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子璐所在公司上个月推出了一套新的绩效考评系统，细则还是叶子璐复印以后发到各个办公室的，虽说管理层要求大家“仔细研读”，但是没事谁会看这东西呢……反正叶子璐是没看。
在叶子璐眼里，人力资源部的那帮家伙除了招聘季以外，基本一年四季都闲得蛋疼，他们搞出来的东西压根是没事找事。
不过绩效考评内容里有一项“同事互评”，这个栏目叶子璐喜闻乐见—她终于得到了给老女人打差评的机会。
虽然叶子璐心知肚明，老女人也一定给她打了差评。
于是坑爹的事就来了。
第二天，叶子璐打着哈欠来到公司的时候，突然得知了一个人心惶惶的消息—部门合并，公司要改组。
什么“市场部和销售部合并了”“策划部门独立出来”“财务行政总务等后勤部门要精简”之类的小道消息甚嚣尘上。整个上午，谁都无心工作，全在议论纷纷，叶子璐坐在那里空当接龙，眼观四路耳听八方，莫名地眼皮直跳。
午休的时候，叶子璐的闺密胡芊打电话约她周末出去，都被她推了。
胡芊是叶子璐的高中同学，读书那会儿，两人成绩都不错，因此自然而然地，两个优等生慢慢混到了一块儿。但是胡芊高考的时候没有掉链子，比叶子璐出息多了，毕业后在名企工作了两年，现在正在准备英语考试，听说还打算申请北美某名校的商学院。
短短几年，两人就从不相上下到了天差地别。不过虽然她们生活层次不一样，但高中老同学的友谊倒是意外地保存了下来。
叶子璐先是好一番抱怨她意外受伤的事，最后用她时灵时不灵的第六感点了一下题，“大仙儿，我跟你说，我现在有种不祥的预感，我感觉我的饭碗被扫到了饭桌的边上，正在摇摇欲坠中。”
胡芊说：“掉就掉，你那破工作早该辞了。”
叶子璐炸毛了，“什么破工作？怎么就破了？这……这是我好不容易找的呢！”
胡芊毫无诚意，“行吧。”
叶子璐嗷嗷号叫了一番：“我要是失业了怎么办？”
“没事，”胡芊豪气冲天地说，“我养着你。”
这才是患难之交啊！
叶子璐还没来得及两眼泪汪汪地感动一番，胡芊就继续说：“养肥了把你一卖，本钱也回来了。”
“胡爱卿，朕真是看错了你了！”叶子璐咬牙切齿。
“哟，怎么着？皇上您还要把我推出午门斩首示众啊？”胡芊哈哈一笑，“得了，我下午出门办点事，办好了去你家，看看你那受伤的蹄子。”
叶子璐嘻嘻哈哈地挂了电话，她仿佛是没心没肺，在人心惶惶的环境里，还有心情跟朋友调侃，可挂上电话，叶子璐发现自己心里的慌张一点也没减少，她好像预感到了什么，又不敢细想，只好自欺欺人地重复头天白天的思维方式：要是昨天晚上把书多看几页就好了。
即使她和胡芊真的是很好的朋友，而叶子璐也真的不是嫉妒朋友，但……这样下去，以后可能真的没法和她一起玩了。
叶子璐自己现在前途茫茫，濒临失业，没有未来，没有方向，连梦想都被下饭吃了。
胡芊呢，她名校理工科出身，大企业两年工作经验打底，只要英文成绩差不多，申请材料稍微润色一下，申请好学校十拿九稳，等一两年以后，她再拿个硕士学位，摇身一变成个海归，就是个真正的精英。
纵然她们现在感情很好，总有一天，会因为生活层次相差太多而渐行渐远—别人说的话题她没听说过，她知道的东西别人不感兴趣，那么这份友谊除了偶尔遇见时一起回忆一下青春期时候的峥嵘岁月，也就真的没有什么继续存在的纽带了。
不得不承认，爱情也好，友情也好，都是需要一定的现实基础来维系的，这话想必很市侩，不中听得很，可事实如此，有什么办法呢？
叶子璐忍不住想，高考在人的生命中起的作用，难道真的有那么大吗？难道现在这个社会，真的是一考定终身，连给人一个翻本的机会都没有吗？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叶子璐却不可避免地生出些许怨念来，好在她惯常心胸宽阔，很快就把这件事给忘了。然而总有人等着提醒她这冰冷残酷的现实—这天快下班的时候，叶子璐和老女人先后被叫到了大老板那里。
