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秋云刚想扑进李叔同怀里,却被他的眼神震慑住,顿住了脚步。李叔同的眼神并不可怕,但是其中就是包含着能令谢秋云明白意图的光芒。
“瘦桐,你……怎么……怎么帮我赎了身?”
“因为我能给你的只有自由。”李叔同浅笑地回答。
“只有……自由?”谢秋云发现自己无法理解李叔同的话,就在这时,老鸨那句“今后得喊你‘李太太’”也重复着在她的耳畔回响。
“秋云,你自由了。”李叔同像是结案陈词,“你去追寻你的幸福吧!”
“你说什么……”谢秋云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我的幸福?”
李叔同向前一步,按住她的肩膀,“对,你的幸福,现在你……”
谢秋云一下子甩开他的手,向后退了一步,盯着他的眼睛,“李叔同,你怎么能这么残忍?我的幸福?哈哈哈,我的幸福不就是你么?你现在却说,让我去追寻我的幸福?”
“秋云,你不要这样。”李叔同满含同情地看着她。
“我不要这样……我什么样了?”谢秋云满脸的泪水,她已经根本不想去擦,“我知道,做你的太太,那是我的痴心妄想,可我还是可耻地怀有这样的期望。这是我的错,我承认,但也是你先给我的希望啊!”
“秋云……”
“你知道吗?我八岁的时候被卖到妓院,当时只是做小丫头,见过太多青楼女子的命运,都是相似。我十三岁的时候也成了其中的一员,当时觉得一辈子就这样过去了,只是我遇到了你,你如今还替我赎了身,可是……你为我赎身,却不是为了娶我?而是,让我去追寻劳什子幸福?真可笑啊……”
“对不起,秋云。”李叔同说完,转身走到门口,没有回头地说:“你一定会找到真正属于你的幸福。”
说罢就离开,再也没有回过一次头。谢秋云望着他的背影,身体失去全部力气地跌坐在地上,她在这短短的一个小时内,先从希望的巅峰一下子坠到失望的深渊。踉踉跄跄地从城南草堂走出来,阳光刺眼,果然,她还是不适合这种晴朗到炽烈的白天。
青楼她已经回不去了,她的骄傲无法忍受老鸨和其他女子那种讥笑的目光和言语。她沿着陌生的街道走了很久,直到夜幕降临,直到她全然不知道身在何处。
轰隆隆——天边突然响起了雷声,不过一会儿就有大如豆的雨点打在她的身上,雨越下越大,她终于在雨声中嚎啕哭出。
在这夜之后,谢秋云就不记得自己的名字了,她谁都不再记得,只是心中隐隐地记得一个名字——瘦桐。她只记得这个名字,而名字的主人是谁,长什么样子,她都不想不起来。不过她也不想记起来,她成了旁人口中的疯子,被人抓进疯人院,可她受不了疯人院里的白墙四壁,于是她就逃了出来。逃出来在街边乞讨着过活,要不就是抢别人的食物,成天脏兮兮的,却难掩她的美艳姿色,经常被小流氓小混混欺负,她也不甘示弱地和他们大打出手。
可就是如此,她还是不时地会想起“瘦桐”,那个人究竟是谁?为什么会令她如此牵肠挂肚?
一日,她又被几个小混混围在中间,她呲牙咧嘴地想要冲上去和他们大打一架。就在这时,她感到有一道目光正注视着她。那道目光像是一枚淬着千年寒毒的箭,深深刺痛着她。即使她没有迎着目光看去,但她依旧可以感觉到目光中饱含了太多的东西:难以置信、同情、哀怜、自责、痛苦……统统集结在那沉重的双眼中。
她顺着那道目光回头,看到一个仙鹤一般的人站在不远处。一种从心底漫上来的热流直直冲到她的脑海,所有的前尘往事全部涌了回来,记忆像是开闸放水,她想起了所有。
瘦桐,瘦桐,我的瘦桐。
谢秋云不顾一切地冲破包围着她的人墙,跑到李叔同的面前,一把就扑进他的怀里,眼泪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李叔同从未想到谢秋云会变成这副样子,抬起手怜惜地想要抚上她的脸,却见谢秋云的眼神,从刚刚的悲顺一下子变得冰冷,眼中的泪也全然止住,变得恶狠狠,和才刚完全是两个人。
“啊!”谢秋云一口就咬住了李叔同的胳膊。
还好疯人院的工作人员及时赶到,架着她上了车,工作人员问李叔同是否需要包扎一下,李叔同没有言语地摆摆手。
他看着谢秋云满眼通红地一直回头死死盯着他,然后车子绝尘而去。
