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若是真想打造宝剑的话，”吕铁道，“可以去京城铁匠胡同去找吕铁匠，那是我的儿子，已经学到了我六七分的本事。”
“是前辈的儿子？”林平之看着手中寒光闪闪的刀刃，有些心动。就算是只学到老人的六七分本事，怕也是极为难得的高手了。
他看了看马镖头，果然马镖头朝自己点点头。看来这老头六七分的本事，也是极为难得了。
“对，老子叫吕铁，儿子叫吕铁匠，怎么样？”吕铁很恶趣味的哈哈大笑。
“呃……”林平之本以为吕铁匠是个称呼，不想却是他的名字，这老头真是够丧心病狂的。
吕铁似乎勾起了兴致，滔滔不绝的道：“我这儿子，手艺绝对是没的说。若是单说打造的技巧，估计这几年还要强过我这个当父亲的。”
林平之赞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没准您的儿子，以后的成就还要强过您了。”
吕铁带着两人回到了院中，坐下喝了一口酒，随意道：“若是说技巧，可能他是比我这个当老子的强。不过要说锻造之道，这小子要想到我这个境地，光靠天赋还差得远呢！”
林平之疑惑道：“难懂还要什么奇遇么？”
吕铁摇头道：“也不算是奇遇。但无论天下何种技艺——锻造也好，武艺也罢，当技艺臻至巅峰之后，若想再进一步，那就要明见本心，超脱技艺的范畴才行。”
看林平之若有所医，吕铁笑道：“我给你讲个故事，你想不想听听？”
“固所愿，不敢请耳。”
吕铁端起酒杯，撞了一下一饮而尽，缓缓道：“老头子我是京城的住做匠，家中世代为匠，据说先祖在前朝便是有名的铁匠。”
林平之点点头，明朝还有匠户制度，这些人隶属工部，世世代代都是工匠。户籍也是父死子袭，俗称“接班”。
“也没什么不好，最起码生下来就不用担心会失业。”林平之咂咂嘴，暗想。
“我这锻造的手艺，就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吕铁又道，“说来惭愧，我们祖上并没有和什么传奇名匠有什么交集，就是这么一代代的打下来，最后手艺越来越好。到我父亲时，已经是京城有名的匠人了。”
林平之叹道：“看来前辈的手艺高绝，乃是祖祖辈辈的积累所致啊！”
吕铁笑了笑，林平之的话让他听起来很受用。
“我自幼爱看老父亲打铁，对此道极为痴迷。”老头呵呵一笑，言语间很是自得，“大概二十岁的时候，我便将冶炼团钢之法做了改进。以生铁与熟铁并铸，生铁当先融化，滴到熟铁之上，再加锻造，则杂质尽除。”
林平之皱着眉头想了想，这个是“灌钢法”么？
吕铁道：“我以此法锻造兵器，无论刀剑都是又坚又利，这一下有了名声，找我打造兵器的人也越来越多。”
“看到自己打造的东西如此受欢迎，我心中很是高兴。在打造这些兵器的同时，我的技艺也越来越高。再过些日子，就开始有达官贵人来找我啦！打的东西也不再像以前只要求坚利，还要精致。”
“我有在细致的手段上下功夫，穷尽十数年，方有所成。那时谁京城上下，能有我亲手锻造的一把宝刀宝剑，当真是脸面上极有光彩的事情。后来，宫中来人送来了图样，叫我依图打造。”
林平之疑惑道：“宫里？”
吕铁点头应承道：“对，宫里。我一看图样可了不得，竟是一把盘龙剑，龙身五条金爪——这可是皇上佩剑的样式。”
林平之点头道：“正是，纹饰上若是五爪金龙，那只能是给皇帝用的。”
吕铁道：“打造这把剑，当真是一点也马虎不得。我连续锻造了许多把，终是不大满意。我便趁着宫里的公公来查看进度时，提出暂延一段时日。然后将活计交给了儿子，我自己跑到宣府去转悠一趟。”
林平之惊讶道：“你提出暂延，那太监就答应了？”同时心中暗道，太监不是这个风格吧？
吕铁神秘的笑了笑，说：“‘有钱能使鬼推磨’——鬼都能役使，何况太监？”
林平之恍然，“难怪，我就说宫里的太监都没有那么好说话的。”
吕铁道：“那个太监自然是百般刁难，但给皇上打造佩剑，我却是丝毫不敢马虎。最后只好忍着肉痛，打点了他许多的金银，才讨得宽限。”
林平之点头道：“您说您去了宣府？”
吕铁道：“恩。兵者，杀伐之器。我当时隐隐能感觉到，若想打造一把绝好的兵器，我非要到战场走上一遭不可。”