平时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大老板难得和颜悦色，先是拉近感情，再是交流思想，总而言之、言而总之，中心思想就是一句话：不好意思这位同志，您被裁员了。
这一年市场不好，很多企业都在裁员，叶子璐万万没有想到，这种事会轮到她自己身上。她想尽可能争取自己的权益，可是劳动合同和公司章程上都写得清清楚楚—绩效考评不合格的员工，公司有权裁撤。
绩效考评结果发到叶子璐手里，老女人巨大的差评横陈在她面前，其他各个指标也写得清清楚楚。叶子璐明智地觉得，她要是再掰扯下去，就不要脸了。这时候二话不说乖乖走人，大老板看在合作的分上，还能秉着散买卖不散交情的原则，多给一点遣散费。
叶子璐离开老板的办公室，听着后面进去的老女人爆发似的大声嚷嚷，心里木然地想，终于再也不用和她斗智斗勇了。
那天因为脚伤请假的时候，叶子璐还曾因为不用上班而乐得打滚，结果这天，她就真的再也不用来了。
叶子璐有种麻木的解脱感，她收拾好自己的东西走到楼道里的时候，还觉得自己好像跟做梦似的。
这就是失业了？
这就变成无业游民了？
那她……以后干什么去呢？
叶子璐在半路上先给她爸妈打了个电话，汇报了自己失业的事实，没好意思说自己是被炒的，只是说公司环境不好，同事人品太恶心，她干不下去，自己辞职了。
她撒完了这个充满意淫的谎，心里自动生出些许“不与世俗同流合污”的假象来，假装自己说的都是真的，而后抱着这镜花水月般虚浮的、诡异的优越感，游魂一样地回了家。
这个时间，王劳拉当然不在，胡芊也要晚上才来，于是叶子璐无所事事地转进厨房，从冰箱里拿了个布丁，回到自己房间里坐在电脑前吃了。可是也不知道为什么，平时爱吃的东西，此时却咽下去也不消化，那些总是能吸引她注意力的网站居然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好多年了，她把本应直面的真实深深地压在若无其事的自我感觉良好之下，压成了一团陈年的垃圾，扭曲着散发着恶臭。
因此她心里始终没有现实，只有那股如影随形的恶臭。既说不出所以然来，又无所适从。
一个多小时，叶子璐都百无聊赖地坐在那里，反复做一些极其无聊的事。而她的父母就是这时候来的。
两个人大包小包地拿了不少东西，食材、调料、零食……连同卫生纸都给她买了。叶子璐一开门，就被超市的大袋子塞了个满怀。
她妈二话不说进了厨房，一见厨房的人迹罕至程度，就知道这俩姑娘平时都不做饭，顿时开始数落起叶子璐不会过日子。关于厨房的数落告一段落，她又巡视起叶子璐的房间，那满得溢出来的垃圾桶与满床满地的脏衣服顿时暴露在光天化日下，叶母见了简直七窍生烟，又发表了一番关于叶子璐生活作风问题的尖锐攻击。
叶子璐和她爸像两个陀螺，跟在勤劳的中年妇女身后团团转，她爸忍不住小声说：“怎么能说辞职就辞职呢？你们这一代年轻人也太自我、太任性了。”
叶子璐被戳了伤心事，感觉心里被压得严丝合缝的“真实之箱”裂开了一条口，她惊恐万分，忙故作满不在乎地自欺欺人说：“我怕脑残会传染。”
她爸重重地叹了口气，“你听听，你说的这叫什么话？你还小呢，很多事不懂，什么时候不要把自己看得太高，你要沉下心来，要耐得住寂寞。”
叶子璐不出声，半死不活地把自己往沙发里一摔，扒拉出一袋巧克力，一颗一颗地往自己嘴里丢，摆出一副听不进去人话的叛逆状。