在这之后,李叔同再也没有见过谢秋云,几年后,经过打听才知道,谢秋云在这次抓入疯人院后,就自杀死了。
一位风华绝代的佳人,就这样悲惨地在冰冷的铁床上悄无声息地死去。
§§§第3节从模特到妻子——李叔同和雪子
在雪子的印象中,绘画与音乐是完全不同的领域,可却都同属于艺术的范畴。父亲也时常对她说:“雪子唱首歌来听听,可无进步?”父亲几乎每周都会让她唱首歌给他听,这也鞭策她要努力练习,期待父亲听后,露出宽厚的笑,然后表扬她说:“雪子真是进步了。”而当父亲过世后,没有人再对她说,希望她唱首歌。母亲独自抚养自己和弟弟们,每日起早贪黑,发间的银丝渐渐多了起来。但是母亲没有抱怨,依旧辛苦劳作,每天总是打几份工,好供养她去读音乐学校。
在日本学艺术是很昂贵的,甚至在很多人看来,学艺术是一种贵族行为。雪子家并不是贵族,父亲在世时,也是因为意识到雪子长了副夜莺般婉转清亮的嗓子,不顾阻挠,也不顾还有两个孩子要抚养,依了雪子的兴趣,将她送入音乐学校学习。
父亲是一位教书匠,明白因材施教是多么重要的事。然而当他这个支撑着整个家庭的天塌了,雪子也知道自己的家庭条件已经难以继续支持自己的音乐学习,便萌生了退学的念头。
雪子先是将自己的想法和母亲说了,母亲听后,一反温婉的秉性,勃然大怒,气得手直抖,“雪子!你若这样做对得起你父亲吗?”
“母亲……”一提到父亲,雪子的眼泪就在眼眶里打转,“可我不能这样自私……”
“我不同意!”母亲打断雪子的话,果断地说,“你不可以退学,否则你要我死后如何向你父亲交代?”
“母亲……”
“我辛苦一点没有关系,真的,我是母亲,理应在你们父亲离开后抚养你们长大。”
雪子思考了一会儿,抬起头看着母亲,“我也要去打工。”
母亲像是被雪子的想法吓了一跳,反应过来后马上摇头,“不可,你还太小,专心读书为好。”
“不,我是家中的长女,也要担起抚养弟弟们的责任。”
“不可胡闹!你能做什么?”
“和您一样,可以为别人家洗衣服……”
“胡闹!”母亲扬起手,突然停在雪子脸颊边上,“你这双手是用来弹钢琴的,如何能够用来洗衣?本来家中为你买不来一架钢琴,我们就觉得很对不起你,想你能够利用课余时间在学校抓紧练琴,而如今却需要用你弹琴的手浣衣,以换取微薄的学费?”
这次雪子并没有和母亲谈妥,事后她回想自己的话,也觉得自己欠考虑,说话实在是太莽撞。但是让她什么都不做地伸手向家中要钱,她做不到。她想偷偷背着母亲,先找一份兼职工作。
于是雪子第一次到职业介绍所,就遇到了李叔同,起初她还是有些怕这个瘦高英朗的男子,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李叔同的身上就是有一种能让人卸去防备和令人安定的气质。可他对她说,希望她能来做他的模特时,她愣住,她并不是不知道模特是什么。只是在她的印象中,画家需要的模特就是光着身子任人们观摩的工具。
雪子无法相信,这么儒雅的李叔同是如此坦荡地让她做这种见不得光的工作。可当她听到李叔同所开的价钱时,雪子动摇了。
这种不用做粗活,不用出苦力的工作,竟然可以赚到之前父亲在世时的数倍。她当时就思忖,如果自己接了这个工作,不仅可以继续读音乐学校,还够支付弟弟们的学费,一家四口的生活开销都不再是负担,母亲也可以不用那么辛劳。
虽然看起来雪子答应地很快,可在她心中还是下了极大的勇气和决心。
初次做模特,是穿着衣服做静物,除了坚持不动很疲惫之外,都还好,雪子稍稍接受了这份工作带来的奇妙感受。
只是终于到了第一次裸体写生,雪子听到李叔同的要求后,一直僵在原地,几分钟过去了,仍没有任何动作,眼神也直愣愣地没有光芒。李叔同走到雪子面前,坐下说:“雪子,我们已经合作这么久了,本来,模特原就是让人作裸体写生的,否则谁不能做呢?在艺术的境界上,模特只能存在着美与丑的观念。艺术是追求美的,而模特所表现的,便是自然人体美,如果女子外罩和服,像一捆布,那如何能看得出自然的美来?雪子你既然是学习音乐的,就理应知道,音乐美,寄情于声;绘画的美,则表现于色。两者是共同共通的,与其他的艺术一样,都是表现人的精神活动,人心如画,如果在你的心中,裸体是可耻的难以启齿的,那便是不能见人。但如果你心里认定,艺术是庄严的,那么模特的裸体遍布卑贱,反而是种极美。”
