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海帆不假思索地点头说道:“可以。”
“关于校舍,我有几点想说一下,”李叔同顿了一下,“第一,我希望最好能在杭州西湖周围,景色氛围还有韵味都适合艺术学校,天时地利皆备;第二,不必求助于教育厅,我个人能够拿出三十万银元;第三,就是无论租赁或者购买,都可以。”
王海帆又捋了捋胡须,一边点头一边笑,“现在恰好我所认识的一个人在西湖边有一处,符合你的要求,他又刚好要出国,无意外应该能够买下来。待我帮你去问问。”
“那真是太感谢了!”李叔同站起身来,恭敬地朝王海帆鞠了一躬,“这艺术师范的大门,便是我的报国之门!今日您的恩惠,晚辈没齿难忘。”
在这次和王海帆的会面之后,李叔同似乎看见了未来的那道艺术师范学校之门,正在缓缓向他开启。他将办学校作为他唯一的报国之路,报国之方。并将办学校作为目标,为之努力着。
一日,李叔同刚下音乐课回到办公室,还没坐下,就听到闻玉通报,“有一位老先生到访。”
李叔同眼睛一亮,微带着兴奋地问:“谁?”还没等闻玉回答,那老者就已经进到屋里。
“王老先生。”
王海帆一身藏蓝长袍,精神矍铄,手中拄着一根竹制手杖。
“快快请坐。”李叔同请王海帆落座。
“我先仔细看看,”王海帆拄着手杖,视线环绕着李叔同的办公室,看到墙上挂着的字画,墙角的雕刻工具,还有架子上陈列的李叔同的作品,王海帆难以置信地赞叹,“奇才!奇才!有人能够做好一样就已经极不易,想不到你可以样样精通,真的是奇才、天才!”
“先生谬赞。”李叔同为王海帆斟上茶。
“对了,此番前来,是想告诉你,你托我的事有着落了!”
“真的吗?”李叔同乐得合不上嘴。
“寻到一块地皮,面积足够,房子也不少,看起来是你所预想的校园模样。”
“那地点……”李叔同急切问道。
“西湖边上,就在藏书楼附近!”
“真的吗!”李叔同简直想拍自己的腿赞叹,但因为长者在面前,出于礼节还是忍住了,“真的是太好了,那地方也够大,能够满足写生需要了。”
“可不是,还带着花园呐!看着就是为了开办艺术学校建的,”王海帆看见李叔同这么开心,心情也不知不觉地雀跃起来,“这里啊,本是一个钱姓人家的房子,上一代在南洋,至今未归,我托人找到了房权所有人,当他听说这房子是要用来办学校,特别支持!”
“能买下来吗?”李叔同恨不得马上就出手将房子买下。
“起初,他说需要三十万银元,但听到是创办校舍,就说二十万现大洋就可以买下!”
“那可真的是太好了!”李叔同见王海帆十分有把握的样子,仿佛已经看见了自己站在自己创办的学校讲台上讲课的情景,高兴得直搓手。
李叔同差闻玉去买了一壶上好的陈年花雕,再添些小菜,中午和王海帆畅饮了一番。
当天下午,李叔同就去见了那个房权所有人,双方进行了谈判,最终谈妥:一九一六年交房并办理过户手续,房价定为二十万银元,并言明在一九一七年十二月底一次付清。
自从这天起,李叔同每一天生活都重新充满了无限希望,授课时也有了前所未有的激情,细心的学生发现了老师的变化。因为之前李叔同总是不苟言笑,严肃温而厉,这次改变也着实令他们觉得新奇,但是看到敬爱的先生能够心情如此愉悦,也很为他开心。
李叔同对于学生的培养也更加用心,每听一段学生的弹奏,都会细节性地提出很多意见,每看学生的一幅画,也会在不同方面提出修改建议。但也意味着比从前更加高的标准,更加严格的要求。学生们有时叫苦不迭。李叔同便笑着对他们说:“我想,日后杭州必将出现一所艺术师范学校,那么师资从哪来?难道还要从外国高价聘请吗?难道还要中国孩子学习日本的国歌吗?所以,我对你们今日的高要求,就是为了能够让你们更快地成长,你们其中有人可以在未来承担起教育下一代的责任!”
