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可双手叉腰，气恨恨地看着我。我回头非得将这幅样子画下来，留给儿子看，他妈真够泼辣的，以后可不能娶这样的老婆。
凤可猜对了，两个丫头不是平白无故来的，她们有目的，可这目的是什么？夜猫子登门准没好事，只是不知她俩谁是夜猫子。直觉告诉我不是碧云，可是小菊……一想起她，心里又恨不得不是她。
一时半会儿我还难以了解尚书府那边的情况，只能先走一步看一步了。我在脑海中捋了一遍这几日的经历，是什么把她们引来了？
上房灯火通明，不时传出笑语，看来大家相谈甚欢。我冲慢腾腾跟在身后的凤可打了个招呼，“你先进去看看什么情况。”凤可扭着身子闪开我想拉她的手，嘴里嘟囔着走了。我自嘲地笑笑，迎着夜风清醒一下脑子。
“王爷为何不进屋？”黑暗中冒出个人声，是碧云。
我淡淡的：“你不也在外面吗？”
碧云直截了当：“奴婢是专门在这里等王爷的。”
这搞得我相当意外，“等我？”
她上前一步，声音低到我刚能听见：“爷要当心小菊，她来意不善。”
她是同谋，居然提醒我要防备别人，我被她逗笑了，干脆挑明：“那你呢？你又是何来意？”
“奴婢的来意就是提醒三爷。”黑地里我看不见她的表情，但声音中似乎也不乏真诚，然而到现在我还能相信她吗？
我拱了拱手，“多谢多谢。”丢下她直接进屋。
老实讲，碧云如此开门见山是我所料未及的。这个女孩子屡次在我跟前装神弄鬼，引我误入岐途，才令我没有在第一时间找到清华，又让黄妈趁机溜走，贻误了多少时机。若非如此，十三弟也不会失踪了。想起初见时她那倍受惊吓的苍白小脸和盈盈泪珠，我真以为她是太太的眼线，是清华失踪事件的无辜者，因此对她的叙述给予了百分之百的信任，她所提供的信息照单全收。这演技好到出奇，不是心机深沉者如何能瞒过尚书府上百双眼睛？我肯定她引导我去何处园不是仅仅找到地道这么简单，后面还有更大的阴谋，只是这阴谋是什么？
三福晋果真如凤可所说下午流了不少的泪，眼睛到此刻还是红的。听了一下午的故事，她急欲向人重述，我的到来正好提供了这个机会。
小菊出生于苏州，父亲在城里做买卖，生意还不错，积下了一些产业，如果就这样顺风顺水的过下去，小菊虽成不了大家闺秀，也算得上小家碧玉。可叹命运多舛，不幸在她五岁时降临了。那一年她母亲因难产去世，一同带走的还有刚出生的弟弟，本来是添丁进口的大喜事，转眼成了丧事，父亲接受不了这样的变故，一蹶不振，日日只知道买醉，根本不管生意，没多久买卖就关门了。
初时小菊还有一个老妈子照顾，虽没父爱，但也没受冻挨饿。后来老妈子见东家势头不好，又拿不着工钱，便丢下小菊奔自己的温饱去了，小菊只得靠着左邻右舍的照应，饥一顿饱一顿地应付着长大。她开始还幻想父亲有一天能振作起来，可她父亲到死也没有清醒。
小菊对付着长到七岁，生活刚刚能够自理，不幸又再一次降临。有一天她父亲出去喝酒，结果喝得不是一般的多。后来小菊听酒馆里的人说，那天这个酒鬼特别恋酒，如不是边上有人拦着，差点连裤子都脱下来换酒了。喝多了的后果就是失足落河，送他自己命的同时，还让小菊彻底成了孤儿。
左邻右舍帮着办的丧事。众人在办丧事时都骂这个酒鬼没人性，不管女儿的死活。又说他太可怜，死得这么惨，临死连件遮身蔽体的衣裳都没有。小菊在一旁默默地听着，一句话也不说。后来旁边开杂货店的钱大娘说，“大家不要再骂顾大郎了，昨天是他娘子和儿子的忌日。”小菊清楚的记得，当时屋里突然安静了，她自己却放声大哭，她的三个亲人在地下汇合了，留下她一个人孤零零的怎么办？
乡下的叔叔闻讯赶来时，父亲的丧事已经办完，家里除了几间空房子一无所有。叔叔变卖了父亲的产业，将她带回顾家庄。
婶婶初时待她还好。可小菊来了没一年叔叔就生了病，看了无数医生，不但没治好，反而越治越重，竟至后来瘫在床上无法自理。家里坐吃山空，婶婶的脸色就不好看了，常常骂她扫帚星、妨人精。小菊仰息叔婶而活，只能拼命多干活，小小年纪几乎承担了所有家务，从烧饭到洗衣、打扫一力承担，婶婶家与她同龄的表妹却什么事都不需要做，还把她当佣人使唤。就这样，婶婶还常骂她懒。叔叔想帮她说几句好话，可是有心无力，常常一开口便被婶婶骂得狗血喷头。叔侄俩背人处没有少抱头痛哭。