李叔同说完就重新走回画板后,看着雪子。
雪子缓缓站起身来,做了一个深呼吸,闭上眼睛表情严肃地思考了半晌,最后还是妥协。但她还是非常紧张,连解开衣带的手颤抖着,僵直着脊背,牙齿都在打颤。李叔同再次走到她的身后,温柔地说:“没关系,你我是在创造艺术,这是高尚的,是纯洁的,没有任何肮脏的地方。不要给自己太大的心理压力。”
雪子还是僵硬着身体,直到两个小时的写生时间结束,雪子不敢看向李叔同,就飞也似的穿好衣服拉开门离开了。这一天,雪子连琴都没练,就离开了李叔同的家。
后来随着写生次数的增加,雪子也渐渐地放开。直到雪子成为收放自如的绝佳模特,而也正是这个时候,雪子发现自己已经完完全全被画板后拿着画笔的男子吸引。他专注的眼神,抿成一线的嘴唇,无一不使她着迷。在雪子还未意识到的时候,上天就已经让她爱上了李叔同。
这次是真的两情相悦。李叔同也发觉到自己对这个模特,难以言说的情愫。他越发地觉得雪子迷人,画中雪子的眼神都含着情,透过画上的人像,可以明白清晰地看出有爱的情感。
自然而然,两个人住到了一起。母亲看出雪子的不对劲,却也因为女儿已经长大成人,便也只是轻描淡写地嘱咐几句,就没有其他言语。
直到有一天,雪子找到母亲,对她说:“母亲,我想要到中国。”
“游玩?”母亲并没有多想,她并不知道雪子所爱的男子是一位中国人,“游玩吗?也好,多出去走走。”
“不是的,是移民。”雪子说话时垂下头。
“什么?”母亲惊讶地睁圆眼睛,“移民?为什么要移民到中国?那里现在很不太平,还有你……”
“因为叔同是中国人,他要带我回他的祖国。”雪子连珠炮一样说出来。
“中国人?”母亲低声重复,她之前听雪子描述,一直认为她口中的“叔同”是一位普通的日本小伙子,从来没有对他的国籍有什么怀疑和猜想,她对中国并没有什么偏见,她只是舍不得雪子,好不养大的女儿,成婚后不在自己身边是难免的,只是为什么连一个国家都不在?想要相见却要度过一片海?
“母亲,我是真的爱叔同,而他也爱着我。所以,希望您能答应……”雪子的头垂得更低。
“傻孩子,我只是……怕和你分离而已。”母亲摸了摸雪子的发顶,说得格外心酸。
雪子抬起头看向母亲,“母亲,是雪子不孝……”
“既然是你选择的人,我也无法再去说什么。只是我希望你,每年能够回家,回日本一趟,让我看看你,看看你过得好不好。”
雪子和母亲弟弟道别后就和李叔同一起坐邮轮到达中国上海,这个陌生的国度,和日本有太多的不同,却又有太多的相似。可是李叔同却说,他无法留在上海,留在她的身边,他在中国北方还有一个妻子,两个孩子,他需要回到那个家中。雪子明白自己身为女子,除了说好之外,什么都做不了,她挽留不了李叔同。那么只能顺他的意,留在上海,靠着和他在一起近五年的回忆和一架黑色钢琴,独自生活。
她以为等待只是一时的,却没有意识到,这个等待持续了她的一生。从起初她在上海,李叔同在天津到她在上海,李叔同在杭州、南京的等待,这种等待是有希冀,有期待,有盼望的等待。雪子一直信奉皇天不负有心人,她坚信自己会等到李叔同,和他长相守。可最后的结果却令她绝望,李叔同选择出家,这次连让她等待的机会都不给,她哭她喊她挣扎她吵闹,可都无济于事,李叔同还是毅然决然地离开了她。
临走时,李叔同甚至希望她可以幸福。这句话让雪子在日后的无数个深夜中从梦中哭醒,一种难以言说的绝望从那一刻便在她的心底疯狂滋长。
雪子独自上海生活了很久,然后一日她决定去杭州找李叔同,她一定要去找他,即使她不知道她去找他究竟是为了什么。可她对于李叔同确切的位置并不知晓,她找到了和李叔同情如手足的杨白民,她恳求杨白民带她去见李叔同。杨白民最终无奈妥协,带她到了虎跑。
她蓦地一见李叔同,就跑到他面前哭着喊他:“叔同……叔同!”
李叔同眼神平静无波,见到雪子一丝涟漪也没有泛起,淡然说:“请叫我弘一。”
雪子愣在原地,然后弘一法师就转身离开。即使雪子在他身后嚎啕大哭,他也没有再回身看她一眼。
在那一刻,雪子的心就死了,彻底地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