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梦蝶和张恨水下山来，周在前，张紧随其后，两人来到泰安汽车站坐上汽车，经过三个多小时，终于在昌邑站下了车。
“我们现在去哪儿？”张恨水不解地问。他其实也是个笨脑袋，明知道是要陪着周梦蝶去寻找她的母亲。
“你说呢？”她反问道，“跟我走就知道了，去淮河路。”周梦蝶跨着大步，恨不一下子就飞过去。她心里激动得要命，但她隐隐约约又很担心；这么多年过去了，母亲从没有找过自己，她还会记得她还有个女儿吗？周梦蝶心里五味杂陈，把手机掏出来看了一遍又一遍。
张恨水快速移动了两步，和周梦蝶走成并肩，吞吞吐吐地说道：“你——反反复复拿出手机看了七八次，是不是要打电话啊？”
周梦蝶吃惊道：“我拿出来几次你还给我数数？就是想打电话——给她——你说我打不打？”
“怎么不打！我们都来了，你不打拿过来我打！”张恨水说着就要去抢她的手机。
周梦蝶推开她的手，“你打怎么说？还是我来吧……”她表情变得很凝重。
“你怎么啦？”张恨水一见势头不对，马上搀住她的手，“是不是老毛病又犯了？我给你拿药。”他扶着周梦蝶在马路边坐下来，从包里拿出两粒白色药丸。
“你们女生月经……痛经的时候，都是这样难受吗？”他本来就对女生所知甚少，了解的东西，几乎都是从周梦蝶身上知道的。见周梦蝶低头不作声，他解释道：“我只是担心你……”
“其实也没事儿，只是坐车久了，有点恶心。”她这样说，倒真的想要吐，于是她只好仰起脸，装作没事儿的样子。
“好吧，那咱好好歇会儿。”张恨水说着，拍拍她的背。
周梦蝶闭上眼平静了一会儿，拿出电话，做了个深呼吸，她瞧见张恨水鼓励的目光，心里更加有了勇气，拨出了一个陌生的号码。电话那边传来一个中年妇女的声音，周梦蝶看看张恨水；张恨水立刻起身离开。
张恨水走了十几步在一棵树下听了下来，他本不想刻意去听周梦蝶的话，可是心里又有个声音极度要求他的耳朵非听不可；他折了一枝柳条，假装在认真地把玩，耳朵却机警地支楞着，不错过任何一个声音。
“是——苏雪林吗？”
“你是哪位？”
“我？你记不记得，有个叫王超的人……”
“谁？”那个女人机敏地回答道，“不认识……你打错电话了。”
“嘟嘟……”
张恨水赶紧跑过去，看见周梦蝶失望地把电话放下。
“她给你挂了？”张恨水问。
周梦蝶点点头，站起来。难道是打错电话了？她想，拿出来一张纸条和电话号码对一对，完全一样。不可能打错电话啊，她难道一点也不记得她和那个叫王超的人，还曾经有个女儿吗？
张恨水搂住她的腰，“现在——嗯，不要着急，咱们先去吃饭吧，今天下午用我的电话打一个试试。”
“我不想吃。你说，用你的给她打，她会接吗？……”周梦蝶咬着嘴唇说道。
“总得再试试吧，有我在呢，不要怕。要是知道住址就好了。”张恨水这么一说，周梦蝶激动地抬起头来，欣喜道：“对呀！”
张恨水也激动地问道：“你知道她住址？咱们直接去找她好不好？”
可周梦蝶的笑容又马上收敛起来，“没……没有，不管怎么样，晚上再用你的电话给她打一个试试吧。”
天快黑的时候，两人又去了一个电话，可是没人接，两人只好找宾馆住下来。张恨水躺在床上，疲惫地问：“小蝶，咱们怎么办？明天回去么？”他巴不得马上就回去才好，在外边花钱如流水，吃的喝的住的，连撒泡尿甚至都要花钱……
“明天再说吧。我这里还有钱。不用担心。”周梦蝶说，她总是能察觉到别人细微的心理。
第二天张恨水醒了也不着急起来，反正马上就要回去了，找人这件事情，根本没戏，回去是迟早的事儿，他想。可他又觉得这样想太对不起周梦蝶，好歹怎么说她也是小蝶的母亲，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自己怎么能这么自私呢？可又有什么办法？除非去公安局，搜索名字……可同名同姓的人那么多，找到什么时候，算个头呢……