这种说法有些玄乎，林平之并不能十分理解。他看着吕铁，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宣府时常有北疆的鞑子来犯，战事频仍。我在宣府没呆上多久，就有鞑子兵来宣府抢掠牛羊，守军和他们大战了一场。而两军大战之时，我就在战场不远的地方。”吕铁淡淡的说道。
林平之有些肃然起敬：“您为了打造兵器，亲自上了战场？”
吕铁道：“不亲历杀伐，怎能打造出杀伐之器？只不过，两军交战的惨烈与我想的大不一样。我只看了一会，心神便已失守，调转了马头就跑。一路上都不曾歇脚，直接变跑回了京城。”
“到了京城，我顾不上休息，直接便到了工坊。当时我虽然两股站站，但手却出奇的稳。我在恍惚中打开图样，一锤一锤的锻打起来。这一打就是一天一夜，这把盘龙剑终于打成。我只记得，当时我看不清宝剑的模样，但知道这是一把绝世好剑。于是当天就将它送到了宫中。”
林平之听得入神，不由问道：“皇上可还满意？”
吕铁道：“满意，当然满意。皇上下旨，给了我很多的赏赐，还给我去了匠籍，允我吕家子孙可以参加科举，以求功名。”
叹了口气，吕铁又道：“打完了这把宝剑，我就大病了一场。只要闭上眼睛，就能看见宣府那场惨烈的搏杀，那些将士们被砍下的肢体如同在我眼前一般。我请了许多郎中，服了好些的汤药，可是一点效果也没有。”
“后来找人问了问，才知道我这是在战场上冲撞了恶鬼，被厉鬼所缠。于是我便去请道士和尚，做了好多的法事，这才慢慢好转。”
林平之暗暗撇嘴，什么冲撞了恶鬼，分明就是惊吓过度。做法事等于给了你一个心理暗示，受惊吓的症状自然就好了。
吕铁道：“可是后来每次要打造兵器时，我都心中极为烦闷。虽然依然打得出好兵器，但身体却是一日不如一日，眼见便要油尽灯枯了。”
林平之看着眼前这个有几分矍铄的老人，疑惑道：“那您是怎么好起来的？难道不打兵器了，身体便好了么？这也太奇了些。”
吕铁呵呵笑道：“我自知将死，便到城外的道观烧香，不想竟有幸碰到了云游到此的武当山冲虚道长。道长见我心诚，便指点我说‘兵者凶器，触之不详’，若想化解，日后需得时时行善。我老头没有别的本事，只有这一膀子力气和打铁的能耐，于是就带着孙女到处转悠，每到一地，便给当地的百姓打造一些便利的农具。说来也巧，这病竟然一天一天好了。如今老吕六十有余，还能抡得起锤，吃得了饭，这身体要比年轻时还好些！”说道最后，吕铁哈哈大笑，言语间极为畅快。
老吕笑了一阵，又道：“我从此便一心打造农具，后来又打过炊具、贡炉、酒器……到了现在，只要你能叫得上名来，我老吕都能给你打出来。”
马镖头心中虽然对他钦佩不已，但还是忍不住道：“都能打？打个宝剑我看看？”。
老吕笑道：“老头不打兵器，可不是不会打兵器。你看看我那屋里的东西，哪一个不必兵器要强？”
马镖头语塞。
老吕又道：“我不打兵器乃是因为兵器终究是凶器，于百业毫无助益，并不是我不会打。兵器兵器，百兵之器才叫兵器，那可是要杀人的！”
马镖头嗫嚅几句，最终还是没说什么。
林平之道：“吕前辈，依我看，您倒是有些偏颇了。”
老吕愕然道：“怎么？”
林平之很平静的道：“刀自己并不能杀人，还需要握在人的手里。兵器当然是凶器，不过既可以镇宅僻邪，又可以威慑屑小。您能大彻大悟，当然是可喜可贺，不过终生不再打造兵器，却是有些矫枉过正了。”
老吕有些不悦道：“怎么矫枉过正了？”
林平之微笑道：“吕前辈，你当年见到冲虚道长时，他可曾带着佩剑？”
老吕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好像是带着。”
林平之道：“是了，既然明知是凶器，为什么还要带在身边？”
老吕道：“冲虚道长世外高人，当然不惧什么凶器不凶器。”
林平之笑道：“刀剑是凶器不假，不过看它握在谁的手里。冲虚道长是武当山的掌门，剑下不知斩杀了多少屑小。我大明的边军手握着‘凶器’，不也是在保护边疆的百姓么？”
看着发愣的吕铁，林平之又道：“以吕前辈的手段，若是大明的边军都拿着您铸的刀剑，会少多少伤亡？能多杀多少鞑子？能护卫多少百姓？若是那样，我想吕前辈之功，不见得就比给百姓打造农具来得差了。”
老吕忽然翻了翻眼皮，“我要是不给你打一把兵器，你是不是就要劝个不停了？”
林平之摸摸后脑勺，嘿嘿的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