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孝谷左右逡巡着目光,突然将视线落在坐在角落椅子上的李叔同,“息霜!不如你来演如何?”
“什么?”李叔同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曾孝谷说什么?自己一个男人来演女主角?
“这有什么!”曾孝谷大声说道,“你表演的张力大,而且扮相的可塑性也强,稍加装扮,肯定是一个大美人!”
其他成员听到曾孝谷的话,也善意地大笑起来。李叔同仔细想了想,觉得曾孝谷的话在理,毕竟如果此时再换剧目,对于春柳社来说也十分麻烦。
“好吧,那小弟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李叔同说完也哈哈大笑。
李叔同专门拜托黑田清辉帮忙给当时日本著名的新派导演藤泽浅二郎递条子,希望可以由他来指导春柳社。藤泽浅二郎欣然同意,他对每一位演员做出要求,要完全跳出京剧的桎梏,不要迈四方步,不要翘兰花指,讲台词要抑扬顿挫有致,动作生活化不可一招一顿……如此种种,一边讲还一边演示,引得在场的演员都大笑起来。
最后决定表演的是《茶花女遗事》的第三幕,女主角玛格丽特由李叔同饰演,扮演亚芒的是学政治的唐肯,而亚芒的父亲则由曾孝谷来演。每个演员都在藤泽浅二郎的指导下,创造着呈现着。
公演那天,李叔同将全部身心都投入到茶花女玛格丽特上,在舞台上那一刻,他就是玛格丽特,玛格丽特就是他。茶花女的身世和他之前所相交的谢秋云十分相似,而他也见证了谢秋云的艳名远播、追求幸福、争取人权,可她失败了,她潦倒、苍白、绝望。李叔同在舞台上被灯光照着,眼前像是浮现出一盏在风雨中摇晃的闪灭孤灯,周围都是浑噩都是瘴雾,生活在永远不会出现希望和生机的社会,一切都是虚妄。李叔同那一刻像是看透了半个人生,在舞台上他和玛格丽特完全融成一个人。
当帷幕缓缓落下,李叔同和众主演们一次又一次地鞠躬,一次又一次地谢幕,可观众的掌声始终如雷般响着。这次的《茶花女遗事》取得了巨大的成功!不久又有许多留学生受到强烈的触动,不仅是中国留学生,还有印度、朝鲜等等许多国家的学生都要求加入到春柳社。
当晚李叔同回到住处也难掩兴奋之情,挥笔就写下《茶花女遗事演后感赋》:
东邻有女背佝偻,西邻有女犹含羞。
蟪蛄宁识春与秋,金莲鞋子玉搔头。
拆度众生成佛果,为现歌台说法身。
孟旃不作吾道绝,中原滚地皆胡尘。
同年六月,春柳社再次将《黑奴吁天录》搬上舞台,这次是在丁未演艺大会上正式上演的大型剧目,曾孝谷根据美国斯托夫人小说《汤姆叔叔的小屋》改编,对原著加以创造性的加工,削减了宗教色彩,突出奴隶的反抗精神,变得更加符合中国当时的情况,一种积极争取人民权利的思想精神熔铸其中。同为春柳社同仁的欧阳予倩看过剧本后,直呼这是“中国话剧第一个创作的剧本”!
《黑奴吁天录》一经公演,就在东京引起了空前巨大的轰动,甚至影响到国内。李叔同这次一人分饰两角,不仅饰演爱弥玲夫人,同时也客串一名男跛足醉客。
由于这次的改编十分成功,再加上每一个演员的卖力演出,《黑奴吁天录》成为春柳社甚至是中国话剧史上的经典剧目之一。
§§§第5节学成归国归故里
“春柳社”的余波已经扩散到了国内,上海积极响应,组织“春阳社”紧随“春柳社”的脚步。就在春柳社准备继续大放光彩的时刻,中国驻日本使馆发出布告:禁止留学生上台演戏。
这个消息如一声惊雷在春柳社中炸开,每个人都暴怒,骂清政府的昏庸和懦弱。大家奔向李叔同的家,准备商议接下去应该怎么办,春柳社何去何从。
吴玉章和李叔同谈了一个多小时,但这二人并非在针对“春柳社”进行交涉,而是在商议去见孙中山的事宜。此时李叔同早就是中国同盟会的成员了,早在去年吴玉章就将一纸印有中国同盟会政纲的志愿书递给他,李叔同看到政纲上的“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建立民国,平均地权。”几个字,毫不犹豫地就画了押。这个政纲就是李叔同心中之所想,能够在异国他乡遇到这种知己,不禁让李叔同有种热泪盈眶的激动之情,他所期待的组织真的出现了!
虽然这个组织的存在还是十分隐秘的阶段,他在中外反动势力的高压下小心翼翼地茁壮成长着。
吴玉章带李叔同前往孙中山的秘密住处,也是中国同盟会的地址。
孙中山见到李叔同,直接上前握住他的手,“你好,你好啊!欢迎,太欢迎了!”
吴玉章笑着向孙中山介绍道:“这位是李叔同,早在前几年就已‘二十文章惊海内’了!对我们同盟会来说,是一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啊!”
“那是自然,”孙中山听罢,笑着说,“中国同盟会的成员,都是要恢复中华,建设国家的栋梁之才!”
孙中山看着眼前瘦高的年轻人,问道:“在日本攻读什么?”
“洋画和音乐……”
“中国革命非常重要!”孙中山笑着拍了拍李叔同的肩膀。
“可我们的新剧却遭到使馆反对!”李叔同也笑着说。
“使馆代表着清政府的态度,当然要反对,你们做的可是戏剧革命!”