丰子恺觉得李叔同的话有些不太寻常,杭州怎么会出现“艺术师范学校”?他心中十分蹊跷,但是却没有表达出来,只是闷声地回味着刚才李叔同的话。
李叔同还想再说点什么,校工闻玉这时来了,对他说:“先生,从天津来了一位先生找您。”
“嗯?”李叔同疑惑,不知天津怎会有人找到这里,“谁?”
“说是您的一位世交。”
李叔同朝学生们投去歉意的眼神,收起他们的画稿和乐谱就回了办公室,一进门就看在等在沙发上的袁希濂。
“哦,大哥!”李叔同重新见到许久未见的“天涯五友”之一的袁希濂,不禁大声说道。
袁希濂也大笑着站起,和李叔同深情握手,“又见到你真是太好了!”
“到杭州来游玩?”李叔同热心地问。
“不是,”袁希濂笑得有些神秘,“是从天津调到杭州,以后就要在杭州定居了。”
“那实在是太好了!”李叔同打心底为此事高兴,能够和义结金兰之友在同一座城市工作,两人今后相聚的机会也会多了起来。
“不说我了,”袁希濂坐下,看着李叔同说,“看你红光满面,精神抖擞,怎么?有喜事?”
“我正要跟你说,”李叔同正坐对着袁希濂,“你是法曹,我就想问问,如果我想创办一所学校,法律能给予保护吗?”
“能啊!”袁希濂毫不犹豫地说,“是所什么学校?”
“想办一所艺术师范类院校。”
“那可真是开国内先河啊!好想法!”袁希濂肯定地点头。
“一看,我一不会打仗,二不能跟着袁世凯搞什么复辟,只会舞文弄墨搞艺术,我就想,为什么不凭借着这来寻找救国之道?培养艺术人才,让国家的文化先发达起来,不受外国人外国文化的入侵,也是报国之法啊!当然,这也是我唯一能做的事情。”
“这想法好,”袁希濂用敬佩的眼神看着他,“我万分拥护!”
“那法律上不会有什么问题吧?”李叔同还是担心地问,虽然早年翻译过外国的一些法律典籍,但毕竟那并不适合于这个,而且保不齐这几年再有些什么变化。
“说到这个,那就要问,办学的经费、校舍有法权单位吗?”
“都是我自费!”
“好!那就没有什么问题了,”袁希濂从心底佩服这个比他年幼的友人,他能有这种胸怀这种抱负这种魄力,实在是令许多人望尘莫及,“你准备投进去多少钱?”
“办学校主要就是三点:校舍、师资和资金。校舍的话,我已经拟用二十万银元买下西湖边上的一所校舍;师资,我也拟好了人选;最后资金的话,有十万元来做办学行政经费。关于教职工开支和学生伙食,我已经聘请好了财团做懂事。”
“那真是万事俱备啊!法律就包在我身上!”袁希濂双手用力朝李叔同肩上一拍,二人都高兴得笑眯起了眼睛。
春雨淅沥沥地下,一连几天的阴翳有些令人喘不过气来。
闻玉将一封信递给正在准备讲义的李叔同,“从天津寄来的。”
李叔同接过信,随手打开,脸却“刷”地一下白了,脑袋里也“嗡”地一声炸开,他身子晃了两下,险些从椅子上倒下。
闻玉见状,吓了一跳,忙上前扶住李叔同,“先生,你这是怎么了?发生了什么?”