就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周梦蝶叫他起来，张恨水还以为要回家了。本来他心里也是急切想要回家的，可是总不希望小蝶失望才不肯说；可是现在要到回家的时刻了，他突然又觉得十分不甘心，不是为自己，是为小蝶。是的，难道就这样走了么？
“我们就这样走了么？”他坐起来问道。
“当然不是。我们直接去找她。”小蝶平静地说道。
“可你昨天不是说没有地址……”
“昨天是昨天，今天是今天，今天我决定去找她了。”周梦蝶对张恨水的表现很是不满意。
“好吧。”张恨水心里很不是滋味，如同被人戏耍了一般。两人在昌邑西郊的阳光小区下了车，在小区门口等了一个多小时。张恨水知道她心里不好受，也不想再去惹她，只是随口问了一句：“咱们真的要在这儿，一动不动地等着？”
“你要是不愿等，你回去吧。我自己一个人就行。”周梦蝶说话的时候也一动不动地盯着门口，生怕错过了。或许她也是不想看张恨水。
“我不是那个意思啊，我是说，咱们在这儿等，可是你已经二十年没见你的母亲，你认得她吗？”张恨水说的话并不无道理。周梦蝶和她母亲在一起的时候，还是个刚出世的婴儿，而两人在一起的时间，也不过短短一个月而已。就算是比较熟识的老朋友二十年不见也不一定能够认得出来；何况当初小蝶还是个婴儿呢？
周梦蝶稍稍平静下来，心想有些错怪了他。这个男生虽然有些懦弱，倒也不是一无是处。于是她扭过头看着他，缓缓说道：“我有她照片。”
她怎么能够甘心呢？这次来，说是去爬泰山，去玩，其实她心里乱得紧，那是要来玩的？她已经对现实到了绝望的程度。寻找自己的母亲，是唯一支持她呆在这里的唯一理由。
周梦蝶把照片递给张恨水，照片黄得好像故意染上去的颜色，估计至少有十几年的历史了。照片上印着一个穿着格格衬衫、长辫子的姑娘，也是二十岁左右。这不是小蝶么？张恨水惊讶得张着大嘴，他看看照片，看看小蝶，根本不相信这是两个人。
周梦蝶索性拿着照片去问门卫室的保安。一个上了年纪的保安摇摇头，另一个戴着眼镜的保安拿在手里端详了很久，说照片这个人跟周梦蝶很像；也说对照片上这个人有点印象，说她经常出去买菜干什么的。周梦蝶问她知不知道她在那个单元住，门卫摇摇头，问她和照片上这个人什么关系。周梦蝶模模糊糊地说是亲戚关系。那上了年纪一把白胡子的保安提示可以去物业查找一下。
在物业处果然查到了，B单元708号，苏雪林。周梦蝶激动得嚎啕大哭。张恨水赶紧把她拉到外边，两人什么也没说，直奔B单元708。
张恨水当然也为周梦蝶感到高兴，他是真心实意地希望她们能够母女相认，小蝶也可以多个人照顾，也有个家，也有被人疼爱的感觉。有亲人有家的感觉，只有那些没有体验过的孤儿、浪子最能感觉得到。张恨水和小蝶相处的这些天里，对周梦蝶内心的渴望看得更加明明白白，她只不过是想有个疼爱自己的人，多个疼爱自己人而已。想到母女俩马上就要见面，也激动得流下眼泪来。
708门前立着一棵发财树，灯光很暗，角落里停着一辆自行车。周梦蝶有些退缩，张恨水上前敲门，开门的是个披散着头发的、看不出年龄的漂亮女子。她皱着眉头问：“你们找谁？”
“你。”张恨水说，把小蝶拉了过来。
二人四目相对，都大吃了一惊，这世界上怎么能有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那女子道：“你们走错地方了吧？我不认识你……们。”说着正要关门，张恨水伸手拦住。
“你放开，你不放开我叫人了啊……”她威胁道。
