司饮司,一并接管茶品一类。
“六尚局二十四司二十四典二十四掌,虽说每个职位都是两个人,但常年空缺。闻香姑姑也是考虑到你曾任掌饮,应当熟悉流程,才会如此分配。”说到这儿,梁姑姑忍不住露出笑意,“六尚局的职务可是最容易升职的,别看掌饮才正八品,说不准过个半年就能升个正七品的典饮。好好干,届时别忘了姑姑我的好。”当然,最重要的是,千万别回来了。
卫茗本人倒不知梁姑姑打的算盘,她目不转睛地盯着任命书上的“掌饮”二字出神。一时间,仿佛时光倒回到五年前,刚通过礼仪考核的她拿到第一份任命书,亦是掌饮的职位。那时的她,还懵懂无知,还对未来的生活充满了希望,还能信心十足地放话称要让宫里所有人都喝过她泡的茶。
转眼间,五年过去了,她却再没有往上爬的雄心壮志了。
再次回到从前辛勤忙碌了一年的地方,卫茗感慨万分,一低头,断断续续戴了三年的文宫女黑腰带如今摇身一变,那粉红的色泽鲜亮得让她有些挪不开眼。
只是,腰带虽然换了,宫装却还是以前的那几套,被夜壶熏陶了三年之后,散发着“迷”人的味道,闻者闪避,见者疯逃。
卫茗见怪不怪,乐得清静。
到了夜里,这亲疏就更明显了。同一室的女子宁愿三三两两挤一张床,也不愿靠近她半分,可见这味儿的确是太过厉害。
她之前试过用皂荚泡洗衣衫,却仍旧洗不去那股闻在她鼻子里已经稀疏平常的味道。
“我听说,户部那些个管钱的官儿,老了之后身上都洗不掉那股子铜臭味呢。”同寝的陈掌膳忽然尖声尖气道。
“嗬。”另一边的高掌药冷笑一声,“铜臭味也好过某些味道。有些人啊,在某些地方做某些事情久了,身上那味儿就除不掉了。”
“哦?”与她同床的钟典膳故意大声地问道,“换件衣服不就好了?”
“这哪里是衣服的问题?”高掌药语调缓慢,像是蜜里含针一般,一点点刺痛人心,“恐怕味儿早就深入发丝,就算去花丛中滚一遭,也……”
“也怎样?”陈掌膳与她一唱一和。
“也怕熏臭了一地的花儿吧。”高掌药话音刚落,一屋的人都跟着她咯咯地笑。
卫茗知道她们指桑骂槐,云淡风轻地翻了个身,接话道:“若是没有这些臭烘烘的东西,花儿哪能开得好?”
一室的人没想到她回嘴,都愣了一下。
卫茗继续若无其事道:“对了,其实这些臭烘烘的东西,都从各位姐妹的肚子里出来的呢。”
“你别说了。”钟典膳仗着品阶高出卫茗一截,喝道。
一向逆来顺受的卫茗浅浅笑了笑。人啊,就是这样奇怪,明明是自己身上排出来的东西,嫌弃至极不说,还对帮你清理这堆东西的人嗤之以鼻。
她知道,如果她今晚不反抗,日后只会被欺得更惨。
逆来顺受并非软弱,而是她不愿麻烦而已,但为了今后少点麻烦找她,她决定今晚找一找麻烦。
“好,我不说了。”卫茗知道有人犯恶心了,最后悠闲地补了一刀,“说起来,当年在净房的时候,姐妹们的夜壶实在太多了。有时候太累了,倒完了里头的东西,就统一推池子里泡一晚懒得刷,第二天直接捞起来交差,也不知各位姐妹如厕时可否有过黏糊恶臭之物沾身的经历。如果有,卫茗在这里赔个不是啦。”
她话音刚落,房间一头突闻干呕声,也不知是谁,急急忙忙捂着嘴跑了出去。
一室寂静,徒留此起彼伏的呼吸声。
卫茗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知道这会儿才算真正的清静了。
“看到你安好,我也就放心了。”郭品瑶放下茶碗,站起身欣慰道,“待在六尚局也好,不用苦了你那双手,也合了你的心愿,不必跟主子们照面。”
“幸福来得太突然了。”卫茗摊手苦笑,“闻香姑姑亲自下令调职,着实让我受宠若惊,以至于惊到了同行,与我各种不顺眼。”
“她们为难你了?”郭品瑶整理衣衫的动作一顿。
“说不上为难吧。”卫茗送她出门,四处望了望,无奈道,“就感觉不管做什么人家都刻意疏离我,却时刻把目光放在我身上,如同芒刺在背。”
“新人难免受排挤。”郭品瑶安慰她,“你在净房多年,从前那些个仗势欺人的都不能撼动你半分情绪,如今任她们说去,你别管就是了。”
“你放心。”卫茗站在尚食局门口,气定神闲叉腰,“对于这些个仗势欺人的‘老人’,就要任凭她欺我,笑我,轻我,辱我,使唤我,夹枪带棒;我只需忍她,避她,由她,耐她,关键时,补上一刀。”
“精湛。”郭品瑶佩服得五体投地,拉着她继续往外走,“陪我多走一会儿,说说你一天都做些什么?”主子们的茶都由各宫宫女经手,平日来尚食局领茶时,负责交接的也是典饮,如此一想,她倒真想象不出还有什么是掌饮可以做的。
卫茗远目:“你只考虑到进,没考虑出。”
“什么意思?”难道是她理解有误?
