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医生来的,李叔同义结金兰的“天涯好友”之一的同为大夫的蔡小香,上前扶住李叔同的肩膀,转头对医生说:“那应如何医治?”
医生从医箱中取出纸笔,写成后递给李叔同,“先喝了这贴药,”他拧紧了眉头,眼镜上射出两道冰冷的寒光,“喝后,烧如果退了,见好转,就还有希望。”
李叔同从医生半遮半掩的话语中听出了事态的严峻,神色不禁一变,看着王氏颤抖着手指问道:“我娘她……能好吗?”
“如一贴下去,不见好转,另请高明吧!”医生收起医箱,便告辞离开。
蔡小香接过李叔同手中的药方,看过神色一凛,明白这药方不过只能吊吊生命而已。他看着李叔同伏在王氏身边,替她擦汗润唇,心中自是十分难受。蔡小香拉过李叔同,在他耳边说:“要有心理准备。”
李叔同没有看蔡小香,低下头,咬紧下唇,“我太不孝了……只顾自己,没有念及母亲……她……”
蔡小香什么都没说,只是握紧他的肩膀,以此给他力量。
李叔同亲自到药房按照医生开据的药方抓药,又令俞氏亲自煎药,再一点点地给王氏喂下。喝下药的王氏发了一阵汗后,退了烧,稍稍有了好转。这使李叔同看到了希望,此后的数日内,李叔同和蔡小香一连找了七八个大夫,中医西医都有。但每个医生看过王氏的表情都如同雕像,死板冰冷。
有的医生开了药方,但依旧仅仅是吊命而已,有的甚至连药方都不开了。而吊命的药方效果越来越微弱,直到丝毫作用也不起,直到王氏连一口水都咽不下。
“娘……”一种不祥的预感击中李叔同,他伏在王氏的病榻旁,喊着母亲。
王氏听到了他的呼唤,稍稍睁开眼睛,却也还是虚弱地微睁着。
“娘……”李叔同明白上天给他与母亲的时间不多了,满心的悲苦像是要从口中溢出来,“对不起……娘,对不起,是儿错了……是我错了……”
王氏用尽全力转头看向儿子,想要伸手却已经没有力气,想要说话却也张不开口,只能微微弯起嘴角,从眼角滑下一滴泪水。
“娘!娘……娘!”李叔同上前扶着王氏的肩,摇晃,可已经得不到任何反应。
“娘!”一旁的俞氏悲痛地大哭。
李叔同含着泪看了母亲一眼,嘱咐了一句“照顾好母亲”,然后快步出了房门,坐上马车,驶向南市。到了一家棺材铺,他知道母亲一生都没有过过几天好日子,如今她要离开这个让她觉得冰冷的人世,李叔同一定要给母亲买一口最好的棺材,体面地离开。
定下一口上好的楠木棺材后,李叔同又火速回到城南草堂,刚一转弯就听到惊天动地的恸哭嚎啕之声,他脑中“嗡”地一声炸开,踉跄着扑倒在王氏的床榻边,眼泪如洪水溃坝般泻出,失声痛哭得扶不住。
父亲李筱楼过世时,李叔同还太小,还不明白死亡究竟意味着什么,所以痛苦相对少得多,再加上和父亲相处的时间也不长,感情也不见得多深挚。然而和母亲王氏不同,这二十六年来,他们始终生活在一处,王氏几乎见证了他所有的欢笑与苦闷,所有的雀跃和悲伤,成功和失败。如今母亲一去,李叔同的整片天都塌了,所有的幸福都已然远去,再也与他无关。
李叔同含泪将母亲入了殓,头七过后就要将灵柩运回天津,魂归故里,叶落归根。
带着妻子俞氏,长子李准、次子李端,和几个随从就登上了回津的小火轮。李叔同站在船头,天涯好友站在渡头,对他们挥手作别。
李叔同点着头挥着手,离开了上海,向天津行进。
灵柩尚在半路上,李叔同所发的电报早早便到了天津。
在李叔同的小火轮靠近天津河海码头时,他就看到了候在码头的二哥李文熙。他看见二哥,这个与他血脉相连的兄长,不禁悲喜交集,待船靠岸,他跳下船头,上前一把握住李文熙的手,沉痛道:“二哥……”
“文涛,辛苦了……”李文熙反握住弟弟的手,“这是极为悲痛之事。”
“电报收到了罢。”李叔同在电报中对李文熙说,要做一次别开生面的新式葬礼,希望李文熙可以协助他。
李文熙为难地看着他,有些犹豫地说:“就是要跟商量……”
“回家商量。”码头的风很大,李叔同抬脚正要走。
“不行,”李文熙忙拉住李叔同,“不能回家。”
李叔同疑惑地看着他,不明白他的意思。
“你知道咱天津有句老话讲:‘外丧不能进家宅’。”
“外丧?”李叔同难以置信,“谁是外丧?”