“没事,没事,”李叔同故作镇定地摆摆手,“你出去吧,我就是最近倒春寒,感染了风寒,无碍。”
闻玉帮他倒了一杯热茶,“那我就先出去了,有事叫我。”
等闻玉出去后,李叔同愣愣地看着手中的信,是二哥李文熙寄来的。原本几日前,自己去信李文熙,说要从自家银号中取出自己的三十万银元。可万万没有想到,二哥的来信写道:
“……民国成立,中国银行开始铸币发钞。桐达贷出的银元,归还时连款带息均以纸币交我银号。由于国事混乱,市井萧条,金融拮据,通货价格动荡不定,贷款难收,故我银号随之而倒闭,并欠债累累,惟恐吾弟精神受挫,故迟迟未敢相告,望见信后不必忧伤愤世,况兄乃津门中医,日有五元至十几元收入,弟媳之生活,为兄自当负责耳……”
李叔同颤抖着双手,不小心就将手边的茶杯碰倒在地,摔得四分五裂。他从抽屉里抽出昨晚才拟定好的名单,上面都是壮志激昂下写下的名字,如今看起来,却是那么地讽刺。他苦笑着盯着上面的一个个名字:
中华艺术师范学校聘请书(草拟)
拟聘:高剑父、徐悲鸿、陈师曾、夏丏尊、李苦李、王福庵、叶舟……
深造培养者:丰子恺、吴梦非、刘质平、李增庸、潘天寿、吕伯攸、曹聚仁、付彬然、黄寄慈……
无情的现实几乎要将他击垮,李叔同一点点地将这张草拟的聘书撕碎,连同他最后对报国的希望理想一起丢入了纸篓中。
除了那日被闻玉看见自己的失态,李叔同还是保持着之前的神情,只是眼尖的学生发现,李先生一点点地变回了从前,上课时的笑容越来越少,这样温而厉的先生,令学生失去了上前询问的勇气。
这日李叔同刚下课回来,坐在椅子上长叹一口气,闻玉敲门说,有人到访。
进来的人是王海帆。
“请坐,快请坐。”李叔同照旧为王海帆摆好椅子,倒上茶。
“上次,谈到校舍之事……”
李叔同一听“校舍”二字,心里咯噔一下,“有劳您了!”
“关于看房、付款之事,”王海帆看着李叔同,“房主找我催办这件事,本来言明今年办理过户手续,可眼下已经到六月了。”
王海帆的每一句话都像针一样扎着他,心上已经被扎得千疮百孔,血液像是凝固在血管里,他拼命告诉自己要冷静,可是冷汗还是从脖颈上冒出,眼前也昏黑一片,他抓牢椅子,才没有让身体剧烈摇晃。李叔同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后说道:“我的钱,都变成鬼票子了……”
王海帆阅历和经历,都使他听懂了李叔同的话,一句简单的“鬼票子”就足以令他了然。他看见李叔同此时铁青的脸色和发白的嘴唇,这都让他明白了李叔同的苦衷和心境,没有任何指责,只是叹息着宽慰道:“没事,房主也不是着急用钱不是?要不是因为要办艺术学校,他还不卖呢!没事,你不用多想。”
“我无话可说,只能向您遗憾地道歉。实在是抱歉……”李叔同垂下头。
“不必过于伤心,”王海帆拍了拍李叔同的肩膀,“好好培养你的学生吧……想必他们和你一样,都是可塑之才……”
连王海帆说到这里,都已经词穷,只能微笑着看着他。
“你的志向也对得起这个破碎的国家了,别多想了。那我就先走了。”
“留下来吃个晚饭吧!”李叔同站起来挽留。
“不必啦,我还有点事。”说完,王海帆就拄着手杖,哒哒哒地离开了李叔同的办公室。
李叔同听着声音消失在走廊尽头,一下子跌坐在椅子上,看着墙上的字画,苦笑着闭上了眼睛。
李叔同也只是苦闷了几日,就不再执着于此,他再次洞悉了命运的难以捉摸,再次知晓了人生的无常。他没有再怨天尤人,只是心底对这个国家的绝望更加重了一分。
§§§第6节全身心地忘我投入——《茶花女遗事演后感赋》
东邻有女背佝偻,西邻有女犹含羞。
蟪蛄宁识春与秋,金莲鞋子玉搔头。
拆度众生成佛果,为现歌台说法身。
孟旃不作吾道绝,中原滚地皆胡尘。
春柳社正式排演的第一出戏,定为小仲马的《茶花女遗事》。而最初的目的,并不是为了娱乐或者宣扬精神,而是为了赈灾。
当时驻日的清廷领事馆接到清政府的来电,黄河泛滥成灾,两淮发生水患,百姓民不聊生,饿殍遍地。清政府国库紧张,希望驻日的留学生们不要忘记祖国的同胞,面对祖国的水旱灾难,有钱出钱,有力出力。而献金台就设在领事馆中。
这个消息传到李叔同耳朵里的时候,他正在春柳社里,和曾孝谷一起讨论前几日看的新式戏剧,正在揣摩剧中人物心理。
消息一来,当时身在剧社的人都面面相觑,不知道应该怎么做。李叔同稍加思考便站在大伙中间,说道:“对于这次赈灾,我倒有个提议。”
“你就快说吧!”曾孝谷催促地看着李叔同。
“我们去排戏吧!咱们剧社刚刚成立,正愁没有戏可演,但你看眼下,不正有一个机会吗?”