她爸脾气温和，从小就拿她毫无办法，见她听不进去，就伸长了脖子张望一番，确定她妈正在清理叶子璐那一堆怎么也洗不完的脏衣服，无暇他顾，于是小心翼翼地从兜里抽出了一张银行卡，鬼鬼祟祟地递给叶子璐，压低声音说：“一万块钱，我好不容易攒的私房，你妈不知道，密码是你生日，先拿着花吧，没了再跟爸爸要，我知道，今年工作不好找。”
叶子璐看了一眼，垂下眼皮，不接。
她爸就把卡塞进叶子璐放在沙发上的包里，“好吧，那我放这里了，别告诉你妈。今天想吃点什么？爸给你做，找工作不着急，受挫也别灰心，会好的。”
叶子璐明知道自己不应该接，却也没有阻止他塞钱，因为她内心深处无比清楚，自己真的不是很容易找到工作。有那么一时片刻，她心生迷茫，感觉那一张银行卡仿佛是个尖锐的起子，将她的心撬开了。
叶子璐忍不住叫了一声：“爸。”
叶父回答：“哎。”
叶子璐低着头，“您说的要沉下心，要耐得住寂寞，这和消磨志气、甘于平庸，有什么区别呢？”
叶父在她旁边站了好一会，摸了摸她的头，“你觉得对得起自己，就是前者；你觉得对不起自己，就是后者。”
叶子璐不敢抬头，生生忍住了在眼眶里乱转的眼泪，她一直忍到吃完饭，忍到父母离开，这才仿佛溺水的人憋到了极限，在送走他们，关上房门的一瞬间，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
显然，叶子璐忘了屋里还有个别“人”。颜珂突然出声，吓了她一跳。
颜珂问：“你怎么了？”
叶子璐激灵了一下，慌慌张张地抹掉眼泪，“你……你还没回去哪？”
颜珂感觉自己的灵魂在菜汤里洗涤着，如果熊脸也能变的话，那他一定是一脸菜色的，“我也想啊！”
接着，颜珂努力让自己的问询听起来稍微有诚意了一点，又问了一遍：“到底出什么事了？”
叶子璐擤了把鼻涕，带着浓重的鼻音说：“我失业了……”
颜珂在旁边叹了口气，此刻在他眼里，“除却生死，哪一桩都是闲事”，什么失业丢钱之类都是鸡毛蒜皮，他正打算开口劝她看开点，还没来得及开口，叶子璐突然“嗷”一嗓子哭了出来。
这哭跟刚才那种成年人的、自己坐在那儿掉眼泪式的哭法不一样，她是歇斯底里，号啕大哭起来了。音量之大、表情之投入，比专业嚎丧人员还要有过之而无不及，当场把颜珂想说的话都给堵了回去。
叶子璐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哭，还能哭得这么伤心。她自认为自己没什么好委屈的—工作这么长时间，她确实就是在混日子，跟同事关系一般，上班的时候时常干私事，还被上司逮着过几次，成绩没有什么，倒是经常拖后腿。
她就是个干啥啥不行，吃啥啥没够的货，裁员不裁她裁谁呢？
有什么好哭呢？她心里条理分明，然而眼泪就是停不下来。
颜珂从来没见过一个成年人可以这么哭，她的脸都憋红了，上气不接下气，看起来就像是要出点什么事似的。他经常看见电视里的人哭着哭着晕过去，然后一大帮人上来叫掐人中，掐这里掐那里，顿时有点担心，万一叶子璐也哭出点什么毛病来，他别说把她掐醒了，就是拨急救电话都没手。
“哎，我说，算了吧，你要是觉得倒霉，就看看我。”颜珂试图安慰她，“我说真的，你别哭啦，你说我一没喝酒，二没驾车，就好好地在后排座上打了个盹，我得罪谁了？一醒来就发现自己成了这副德行了，我跟谁说理去呢？你丢个破工作有什么了不起的，有我严重吗？我把人都丢了。”
颜珂说完，仿佛感觉自己最后一句有点不对劲，于是干咳一声，“也不对，我倒是没丢人，我就是把身体丢了……哎，你说这都哪跟哪啊？看着我，你就觉着心里平衡点了吧？”
叶子璐听了，却没感觉平衡，反而仿佛更伤心了。
她嘴里呜呜咽咽地说了句什么，颜珂半天才听明白，她说：“我觉得我这辈子一事无成，这么活着还不如不活。”
“可不是嘛！”颜珂对这句话颇为赞同，“不过你还是有优点的，比如你现在就很有自知之明。”