小菊十岁时，顾家庄首富顾垂仁老爷给自己的女儿清华找丫头，包吃包住，每月有二钱银子的工钱，一年做三身四季衣裳，年节底下还有赏钱。婶婶一听就动了心，要小菊去。小菊不肯，她知道自己不在家，叔叔连饭也吃不上。叔叔却要她去，说你在这里天天受苦，到了顾老爷家日子只怕还好过些，又有工钱拿，何必在这里受气呢？小菊就去了，但工钱和赏钱并没像叔叔教的那样自己留起来，而是一文不少地全交给了婶婶，就是四季做的新衣裳，也都省下来带给表妹穿。小菊说婶婶骨子里不是恶人，是被穷逼成这样的，婶婶也曾对她好过。幸亏有了小菊的这些银子帮衬，叔叔一家才没有睡到大路上。四年后叔叔去世了，家里已卖无可卖。婶婶在办完丧事后，带着表妹改嫁而去。小菊又成了孤孤单单的一个人。
顾太太去世，清华北上寻亲，其它下人都走了，只剩下黄妈和小菊。黄妈是受老主人所托，欲善其事，而小菊则是完全出于个人感情，她与清华一起长大，名为主仆，情同姐妹，她不能在清华危急之时撇她而去。清华很感激小菊肯与她共患难，曾经相约主仆要生死相伴、富贵与共。
小菊说清华失踪后，就是这句话才支撑着她挨到现在，因为她相信清华的人品，不会丢下她一个人，之所以会出现这样的情况，一定有难以言诉的苦衷。福晋说到这里，又抹了一把同情泪。
随着清华迎来荣华富贵，小菊曾经很天真的认为自己的苦日子到头了，前景一片光明。可谁知清华与黄妈突然失踪，而小菊作为苏州三人中的一分子，备感压力，府中上上下下都开始用怪异的目光瞅她，原本信任她的老马也开始不信任她了，她从清华失踪的第二天就失去了自由。小菊觉得自己很无辜，也很不理解。她不知道清华去了哪里，她现在除了担心就是担心。她害怕身边没人亲人的日子，而她心里，清华已是她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
在福晋叙述的当间，我的另外几位女人也没闲着，不时插上一两句，以增加感人效果，事件当事人小菊反而一句话也没说，不是不想说，实在是插不进嘴。福晋说到伤心处再掬一把同情泪，其它人自然不会让福晋一人唱独角戏，纷纷以手巾拭泪，叹息声一片，就连凤可也不例外。这场面相当感人，我的心也酸酸的。同人不同命，小菊如果不是上述那些变故，也能听别人讲伤心事，为别人抹同情泪，而不是像现在做一个受人同情的对象。
我清了下嗓子，非如此不能正常开口说话，因为我鼻子发酸、喉咙发紧。
“下一步小菊打算怎么办？”我问。三福晋没回答我，而是转头看小菊，那意思要小菊自己说。我的其他几位女人唯福晋马首是瞻，故也没人抢答。
小菊总算有了说话的机会：“奴婢知道给王爷和福晋添了麻烦，可尚书府奴婢实在呆不下去了。常言道目光能杀人，奴婢日日如坐针毡，度日如年。今日来此，是求王爷和福晋收留……”她边说边要跪下去，福晋赶紧让人将她扶起来。
凤可在一边笑道：“福晋不是早就答应你留下了吗？又何必如此，安心住着就是了，我们王爷心慈着呢，何况你又是个弱女子，他哪会不收留？”这话怎么听怎么不顺耳，我不禁看了她一眼，她却将头转开了。
小菊双泪长流：“奴婢只求早日寻得九格格的下落，还奴婢一个清白。格格去向不明，奴婢日夜悬心。但愿苍天佑人，让我主婢再见一面，奴婢就是死也无撼了。”
这番话说得我痛彻心头，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可如此伤心之时我又怎能忍得住。眼看泪水就要滑下，凤可偏这时走过我身边，手中挥舞的帕子狠狠地划过我的眼角，这疼痛让我暂时忘却了其它。凤可竟没事人一样，已站到小菊身边去好言抚慰了：“别说这死呀活呀不吉利的话，心放宽些，一切都会好起来，迟早真相大白，你说是不是？”边说边拭了下眼角的泪，这才叫人啼笑皆非，只许她同情，不许人同悲。真是州官可以点火，百姓不许放灯啊。
我不知碧云是何时进的屋。从我注意她开始，她就一直紧挨小菊站着，福晋叙说当中，她还曾两次帮小菊拭泪，而她在听故事的过程中整场情绪的变化与他人无异，该哭就哭，该劝就劝，小菊下跪，第一个去扶的就是她，还将小菊揽在怀里安慰了一下，不知道的定会将她当成小菊的闺中蜜友，而且是关系最铁的那种。
我在心中感叹，碧云，神人也！忽地想到清华，碧云才从幕后走出，已令人如此震撼。清华这三年一直是众人曙目的焦点，竟能让天下众生无论男女老少都为她倾倒，比起碧云有过之而无不及。这到底是何方神圣，功力如此深厚？
吃完晚饭，我又陪几位夫人闲聊一会儿，便告辞去书房。我以为今天我与众位女人的交流应该就算结束了，接下来的时间属于我自己，终于可以把从昨晚到今天发生过的事好好思考一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