小蝶走上去，“王超……”
“什么王超，狗超的，不认识，快给我滚吧。”苏雪林一脚踹中了张恨水的****，疼得他嗷嗷叫。
她又要踹，张恨水“啪”的还了她一巴掌。
“不要……”小蝶在后面尖叫，“不要打！你再打咱们就分开吧……”就这说话的间隙，张恨水肚子又吃了两脚。“妈的，不能还手，这样的贱人找她干什么还！”他在心里面大骂。
“真的要这绝情吗？”周梦蝶呜咽着说，“我只是想来看看你……”
这时候“吱呀”一声，706的房门打开，出来一个打着呵欠穿睡衣的女人，显然是听到了门口的动静。
苏雪林赶忙住了“脚”，冲她笑笑，“哎呀，打扰你休息啦，不好意思。我这两个……两个亲戚来看我，不碍事。”
那女人“砰”地关上门，大概又回屋睡觉去了。
“我给你们说，我可是给够你们面子啦，再不走，我真的叫警察了……”
“叫警察？呵呵，叫警察……”周梦蝶重复着她冰冷的话，冷笑。她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的亲生母亲会是这样的绝情。“二十年了，我只是想来看看你，问问你过得好不好。”周梦蝶意识到自己的眼泪在不住地往下掉，逐渐看不清苏雪林的脸。
“好好好，好闺女，都是妈不好。这么多年也没回去看看你，你现在快走吧，我男人马上就要回来了，见了你不好说。这样，今天下午四点，咱们绿博园门口见。”苏雪林笑呵呵地说着，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又跑进屋里，拿着一叠钞票出来，塞给张恨水，“快带她走吧，给她收好钱。我现金就这么多，下午再取。”张恨水卡在母女中间，十分为难，她只好把求助的目光瞥向周梦蝶。周梦蝶会意，两人离开，身后那女人乱骂了几句，摔上了门。
路上张恨水去数那一叠钞票。好家伙！竟然有8000多块！他心里激动，不知道这时候应不应该给周梦蝶；他也不敢去问，只好先塞自己兜里，又怕给丢了……
两人一前一后走着，不言不语。张恨水抬起头，已经到了公园门口。好吧，他知道周梦蝶要在这里一直等着她来。好吧，我陪你等！他在心里说，嘴上却如同挂了道锁，不知道怎么说出口。他只好过去拉住她的手，进公园里面找了个长凳坐下来。
“累吗？”张恨水小心翼翼地问，不敢提刚才发生的任何事情。周梦蝶摇摇头。
“渴吗？我去买瓶水。”周梦蝶摇摇头。
“那饿吗？”周梦蝶摇摇头。
“好，那就坐着休息休息，别怕，不管怎样，我都陪你。”周梦蝶感激地看了他一眼，看得张恨水心里甜滋滋的。他心里再想，她会不会来呢？今天最后好像迫不得已承认了和小蝶的关系，但好歹是心里不情愿；下午来了会有转机吗？他想起女人给他，让他给转交小蝶的那么多钱……
他拿出来，放在手里，对周梦蝶说道：“这钱，是她给你的，你放好。”
“你先放着，别乱动。”她就说了这一句，就闭上了眼睛。大概是太累了。张恨水只好又塞进兜里。
下午还不到四点，那女人果然来了。戴了副墨镜，头发已经扎起来，画着浓妆，虽然打着遮阳伞，但张恨水从她一进门就认出了她。她拎着个白色的皮包，穿着很高的高跟鞋，走一路顿一下，身子有规律地扭动一下。风骚！张恨水在心里骂道。
苏雪林也看到了他们，她走过来，在二人面前停下，合住遮阳伞，就开口道：“说吧，是谁让你来的？王超，还是周作人？要多少钱？这次******老娘一次性给够，以后别来烦我！”她刷地从包里抽出一张银行卡，扔在张恨水身上，仿佛里面有用不完的钱似的。
张恨水一阵气愤，握着拳头站了起来，把那张银行卡踩在地上。******，有钱就死这样看不起人么？他在心里恨不得将苏雪林碎尸万段。
周梦蝶叹息了一声，“你的眼里，就只剩下钱了么？除了它，就没有别的么?”