“文涛……我知道……”
李叔同气得脸色发青,脖颈上的青筋暴起,抖着胳膊大声说:“虽说你我不是同胞兄弟,但都是李家的后代……”
“文涛,你这说哪去了?”李文熙也有些急。
“我娘生的时候就没享什么福,走的时候也没拿李家的一样东西,现在连家门都不能进了?!她怎么就成外丧了?怎么就不能进家门了?!”
“这……”李文熙也开始动摇,他拗不过弟弟,便做出妥协让步,“既然你坚持,那就回家吧!”
回到李家大宅,安顿好妻子孩子,李叔同坐在书房和李文熙话家常,看着书房中一切还是之前的样子,没有什么大的改变,一种奇异的感觉升起,有种恍若隔世之感。
“哥哥,我这次回来,想要改变一下葬礼的风俗,还希望能有你作为协助。”李叔同说。
李文熙看到电报的时候,就不明白李叔同是个怎么变法。
“第一,参加葬礼之人,一律穿黑袍、披黑纱;第二,把灵柩停在接官厅的正中,开追悼会;第三,‘豆腐饭’请俄国厨子做西餐。”
李文熙听到这番话,觉得自己理解困难,不知道这是维新派做法还是洋派做法,但他清楚李叔同的性格,只得答应。
葬礼定在七月十八,在此之前仆人们汗流浃背地赶制黑袍,李叔同也将自己关在书房写悼词,填写追悼歌。当时警察厅的杨义德杨厅长也主动请缨做司仪,李叔同不好拂他的面子,只好同意。
追悼会是在接官厅的阶下庭院内举行,上午十点,三百多名宾客身穿黑袍,女士披黑纱。李叔同亲自念着自己写的悼词,慷慨激昂又满含深情,将自己对母亲全部的爱和亏欠表达出来,悼词念完脸上已满是泪痕。
杨义德在李叔同念完悼词后,嗓门大声,喊道:“唱挽歌——”
众人一听傻了,从未听说死了人还要唱歌的,面面相觑,不知道李叔同到底是怎么想的。只见李叔同走向早早就置在一旁的钢琴,打开琴盖,指尖翻飞,他之前用外国的《弥撒》填了一首挽歌,他自编自弹自唱,声音和旋律都凄楚悲怆:
月落鸟啼,梦影依稀,
往事知不知?
汨半生哀乐之长逝兮,
感亲之恩其永垂。
唱歌时,李叔同眼前浮现的都是王氏的音容笑貌,她还是年轻时的样子,美丽温婉。那些他们母子俩一起经历的沉浮和快乐都浮现出了,最后一个画面定格在王氏那颗顺着眼角滚落的泪珠。
葬礼所有的程序走完一遍之后,李叔同请所有宾客都享用了一顿西餐。再将王氏的棺材和墓地安顿在天津市郊余庆阜的李家公祠里后,李叔同在乘着马车回李家大宅的路上,想起《周礼·春官·大宗伯》中的“以丧礼哀死亡”之句,于是他丢掉了“李文涛”,弃了“李成蹊”,改名“李哀”,追念母亲王氏。
§§§第6节东渡日本去留学
治丧完毕,李叔同回到李家大宅,与俞氏进行了一次对话,这在俞氏看来,大概是李叔同对他说过最长的一次话。但这也许是第一次,也会成为最后一次。因为他语重心长地对她说,他要回上海,只身一人。
俞氏惊诧不安,睁大眼睛,不敢相信刚刚听到的话,语无伦次说道:“什么……什么?你、你要丢下我们母子……是吗?”
“当初我带母亲离开去上海,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来自李家对母亲的偏见,而我身为李家的儿子,虽说不是嫡子,但也算是有地位的。你是我太太我妻子,准儿端儿是儿子也不会吃亏,你们在李家生活在天津生活是没有任何问题的。”李叔同耐心解释着。
“可是……”俞氏还想再说些什么挽留他,或央求一起和他回上海,但看到李叔同决绝不容否定的眼神,还是止住了,“好罢,好罢。”
俞氏将泪全部咽回肚子里。
说服了俞氏后,李叔同又与兄长李文熙彻夜长谈,最终将妻子和儿子安顿在了李家大宅原先的西院子里,李叔同临走前喂了猫,和李文熙下了局围棋后,连夜回了上海。
一路上又见证了太多人们的苦难,也再一次体验到风雨飘摇的祖国大地上正上演着怎样的悲剧。从前他总是受“父母在,不远游”的古训,再说母亲王氏生前如若没有自己,必定漂泊孤苦无依,如今母亲不在了,自己也将妻儿安顿在老家天津,有一种“孑然一身轻”的解脱束缚的感觉。桎梏住他的羁绊已然被拆卸,内心中被压抑被掩饰的爱国情怀、报国热情,陡然爆发,喷薄而出!李叔同他要寻求一个救国之道,他不能再继续“且游戏”了!可是这条救国之道应如何走,又通向哪里?
