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你送我?那这边走。”寒冷的空气中,我抱起手,两个人穿着风衣朝我住的街口走。
“想什么呢,放心,我有地方住,就把你送回家,不放心你一个人回家,这么晚了。”他走在我身边,街上没有一个人。
“说什么呢?我可没往那方向想,你看花园里那花,这都什么季节了,怎么还会有花?真漂亮。”我说。
“喜欢?你等我一下。帮我拿着。”他把风衣脱了递给我,左顾右盼一番后,一个弹跳加翻身就进了花园,俯着身,踮着脚,整个架势就一黑衣大盗。
“宁致恒,别闹了,快出来,你度个假就走了,我在这儿可是长居啊。都是街坊邻居,你干吗呢?出来!”我在竭力压着嗓门的同时又刻意把声音提高八度,这种声音和条下水道的美人鱼发出来的一样。
“嘘,我给你摘,一朵花而已,难不成还能抓我去坐牢啊。”他伸手朝枝头抓去。
摘到花后他开心地咧着嘴,露出一大排洁白的牙齿冲我笑得那叫一个春风得意。
古人云:乐极生悲。
当他还在摆着头,眯着眼,得意地朝我笑的时候,不知突然从哪儿蹦出一条黑色的大型犬朝他扑过来,他迅速收起笑脸,敏捷地跳出花园,和古装片那些飞檐走壁的黑衣大盗一模一样,我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抓起我的手开始跑了,他把花咬在嘴里拉着我一直朝海边方向跑,我看了一眼,完了,现在他变成名副其实的采花大盗了。
“我说了吧?完了,完了,我又得搬家了,你别跑这么快,等等,喂,不行了,我跑不动了。”你倒是身手敏捷,我这可是还穿着长款风衣,手上还抱着你的外套呢。
“不行不行,得跑远点儿,那狗好凶。”他自顾自地说,抓着我的手不放。
最后跑到我居住的街口的时候,我甩开他的手,实在跑不动了,我气喘吁吁地说:“我,我估计,估计得回上海了又。你在美国学的是田径吧,你可以去接棒刘翔了,他今年不是又不跑了吗?”
“哈哈,给,可能我不是第一个对你说生日快乐的人,可能不是第一个这样陪着你被狗追着跑遍整条街的人,那我就做最后一个吧,生日快乐!纪忆。”他从嘴里把花拿下来递给我,扶着膝盖,俯着身体喘息阵阵地说。
“是啊,不过我真挺开心,谢谢你啊,呵呵,我得回家了,我就住1栋,你住哪儿?”我接过花。
“我住房车啊。明早过来找你啊,明天周末,全球都是周末双休吧,你别告诉我你值班啊。” 宁致恒说完,转过身离开,背对着我挥了挥手,路灯变成了聚光灯,马路成了舞台,我突然想起了月光下的探戈一类的东西,精致华丽,外冷内热,魅力无限。
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我掏出手机给他发了个短信:作为答谢,明早你可以早一点过来,我做一顿纯正的英式早餐给你吧。另外,你今天头发竖起来了,说明你要走运了。晚安。
远处他先是低头看完短信,然后转过身,指了指头发朝我笑笑,然后对我做了个“OK”的手势。
回到家,我把那枝咬出牙印的花插到了一个很大的水晶花瓶里,放在窗台上。关上窗,我隐约能闻得到这朵花的花香,我从来不曾留意过这样的美好,花在安静的角落,发出幽幽的暗香。除此之外,房间里还有宁致恒身上那股果香的香水味,伴着我安然入眠。
第二天早上八点我就准时起床准备早餐,现在是国内下午四点了,时差的关系,他应该也睡得差不多了,我每次刚到英国都是这样,因为在国内我一向都是深夜党,所以说到英国生活,我基本不用调整时差。可是那天我等到上午十点了都不见他的动静,打他手机却关机了,然后我就开始想,不会是被抢劫了吧?他虽然牛高马大的,但毕竟还是一个人啊,而且也不是当地人。不会的,不会的,这儿的治安出奇地好,他也没什么可以让人抢啊。那会不会是海浪把他卷走了?他的房车在海边,而且他昨晚喝那么多,兴奋得有点儿过了头说不定就……不会的,不会的,他又不是金刚,不可能那么傻啊,而且,他走的时候已经挺清醒的了,至少他走路是四平八稳的啊。
嗯,没错,是这样的。虽然我一直这样和自己说,但行动上却是立马穿上风衣,快步走出家门朝East bay方向走,最后小跑了起来,他的房车还是停在老位置,看来没有被海浪卷走,我到底在想什么啊?我走过去轻轻地敲了敲门,但没人开门,我试着一扭门把手,门居然可以打开,我看没人就继续朝里面走,往床上一看,糟了。
一个裸男睡在我面前,我当然不会像那些故作纯情的小女孩儿嘶吼地叫说:“那是什么!那是什么!好奇怪!”但我还是倒吸了一口凉气,保持着微笑,然后磨牙霍霍地和他对望着,这样太突然了些,而且荒诞的地方就在于,他居然特别自然地说了句:“Good Morning!”