“我觉得我特失败……”叶子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都快二十五了，什么都没有，连工作也没有了……我就像个行尸走肉……我怎么能这样呢？”
她重复着这个问题，就这么没完没了、颠三倒四地哭了个肝肠寸断。
颜珂自己也很苦逼，被她哭得有点悲从心来，沉默地为自己默哀起来。
半个小时以后，颜珂从自己的悲哀里回过神来，发现叶子璐已经哭得没力气了，正趴在床上，脸埋在枕头里，一动不动。
颜珂吓了一跳，“喂，你没事吧？”
叶子璐没理他，忙着倒气。
颜珂问：“还活着吗？你……”
话音没落，叶子璐已经应声而起，诈尸一样地从床上坐了起来，红肿的眼睛里闪着诡异的光。
“从现在开始，我要改！”她掷地有声地宣布。
叶子璐在这样悲恨相续的心情下，努力看了一个半小时的书。
有些工作量是不能通过想象凭空臆断的，只有开始着手做了，才知道任务有多艰巨。
叶子璐死乞白赖地啃了三十来页书，将书上的东西生吞活剥，噎得死去活来，再抬头看看那些还没来得及拆包的参考书、习题册、真题集，这才在一片头晕眼花中察觉到前途的渺茫—她突然涌上一股焦灼感，就好像考试时发现最后一道大题毫无头绪，只能干着急地看着时间一点一点过去的那种焦灼。
叶子璐颇为心灰意冷，双目无神地往床上一躺，对颜珂说：“我看这回我还是放弃吧，看不完的，明年再战算了。”
颜珂冷眼旁观，淡定地预测：“明年你还会这么说的。”
“我现在看也没用，怎么都不可能看完的，”叶子璐垂死挣扎着争辩，“人不能浪费时间做没有意义的事。”
颜珂凉飕飕地说：“你当然不做没有意义的事，你只是不做事。”
叶子璐哑然了一会儿，偏头用兔子一样的眼睛瞪了颜珂一眼，“我算是看出来了，你肯定是个特别不讨人喜欢的人。”
颜珂已经彻底知道她是个什么尿性，鄙视之情油然而生，简直连虚伪都虚伪不下去了，因此干脆坦然地说：“我自己是老板，从来都只有别人讨我喜欢的分。”
“老板”这个词提醒了叶子璐，她骤然想起自己在网上看到的关于颜珂的只言片语，这家伙别看现在一脸熊样，其实还是个有点名堂的富二代，她一骨碌爬起来，换上一脸不熟练的谄媚，“那啥……老板，我祝你早日康复，到时候你看在咱俩这段孽缘的分上，收了我去给你打工去怎么样？我绝对当牛做马、保管吃苦耐劳。”
颜珂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几乎怀疑自己耳朵出了毛病，“吃苦耐劳？你？”
叶子璐：“……”
颜珂看了她一眼，诚恳地说：“姑娘，我要是你，就拿出镜子好好照照自己的模样，然后踏踏实实地把手头的事做好。你说你有那点痴心妄想的时间，干点什么不好？”
这话一针见血，叶子璐的情绪突然低落了下来，“痴心妄想”四个字像一盆冰水，兜头浇在了她脑门上。
“如果我做一辈子浑浑噩噩的小人物，像这个世界上的很多人那样默默无闻，做一份随时可能被人代替、毫无技术含量的工作，每天生活在针尖大的圈子里，嫁给一个同样普通的男人，时间长了，晚上回家两个人连话都没什么好说，一个看球，一个看电视剧，互相蹉跎着岁月，我……我会成为一个毫无特色的庸俗女人。”叶子璐自言自语地说。
“平凡和平庸是两回事。”颜珂嗤之以鼻。
叶子璐却没听见他说了什么，她已经被自己描述出来的未来吓呆了。
虽然很多人说什么只要自己快乐就好，可是庸庸碌碌的生活带来的到底是真快乐，还是麻木呢？
她想，万一有一天，家里出了什么意外，需要很多钱，或者需要某种门路才能解决，她会不会因为想不出任何办法，只能四处赔笑，四处求人，卑微得让人连看都不忍心看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