“革命?!”李叔同之前只想到要革命,可是却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现在能和“革命”扯上关系。
“是啊,就是革命,唤醒人们,譬如你们的《黑奴吁天录》不就是么?唤醒人们,让他们觉醒,革命也是同样的目的啊!”孙中山点头说,“管他使馆清政府做什么!只要能唤醒人们,让人们看清清政府的腐败和昏庸,再禁演也是徒劳!”
就如此般,春柳社继续汲取着新剧的养分,生长茁壮着。
五年倏忽而过,李叔同完成了在上野美术学校的学习,回到东京的住处,见雪子跪坐在窗前插花。
她听到李叔同拉开门时极力压制的咳嗽声,站起身,小碎步跑到门口,接过李叔同手中的包。
雪子担忧地问:“是不是又不舒服了?”
李叔同曾经因为罹患肺病而利用冬假回国一次国,只治了标,却没有治本。虽然李叔同坚持说自己已经没什么大碍,可雪子带着女人天生的敏感和细心,她知道李叔同并没有痊愈,他能这么说,纯粹是不想让她担心而已。但她如何能不担心?肺病在当时还算是十分严重的病症,医疗不昌盛,很多人因为肺病失去生命的例子,雪子屡听不鲜。
李叔同看着雪子关切的眼神,笑着摆摆手。
“你不要吓我……”雪子眼睛开始翻上一层水光。
李叔同扳住她的肩膀,看着她的眼睛,“不用担心,我没事,我的身体我自己最清楚了。”
雪子点点头,垂下眼睛,看到了李叔同包中露出一角的毕业证,她盯着那纸毕业证书,陷入了沉默。
李叔同按着她的肩膀,两人一起坐在地上,“雪子,我正要与你说。”
雪子抬起头,却不敢去看他,因为她多半已经料到他究竟要说什么。
“我准备回国。”
“不回……不行吗?”雪子抬起头,泪眼婆娑。
“雪子,”李叔同按住她的肩膀,真诚地说,“我来日本留学的最初目的,就是为了能回国做教育,用艺术的方式去救国。”
雪子深吸一口气,将脸上的泪痕抹去,坚定地说:“你回去吧,你终究要回你的祖国。”
“雪子……”李叔同心疼眼前这个美丽的姑娘她是如此善解人意。
“无论怎样,我都会活下去,无论在怎样艰苦的条件下,人总会活下去的。没关系,你回去吧!”
“你也和我一道,去中国!”李叔同下定决心地正色说道。
“什么?”雪子吃了一惊,“我?”
“对,我们一起回去。”
“可是我是日本人啊……”雪子苦笑地说道。
“这有什么关系?难道艺术还有国界?难道爱还有国界?”
“可是……我母亲,还有我的弟弟们都在日本……我如何能让母亲在失去父亲后,再失去我……”雪子摇头。
“倘若……倘若我没有你,并更加严重怎么办?”李叔同捂着心口说。
雪子睁大眼睛看向李叔同,也将手覆在他捂在心口的手上,“你不要吓我啊!”
“请你母亲放心,我也可以每年送你回日本一趟,相信我,除非我出家做和尚,否则我绝不会背叛你。”
“乱讲!”雪子也有些着急,“做和尚?谁允许你做和尚了?再说在日本即使做了和尚也和普通人一样,可以娶亲生子。”
“那是在日本,在我们中国便全然不是这样,和尚就是要空戒。你看过《红楼梦》吗?里面的男主角贾宝玉就是在最后出家为僧,断了红尘。”
“嘘!”雪子上前捂住李叔同的口,“不要随便说这种话……我去问问我母亲。”
雪子作出让步,当晚就回了家。
李叔同接到国内有人的电报,说是在国内已经将工作安排妥当,就等他回来,便为他接风洗尘。
李叔同也开始收拾房间,乘着夜色去黑田清辉的家拜访。
黑田先生见自己的得意门生特地前来道别,不禁有些伤感。
“感谢先生的教导……”李叔同说着深深鞠下真诚的一躬。
“是你的天资聪颖,即使没有我你也会成大器。”黑田先生邀他入座,“不知此番留学是否达成了你心中所想?”
“此次留学,最初就是为了研习艺术而来,攻读了西洋油画和音乐,还办了杂志,组织了剧社,公演了新剧,并取得没有料想到的巨大反响。弟子已经无憾。”
“那就好,”黑田先生看着清瘦高拔的李叔同,和蔼地微笑着,一如他第一次见他一般。
过了几天,雪子回来了,带着准备好的行李。即使决定和李叔同一起去中国那个陌生的国度,但她心中仍擂着鼓。她知道他在国内还有包办的妻子,还有两个儿子。也了解到,为了不让别人重走他母亲王氏的老路,所以曾立誓不纳妾。这一切的一切,雪子都知道,都明白。但是这些只属于理智的东西,无论如何也无法战胜她的情感。
她爱李叔同,爱他如生命。说出让他离开的话,就已经消耗掉了雪子她全部的力气,如今他都已邀请她一起回国。她的理智又起什么作用呢?
李叔同看到雪子,长舒了一口气,笑着拥抱了她。
“母亲同意了?”
“她要求的和你一样,一年要回来一次。”雪子听话地说道。
“好,那不怕去中国了?”
“艺术哪有国界?”雪子笑着说。
临行前,东京下了一场淅淅沥沥的雨,同学好友们很多都来送行,他们看着载着李叔同和雪子的马车消失在雨幕中。
这驾马车载着他们直到码头,由神户上英国的一艘邮轮,经过了太平洋,到达了上海的码头。
上海天气晴好,远远地李叔同就看见站在码头上眺望的金兰好友,不禁揽紧身边的雪子。
祖国,他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