同样是在夜里,李叔同乘坐的渡轮到达上海码头,他趁着夜色回了城南草堂,一个人,悄无声息。
夜色中的院子冷寂萧索,李叔同木然地站在院子中央,回想着之前和母亲再草堂生活的日子,那时他初到上海不久,受到许幻园的青睐和赏识,邀请他搬到城南草堂一道居住。那时他一出现即轰动整个上海文坛,名声如日中天,他写文章练书画,母亲也健康美丽。那样的日子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质的呢?
李叔同低着头陈思很久,接着又步履沉重地走回自己的房间,关上门,在床上辗转难眠。他已经无法再继续同之前一样在上海过着花天酒地、声色犬马的生活,他需要离开,需要走出去。茫茫天涯,何处是归宿?何处又是道途?一夜未合眼的李叔同,在床榻之上将维新派先生和其他仁人志士的经历都盘点总结了一番,最后在黎明时决定要离开祖国,东渡去日本留学!在国内的枷锁和桎梏太多,想要学习却始终放不开也学不到,反观日本,从昔日的弹丸卑渺的国度,一跃能够和西方帝国主义国家比肩。想要救亡图存,想要救国,李叔同知道自己必须要走出去,那么就去东渡日本扶桑,去学习吧!
下定了决心之后,李叔同一大早就去了银号取了钱,又去见了几个好友,即使他什么都没说,可这种无声的告别,对于他来讲已经不是第一次。
同时他专门去了一趟金楼,他想再去看看李苹香,遥遥的就好,不去打扰。将对她的感情一次性果决地永埋心底,这是一次诀别,从今往后,李叔同连自己的命运都无法把握,更无法揣度李苹香的。唯有这一次没有照面的道别,希求上天待李苹香好些。
晚上回到城南草堂后,李叔同发现许幻园、蔡小香、张小楼三位金兰兄长、天涯好友正在等候他。
“回到上海,为什么不打声招呼?”许幻园话中带这些埋怼。
“急,太急了,”李叔同落座后继续说,“家母仙逝后,我也是连夜回的上海,心中已经没有牵挂,也同样意识到,之前所过的日子太混蛋了。现在我只想要寻找到一条救国之道,此时不做,更待何时?”
“那你打算……”蔡小香紧接着问。
“去日本,到日本去留学,我知道现在在日本有许多华人学生的组织,都是到日本去寻找救亡图存之方的同道中人。”
“去日本……”蔡小香思忖,又关切问道,“那学什么?”
“艺术。”
“艺术好啊,”张小楼点头,“艺术救国是条行得通的路。”
三位金兰兄长都清楚了解李叔同在艺术上的天赋,再加上他本身的热情,联想到之前的实验戏剧,虽然未达到预期的目的,但起码在小范围内起到了一定的作用。袁希濂已经到了日本,如今李叔同又要去了。三个人对李叔同有些羡慕,救国报国是他们每一个人的夙愿。因着李叔同现在了无牵挂,他可以潇洒离开,而他们三个在国内还有家人,还有羁绊,他们无法离开,否则说不定就和李叔同一道离开去日本了。
“那准备何时离开?”许幻园问。
“预计一周之内。”
“这么匆忙……”蔡小香有些哑然。
“等不及了,祖国危难迫在眉睫。”李叔同说着,握紧了双拳。
他始终认为,艺术是可以救国的,正如医学医生救国,只能是治标而不治本。仅仅能够医治的只是国人的身体而已,但艺术不同,艺术是深入精神领域,思想启蒙的。想要治本,想要推翻旧有的腐朽制度,就必要走出去,去学习维新,用艺术唤起民族精神,用文化去启迪民族觉醒。
“天涯四友”在城南草堂组织了一次送别酒会,在酒会上,四个人免不了地互赠诗词,互相祝酒。最后夜已深,他们的声泪也交织在一起。场面令人动容。
在一个晴朗的清晨,无风无云,天空难得的澄澈瓦蓝。一艘驶向日本的客轮划破海面,卷起的海浪泛着白沫。客轮的甲板上尽是年轻的中国学生,笑意绵绵,喜气洋洋地去日本留学。而其中有一个与他们截然不同的人,二十六岁的李叔同面无表情,神色冷然,他沉默不语地立在船头,望着无垠的海面和天空,顿时觉得天地无限,而人是多么的渺小,多么的不堪一击。
更加瘦削的脸上混合着沉重和壮志,他拉着客轮船头的铁索,面对着海天,情不自禁地吟诵起自己新填的词:
披发佯狂走,莽中原,
暮鸦啼彻,几枝衰柳。
破碎河山谁收拾,
零落西风依旧,
便惹得、离人娑婆,
世界有瘦。
行矣临流重太息,
说相思、刻骨双红豆。
愁黯黯,浓于酒。
漛情不断淞波溜。
恨年来絮飘萍泊,遮难回首。
二十文章尺海内,
毕竟空谈何有?
听匣底苍龙狂吼。
长夜凄风眠不得,
度群生那惜心肝剖?
是祖国,忍孤负!
缓慢而又悲壮的旋律和调子,混合着近处的汽笛马达声,不远处同龄人的嬉笑,一起被卷入滔滔不息的海浪中,裹向日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