“Mor...Morning!”我看椅子上有浴巾,捡起来赶忙扔到他身上。
“你可不可以稍微内向些呢?”我坐到椅子上问。
“我记得英国的性开放程度调查只会比美国高啊,而且,你不觉得我很棒吗?”他清了清喉咙更得意了,无赖地朝我笑了笑。
我朝他笑笑说:“自恋是一个人浪漫一生的开端。王尔德。”
“《王尔德》?莎士比亚那部小说是吧?嘿嘿,你看,我也懂文学,多好的男人。”他抓了条内裤穿上。
“那是《李尔王》,王尔德不是一部小说,而是一个作家,谢谢。”我给了他一个鼓励的微笑,然后补充说,“我现在先回家等你,洗漱好你就迅速过来,你如果再赖床,你回国后,我会让金刚健身结束后悄悄爬到你的床上。”说完我就转身离开了。
他立马坐起身说:“靠,这么狠!”
那天他过来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了,他一看到就兴奋地说:“这苏格兰的奶就是醇香,真的!这是我吃过最棒的Breakfast。”
“Brunch,不是Breakfast了。”我用西餐刀指了指墙上的时钟说。
接着,他又吃了块培根说:“你看,一点瘦肉精都没有,也没有卫生纸在里面,你看,人家这食品安全做的。 ”
“美国的食品安全也是享誉全球的啊,你别告诉我你这些年吃的都是瘦肉精和卫生纸啊,那还不错,你看上去还挺健康的。我说,你真的不是第一次出国吧?”我学着他那个小贱样问。
“当然不是。”他的眼睛全盯着食物。
那几天,我带着他游遍了苏格兰,我们去了高地区、湖区,带他看了牧场,还有海岸,最后我们还一起去了爱尔兰,他一路上一直称赞说:“你说英美文化挺接近的,但来了这一回后,我发觉它俩还真不一样,各有千秋吧。你知道吗?在美国有一条66号公路,一条见证和记录着美国成长和变迁的道路,也挺值得去看看,有机会我会带上致远,我开着车带你们慢慢游。”
在回North Berwick的路上,他突然拿掉Ray-Ban眼镜,开玩笑和我说:“在这儿生活真舒服,要不我也来在这儿买一套房,这样我们就可以做邻居了。”
我赶紧怂恿他:“快买,快买,你在陆家嘴买一套的钱够你在英国买五套带花园的别墅了,然后把致远给接过来,致远也挺喜欢英国的,这根本就是一个为他建造的国度,而且你知道吗?到了英国之后,我发现我的鼻炎都好了,也不咳嗽了,还有,还有……”
他贱兮兮地斜着眼看着我说:“你这么想我过来啊?嘿嘿。”
把我送到家后,他把房车停到我家隔壁的酒店里,每天步行两分钟直接到我家,而且这两分钟里,他还可以采一朵Summer夫人家里的花给我。
“我觉得Summer夫人有一天会变身飞天小女警把你抓走的。”我曾经认真地告诉过他。
两周后,他该回国了,临走前一天,他到了我工作的图书馆来看我,说参考一下英国的工作环境,这之前我已经百般阻挠过了,这儿毕竟是工作的地方。那个下午下起暴风雨,他还是来了,他以来学习为由,他见到我第一件事情就是用英文贱贱地询问我怎么在这儿办图书卡,我也只好用英文毕恭毕敬地回答他,因为我身边的图书馆主管还不知道什么情况,特别Gentle地微笑着看着我俩,然后我用中文小声地补了一句:“你等着回国后在你床上找到健完身后的金刚吧!”