“典饮负责把茶叶给你们,我则负责把茶叶收回去。”卫茗简洁地解释。
“那不就是……”郭品瑶张大嘴,半晌没找到合适的词来形容。
“是的。”卫茗眼神悲愤地点点头,“娘娘们哪肯让茶叶渣子脏了自己的院子,所以每一杯茶的茶叶,最后都会回到我这里,统一处理。”
换句话说,她就是个处理茶叶渣子的。
再换个角度来想,掌饮和夜壶宫女,在某种程度上,并无本质区别。
她们都在为处理废物而努力。
郭品瑶远目,心头捣鼓着该用怎样的话语,来给好友打气。
卫茗跟着她远目,心头盘算着她跟郭品瑶闲晃这小会儿,那头又堆了多少茶碗等着清理。
两两无言。
“我以后会尽量少放两片茶叶的!”郭品瑶握拳下定决心。
卫茗扶额,轻轻地拍了拍好友的肩:“不要在意这些细节……”
话音刚落,一股淡淡的药香味飘过鼻尖。卫茗身子一震,循着气味回头望去,只见太医罗生提着药箱与另外一名男子讨论着什么,缓缓朝她们靠近。
卫茗赶紧理了理发髻和衣衫,远远地朝那头屈膝一礼:“罗太医好。”
罗生错愕地看过来,淡淡地朝她笑了笑,上前一步问候:“卫姑娘的手指好些了吗?”
“承蒙太医惦记着,好多了。”卫茗说完,不留痕迹地将头歪了歪,瞟向他身后。
几乎是同时,流里流气的声音从罗生背后响起:“小卫茗你不厚道,我也治过你的手,怎的就只跟罗生一人打招呼?”
卫茗心跳漏了一拍,埋着头调整好自己的面部表情,抬头以一抹平常得无可挑剔的笑容迎上,屈膝又是一礼:“夜太医,你藏得太好了。”
容貌俊美的男子从罗生背后钻出来,大摇大摆上前,居高临下地贴近她,摸着自个儿下巴玩味打量着:“哟,许久不见,小卫茗倒是出落得跟那牛粪上的娇花一样了嘛,净房果然养人。”
卫茗表示,这人还是跟以前一样,不着边际。
犹记得此人当初的自我介绍——“叶之夜,落叶的‘叶’”前句甚是正经,后句在他瞄了一眼她手上当时拎着的夜壶后,瞬间奇葩“第二个夜是夜壶的‘夜’”。
喂!有人会在介绍自己的名字时跟夜壶扯上边的吗——这绝对是卫茗当时的第一感想。
但也因此,她深深记住了这个明明吊儿郎当,却在为她医手时神情专注一丝不苟的男人。
认真的男人最迷人。
那一瞬的迷人,抵过了此人之后数年的无赖耍痞。无论多少次见到他,她都会紧张得手足无措到想落荒而逃。
一如此时。
郭品瑶注意到好友的不自然,连忙上前打圆场:“两位大人结伴进宫,想来是有要紧之事吧?”
叶之夜拍了拍罗生的肩,解释道:“是这位大人有事,我就是进来凑凑热闹,顺便看看小卫茗是不是还在刷夜壶呢。”
卫茗抽了抽嘴角:“夜太医还是一如既往的……闲呢。”
“宫中好戏多嘛。”叶之夜抱手于胸前,玩味道,“据说太子殿下终于把叶贵妃第二次送上去的女子留下来了,想来现在正过着颠龙倒凤的幸福生活,真是可喜可贺。”他故意放慢了最后半句的语速,然后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卫茗,不放过她脸上的任何表情。
“哦。”卫茗平静地点点头。
叶之夜见她如此淡定,煽风点火问道:“对此,卫姑娘有什么特别感想?”
卫茗眨了眨眼,不明所以地说道:“思来想去,似乎跟我……没什么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