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三至一九六六年
几位医生会诊,确认连恩主教是急性肾炎复发,症状还一天比一天严重。到了一九六三年春季,他的身体几处亮起红灯,头痛到眼前一片黑,呕吐、胃痛、关节痛一起来报到,常常让他喘不过气来,卧床的时间愈来愈多。医生研判他小时候罹患过严重肾炎,肾脏受损的后遗症就一路跟随至今。几位医生跟他说,肾炎终究会致命,不过如果能妥善治疗,好好休息,应该可延缓恶化的速度。只是看样子他短期内去不了罗马了,只能择日再前往梵蒂冈。
玛乔丽心知哥哥病势严重,在主教宅邸摆了一张行军床,以便就近照顾。洛拉斯始终对病情乐观,可他的身体却是江河日下。赫斯全家弥漫着动荡混乱的气氛,麦克也焦虑到生病,心跳飞快又严重恶心。幸好洛拉斯在十八个月的治疗与卧床休息之后,身体已经恢复到可以继续履行主教职务的程度。一九六五年年底,他总算登上前往罗马的飞机,抵达之后寄了张明信片给玛乔丽,字里行间尽是开心:“一路上很顺利,平平安安抵达目的地。感觉身体还好,只是还得慢慢来。昨天去参加‘梵蒂冈会议’,是第一次去,只有十四场演讲!”
一九六六年九月,洛克福德的博伊兰高中迎来麦克·赫斯这位新生。玛莉会在一年之后入学。当年是他们的舅舅洛拉斯亲手放置学校的基石,也是洛拉斯努力奋斗,学校才能有今天的地位。洛拉斯认为这所学校是他此生最大的成就。自从结束罗马之行回到家中,他的身体一直不好,也已经开始烦恼如何处置亲手打造的学府。麦克很不能接受舅舅变得气色苍白、形容憔悴。洛拉斯饱受肾衰竭之苦,死亡的阴影又日渐进逼,昔日的丰腴圆脸,还有那一抹露出大齿缝的微笑,如今已不复见。
麦克担心舅舅的病情,刚入学的日子也蒙上一层阴影。几个礼拜之后,玛乔丽也病倒了,昔日的恐慌再度袭上麦克的心头。玛乔丽的脊椎痛了很久,现在要动手术。她一再笑着说不必担心,麦克的恐惧却丝毫没有消退。玛乔丽进开刀房的那晚,麦克跟玛莉坐在他们家屋外的门廊,依偎着抵御十月的寒气。玛莉拿出一盒红云牌火柴,划了一下,点燃一根医生的契斯特菲尔德香烟。她从十三岁生日就开始吞云吐雾,麦克多次劝阻,她也不听。
“麦克啊,妈妈要是死了,我们可就没有亲人了。”她小声说。
麦克有点心虚地反驳:“我们还有洛拉斯舅舅。”
玛莉的眉毛挑起,看着麦克,麦克不太自在地动了动。
“呃,看起来好像没有亲人,不过不要紧,”他微笑着说,“我会一直照顾你,有我在你不用怕。我也在想,有时候我们……不是会说起我们在爱尔兰的妈妈吗?”
玛莉点头,一脸好奇地望着他。
“嗯,我想……我们如果去爱尔兰找她们,应该也不错。我们要是找到妈妈,把我们的事情问清楚,就知道真相了,就会知道,我们为什么会到这里,我们到底是谁。”
“麦克,知道这些又怎么样?”玛莉一脸狐疑,“过去的事我们改变不了,也回不去从前。”
麦克沉默不语,好希望能对玛莉说,他想回到以前那个世界,希望能让时光倒流,抹去那次惨绝人寰、足以毁灭他一生的分离。可是他说不出口。
他沉默了很久总算开口:“我知道,可是你难道不想知道当初为什么会被送走吗?要是能知道,也许就能开始整顿人生。”
玛莉静静抽烟,麦克凝视着夜空。他的孤儿情结很强烈,总觉得生命不完整,真实身份被夺走,觉得一定要查明自己的真实身份,了解自己为何被抛弃。他的内心深处总觉得真正的他身在别处,停泊在他跟玛莉的故乡,一个他依稀记得,洁白、温暖的女人国,一个他跟玛莉被逐出的园地。
一个礼拜后,玛乔丽从洛克福德纪念医院出院回家。麦克撇下妈妈,去探望舅舅。妈妈心情不错,只是念叨这辈子再也不能打高尔夫球了。她动了一场手术,脊椎与臀部的疼痛减轻许多,很快要开始物理治疗。洛拉斯舅舅却步入生命的终点。麦克第一次见到一个活生生的人衰颓凋零,心里很不舍,也很不安。
洛拉斯向来把麦克当作成年人看待,不以长辈自居。他们俩说起话来也是真诚坦率,没有一丝虚伪。麦克多次问起病情,洛拉斯总是说他还在努力对抗病魔,却也说不准能否战胜。他们常常聊起教会,今天聊的是政治。洛克福德的居民绝大多数是蓝领共和党员。医生跟玛乔丽也是共和党的死忠支持者。如今参议院选举将至,共和党也在各地动员。洛拉斯跟麦克说了当今的政治局势,以及教会在其中扮演的角色,也提到伊利诺伊州资深参议员艾弗瑞·德克森多年来都是参议院的共和党领袖,也是参议员约瑟夫·麦卡锡的忠实盟友。麦卡锡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美国政坛崛起又失势,德克森始终不离不弃,力挺到底。伊利诺伊州的另一位参议员是年事已高的民主党党员保罗·道格拉斯。现在约翰逊总统迟迟不肯退出越战,拖累了民主党的选情,共和党也集中火力攻击道格拉斯。
“你看看这些,”洛拉斯说着,把一捆传单及主教辖区的信件扔向麦克,“我在芝加哥的几个上司拿这些给我。他们想拉下道格拉斯是想疯了,竟然要我拿这种乱七八糟的东西去妖言惑众,几乎每个礼拜都寄这些东西给我,非要赶尽杀绝不可。”
麦克快速翻阅传单,一串串刺痛神经的字句朝他袭来。传单警告选民,民主党“会带领我们走上民族自杀的不归路”,又提到“民主党世俗文化的象征:堕胎、鸡奸、避孕与离婚,播下了亡国灭族的种子”,还有一份传单印着“努力拔除那些在社会上助长罪恶、为虎作伥的人,是每一位天主教教徒的责任”。
“天哪,”麦克喘着气说,“太夸张了吧!”
洛拉斯看见麦克惊惧的表情,拍拍他的手臂。
“孩子,别担心。”他微笑着说,“我不会散布这些言论。随便上面的人怎么说,我现在只对一个主人负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