接着他冲我嘚瑟地笑了笑,瘾来了。我的灾难也全面开始了,他又用英文问我可以帮他找一本王尔德的书吗?他一位特别好的朋友和他提起过这本书,书里有一句是这样说的:“自恋是一个人浪漫一生的开端。”我当时那个后悔啊,让你显摆吧,好好地和他聊什么文学啊,我用手一指告诉他二楼的D-G书架上就能找到。
他又皱着眉为难地说,他的脚不是很方便,可不可以请我替他去取这本书。我当时的眼睛就像被金刚剃下来的腿毛缠绕住了,一阵发黑,我甚至听得到脊梁骨关节发出的声音,我心想:你前天还在苏格兰牧场抱着一头一头的母羊快乐地越过栅栏的时候,怎么不见你和我说你的腿脚不方便呢?
图书馆主管则依然在旁边对着宁致恒微笑着,跟一具假人似的。宁致恒则对着我微笑,跟一条虚假的下水道的美人鱼似的,(赛凯琳如果你有一天看到这本书,请原谅我,我也不太会骂人,只好这样说了,因为那条下水道的美人鱼真的好恶心啊!)他那个笑容依然是那个冬天我在英国见过的最虚伪的一个笑容,比希拉里说“你们中国人增持我们美国国债的同时,我们美国人也在陪着你们中国人同舟共济”时候的笑容还要虚伪。
当图书馆主管微笑着转过脸看着我的时候,我只好硬着头皮嘴上说了句:“当然,先生。”心里却说,你怎么不去死,宁致恒!
然后我就到了二楼,找到了楼梯,帮他找书。他在一楼一本正经地指着我对图书馆主管说,我是他见过的最棒的图书工作人员,图书馆主管也对我连连竖起大拇指。
我又一想,算了,他也算在给我的工作绩效加分吧,我叹了口气,把手往更高一个架子上伸过去,就在这时候,我好像恍惚看到了我去世的奶奶,悲剧发生了。
这是一个古老的图书馆,你要知道,这座城市虽然只有六千多居民,历史却是可以追溯到十二世纪的,所以这个楼梯是那种传统的简易木梯,当我把它搭在书架上,斜倚着找一本大概近三十年不会有人问津的文学著作的时候,我听到了悦耳的“咯咯咯咯”这样的连续不断的木质地板发出的声音,后来,我隐约感觉到地壳下沉了一截,当我意识到地壳不会下沉的时候,我已经整个人连着木梯摔到地上了。
我横躺在木梯上,心想,还好书柜没倒,不然今天我真就要葬在不列颠岛了,我刚准备爬起来,就听到又一阵嘎吱声传来,呵呵,南无阿弥陀佛!是的,我前面的书架因为木梯对书架脚的撞击,正朝着我迎面压下来,本能的反应,我赶紧把手伸出来挡住脸,心想,我这还没嫁呢,可不能毁容啊。然后我听到了又一声清脆的“咔嚓”声,顿时,手臂剧烈的疼痛袭来,我想这就是致远以前告诉我他听到自己骨折的那一声清脆声,以前总觉得很抽象,今天我要说,一点都不抽象,而是实实在在的咔嚓声!