“别给我装什么清高！我的好女儿！你那爹……”
“他不是我爹！”周梦蝶大叫道。
“你怎么知道他不是？”
“周作人才是！你自己不是最清楚吗？”周梦蝶质问道。
“谁告诉你的？”她好像是个没事儿人一般，一点也不会女儿知道事情的真相担心。
“除了王超，还能有谁？”
“他人呢？”
“他死了。”
“死了？”
“嗯。自杀的，在监狱里。”小蝶说，注视着她的表情的任何波动。
“嗯。死了也好，他个赌徒，死了也再也不能赌了。”苏雪林人突然一反常态地笑笑。她竟然能笑的出来。她竟然能够笑的出来！张恨水恨不立刻冲上去给她两个耳刮子。
“这么说，是周作人让你来的喽？你告诉他，我这一辈子谁能原谅，唯独不能原谅她。你知道么，当初就是他丢下咱们娘俩儿，你未出生，我迫不得已嫁给了王超。不过这已经不要紧了，是吧？我的乖女儿？他打算让你来要多少钱？”
周梦蝶丝毫不敢相信自己的母亲是这个样子，这样的人真是自己日思夜想的母亲吗？她打了个寒颤。
“说吧，我赶时间。除了要钱，还有什么？周作人我倒是还挺佩服他的，这次要钱不亲自来，竟然让你来要来了。他不就是想多要几个钱吗，你给他说，这银行卡里有20万，密码他应该知道是什么。让他以后，还有你，别来找我。我的乖女儿，还是个美人胚子，哟哟，给我当初一模一样。”她摸摸周梦蝶的脸，“叫梦蝶是吧？周作人给你起这名字倒是不错。他说你有心脏病，是真的吗……”
张恨水心里咯嘣一向，仿佛体内电路连线，发生爆炸。“小蝶有心脏病……这，这怎么可能？”他眼睛一阵眩晕，往后退了一步，差一点跌倒。他用手扶着长椅，住下来，大声喘气。
周梦蝶泪流了满脸，流到苏雪林纤细的白嫩手指上。“唉……你可跟我年轻的时候一模一样，算了算了，你们还是走吧。”苏雪林体内有处柔软的地方被周梦蝶的眼泪唤醒。
“走？去哪里？别让我走好吗？”周梦蝶激动地握住苏雪林的手，想要抱住她。
“妈……”周梦蝶喊道，张开双手往前走了一步，苏雪林躲开。
张恨水喃喃道：“小蝶，你真的，真的有心脏病？”他根本接受不了这沉重的事实。
“当然是真的，骗你干什么？”苏雪林大声道。
“不可能……小蝶，你告诉我这不是真的，快告诉我。”张恨水握着拳头，
张恨水痴痴地望着，周梦蝶扭过头来，却不敢去看他。“对不起，我骗了你……”
“哟哟，还真动了真情呢。我劝你趁年轻还是找个有钱的，这小子不是你的菜。还有你小子，要想和她好，让自己想有钱，知道吗?”她的话冷冰冰的，仿佛一盆冷水当头浇下。
周梦蝶低头看着被遗弃的一枝将要枯萎的花，颤抖地说：你真的不认我么，我真的不知道到底做错了什么。”她突然抬起头，苏雪林在冷笑，“你没做错，我也没做错，何不就这样收手，大家以后都好过？”
周梦蝶眼前一片眩晕，她用手点着头，张恨水赶紧上前扶住她，“我们走吧，她是这样的绝情。”
小蝶死死握住张恨水的胳膊，咬着牙说道：“好，好！阿水，把银行卡和钱都给她，从此一笔勾销……”她剧烈地咳嗽，嘴唇流血。
张恨水上前把东西给她，小蝶已经扭过头。他上去扶着她，准备离开。
“慢着！”苏雪林叫住他们，“那么咱们签个协议吧，这是一份母女关系断绝书，我找律师起的，你既然都这么说了，签个字吧……”
她收好钱和银行卡，赶上两人，手里拿着笔。
周梦蝶看也没看，夺过来，签了。“一笔勾销！还有，周作人已经死了，以后不会再有人来烦你！”小蝶吐了一口鲜血，染红了春天的太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