吴玉章一拍大腿,“好!我同意!这个点子简直妙极!”
陆镜若扶了一下眼镜,“我倒是没有什么异议,只是这经费……”
“这不必担心,”李叔同把握十足地说,“我已经联系好了日本国内著名戏剧家藤泽浅二郎先生来做咱们春柳社的指导,然后上海给我寄来的前,足够咱们租赁到一个不错的剧院。这样,咱们把募集到的善款直接寄回祖国!”
赈灾演戏的事一经敲定,每个人都摩拳擦掌,心想总算有大展戏剧天赋的机会了。最后经过几日的讨论,最后选定了剧本。
指导藤泽浅二郎先生手里拿着《茶花女遗事》的剧本,拿着一个小铃铛坐在凳子上观察他们的排练,不时地摇响铃铛,提醒他们还存留着京剧带来的影响,走起步子来还是一板一眼,生硬不自然。
藤泽浅二郎一边模仿他们的动作一边说,引得春柳社每到排练时就响起一阵阵笑声。藤泽浅二郎当初经不起李叔同的软磨硬泡,答应他担任春柳社这个刚刚成立,名不见经传的学生剧团的指导。
当时李叔同对他说:“我的理想与追求就是新剧!”
他对藤泽浅二郎说起中国传统戏剧的弊端,还有一些愚昧的传统。又谈到他在日本剧院看过新剧后所受的震撼,产生强烈的向国内宣传新剧的想法。
藤泽浅二郎看着眼前这个高高瘦瘦的年轻男子,说:“新剧不同于旧剧,没有那么多的规则和限制,也正是因为这个,它才有独特之处,才有魅力。但也不同于旧剧脸谱化的表演,新剧需要深刻挖掘角色的性格和心理活动,同时还要有较好的艺术表达能力,这也就是新剧的难处。”
“我正是请您来帮助我们……”
藤泽浅二郎笑着说:“如果由我来撰写戏剧史,中国的新剧先锋,我一定会写上你的名字!”
就这样,藤泽浅二郎成为了春柳社的指导,而李叔同也成为《茶花女遗事》主角玛格丽特的扮演者。当然这次女扮男装,对于李叔同来说是一次不小的挑战。
在社里排完戏,没有乘车,他在深夜的寒风中徒步前行在路上。尽管如此,回到住处时,身上还是出了汗。他无暇去顾及这些,一进门就将外套一脱,帽子一摘,径直走到穿衣镜前,对着镜子开始表演起来。
他按照藤泽浅二郎的启发:“她”患了肺病,她的肺病发作了,她不再是当年的花魁,艳压群芳艳名远播早已成为往事,烟消云散。
“信,有你的信,玛格丽特小姐……”
他仿佛听到侍女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他颤抖着双手,一点点打开父亲寄给她的信……
“太晚了,太晚了……为时已晚……”她喃喃着,再昏了过去,间或睁开沉重的双眼……望着镜子中的自己,发出纤细又虚弱的声音……
房东太太在经过李叔同门前时,听到他这一串似男非女的念白,着实吓了一跳,刚想拉开门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但还是忍住了。
这样的情况持续了一段时间,终于到了《茶花女遗事》公演的日子。
在上台之前,雪子特意到后台为李叔同画了一个简单的妆容,李叔同看着镜中的自己,衣服是他根据西洋人的衣着来专门制作的,不仅是他的,剧社里所有演员的衣服、头套、道具、场景等等都是李叔同自掏腰包来制作。镜中的李叔同,已经有些辨别不出来是他,他的一颦一笑,都和玛格丽特重叠在一起,恍惚让旁边的曾孝谷认为,这个人不是李叔同,而根本就是从书中走出来的悲剧主人公——玛格丽特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