然后我就叫了出来,我甚至用了各种方言号叫,我甚至听到自己用地道的四川话骂了一句:“龟儿子!”后来,我看到宁致恒把书架掀起来,接着他急忙把我从书堆里翻出来,抱着我就往门口跑,图书馆主管终于收起笑脸,急忙开车送我去医院,我趴在宁致恒肩膀上痛得龇牙咧嘴地咬他,宁致恒发出痛苦的号叫的时候,主管急得又一脚油门踩到底。
一周后我在我家客厅的复古布艺沙发上,手臂裹着石膏挂在我的脖子上,我横躺着对宁致恒颐指气使地说:“你是管这盘东西叫蔬菜沙拉吗?你知道沙拉是要放沙拉酱的吗?你怎么不干脆种一棵大白菜摆在我面前让我直接吃呢?重做!去把二楼的羊绒毯拿下来好吗?你想冷死我吗?我又不是金刚,没那么厚的膘裹着我的腿。还有,我刚刚不是让你给我冲杯奶茶吗?对了,两勺奶就够,请你不要再用国内制造‘特仑苏’的工艺给我冲奶茶,我不想喝那种‘不是所有的牛奶都叫特仑苏’的玩意儿,明白吗?我要的是奶茶。对了,我的衣服你应该已经洗完了吧?这都三个多小时了,洗完后,请你给我放到旁边的烘干机里去烘,要分开烘干。还有一点,厨房那堆碗碟快一点洗完好吗?我家没有养着田螺姑娘,半夜不会有人替你收拾的。我在这儿闻到一股金刚身上的味道,你是不是垃圾又没倒了?记得今晚把分好类的垃圾摆到门口去,这样明早会有车来收,你摔碎的玻璃杯要单独放出来,不然环卫工人不会收走的,这样的话我们又得等到下周,垃圾箱已经满了,好吗?”
他听完后说:“我能拿录音笔录下来吗?好多内容啊。另外,呃,那个,你能让我休息会儿吗?嘿嘿,我刚从超市回来呢。”
“我现在的手弄伤了,不能做家务,我觉得自己好没用,什么都做不了,要不是你那天……”我一边说,一边挤眉弄眼地憎恶着没用的自己。
然后他什么都没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我得意地笑了笑,心想,小样儿,我这样都是便宜你了。
就这样,因为这个突发事件,宁致恒最后没能离开英国,他把公司全托付给了李浩瀚管理,每天他只做一件事,就是伺候我,照顾我,哄我,捧我,或者说是赎罪吧。又差遣了他几天后,我心里的怒火被他千依百顺的体贴慢慢扑灭了,致远还在上海等着他回国,于是,我就开始打发他回国,另外就是,我也不想因为我的原因,让他的公司出个什么问题。
但他小子居然特有骨气地说,既然是他惹出来的祸,他就要负责到底,他负责一辈子都行。
现在换我拿他没辙了,最后我让他从房车里搬了出来,搬到我家,他就住我隔壁房间,我需要帮助的时候只需要敲一敲墙壁,他就会立马像个专业的曼哈顿用人一样出现在眼前,而且这个用人还特别养眼,特别帅。唯一让我抓狂的一点就是他睡着后就很难被叫醒,所以后来我干脆给他配了个铃铛,需要服务的时候,我只需要晃几下铃铛,他立马出现,这种感觉比拿剃刀把白傲菲的眉毛剃掉还要过瘾。
而我也把工作给正式辞了,我准备康复后捡起词汇书,走回老本行,在英国找个口译工作,我开始想念从前那些叱咤风云的岁月。
赛凯琳知道了我的情况后,坚持要来英国看我,我告诉她等她签证下来我已经康复了。她的生活依然是老样子,每天都会去找曾静和宁致远,宁致恒过来英国后,曾静搬进了以前我的公寓,和宁致远住一块儿,也有了个照应。
其实除了我,致远和曾静的关系是最要好的。两年前,两人第一次见面就聊了一个通宵,曾静知道致远的所有情况。这些日子,曾静每天都在监督致远吃药,她用“威逼利诱”这个词来形容让致远吃药的过程,这样一来,我和宁致恒也没那么担心了。听曾静说,致远情况好了很多,开始主动认识新朋友。我有时候又会吃醋地在想,嘿,小家伙,现在都不给我们来个电话了,太独立了也不好,我永远不想他变成下一个我或者赛凯琳。
宁致恒经常会接到李浩瀚的越洋电话,他们公司的运作情况我不太清楚,但好像每次他接完电话,宁致恒都会紧锁着眉头自己一个人安静地思索那么一小会儿,然后就开始对着我例行公事地一遍遍检讨他当日在图书馆里的鲁莽举动,我满意地喝着他冲的奶茶,跷着腿,气定神闲地对他满意地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