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四姨娘大约听说了我妹妹来的事，过来拜见。不得不说，这位四姨娘在礼节上是没有话说的，至少比其它几位要周到很多，接人待物也很有分寸。如果她不是妾氏，倒是个挺惹人喜欢的女人。
我妹妹一见四姨娘，便吃了一惊，而四姨娘则不止是惊讶。
“玉兰？”妹妹直呼其名。
四姨娘含笑说道：“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太太。太太一向还好吗？奴婢见到太太，真的十分高兴！”一边说，一边行了一个十分恭敬的大礼。但我实在看不出她有任何高兴的样子，反而显得比较烦恼。
“几年不见，你都嫁人啦！”我妹妹撇了一下嘴角，似笑非笑，又回头看看我，“还攀上了高枝，现在也是福晋了。”
四姨娘没回答，只是叫身后的奶妈抱着九格格过来给我妹妹请安。说实话，她站在我的跟前我很厌烦，但又很想弄清楚她与我妹妹的关系，便忍着没说话。从称呼上看，四姨娘与我妹妹渊源非浅。
妹妹鼻子里轻轻地哼了一声：“我真的不明白了，你那样着急地离开我，原来是赶到京城来嫁人的，难道江宁就没有好人家了？”
四姨娘垂了首，默然不语。
我的直觉告诉我，妹妹也不喜欢四姨娘。虽然四姨娘不说话，我妹妹却没闲着，一大串伤人的话脱口而出，我都有些听不下去了，而四姨娘竟还面带微笑，无一丝不敬。我很诧异妹妹这是哪里来的深仇大恨，竟似比我还恨四姨娘。四姨娘偶尔想要辩解几句，我妹妹也根本不容她开口。足足有半刻钟的时间，我妹妹才将话说完。但一说完，便立即挥手让四姨娘出去，那神情就如同轰走一只苍蝇。这有些过分，不管怎样，四姨娘是我家老爷的小妻，打狗还得看主人呢。可四姨娘对我妹妹这个对待下人的手势竟无一丝违拗，一声不响地便走了。她走后，我妹妹心情很不好，只是喝茶，不说话。我心中的疑惑更多了。
忽然，妹妹将茶碗重重一放，恨声道：“天下竟有这样蹊跷的事！姐姐，你知她是何人？她便是我家峰儿当年为了她要死要活的那个丫头！”
听了这话，我大吃一惊。峰儿是我妹妹的长子。大约是五年前，我妹妹给我来信，说峰儿看上一个远房亲戚的丫头，想娶为妾，谁知那丫头死活不肯，峰儿一蹶不振，日日醉酒，差点因此丧命，我妹妹悲痛欲绝。好在峰儿还是个有志之人，慢慢也就走出了阴影。现在据我妹妹所说，那个丫头竟是四姨娘了。从年龄上看，四姨娘与峰儿年纪相仿，她正是五年前嫁到我家的，这真奇怪了，她宁可嫁个老头，也不愿意嫁给少年？我家峰儿也算是少年俊杰，一表人才。
妹妹恨犹未尽：“这个李玉兰，没想到竟会在这儿出现！”
“什么李玉兰？”我惊讶道，“四姨娘是满人，姓马佳。”
妹妹气得笑了：“姐姐怎么了，连自家姨奶奶是满是汉都分不清了吗？玉兰的确是姓李啊！不瞒姐姐，她是当年江宁府尹侯咏芝家三姨娘的亲妹妹，因为贫病无依，与寡母投靠到姐姐家，帮着做些针指。”
我更意外，她还有姐姐？但转念一想，既然她的身份本来就是假的，有姐姐也不奇怪了。
妹妹叹了口气，“那侯家三姨娘与我家二姨娘是结拜的干姐妹，常带着这丫头来看望我家老二，每次来又必到上房给我请安。也是我前世造的孽，倒与这丫头有缘，因见她灵巧嘴乖，又识文断字，常常叫过府来陪着说话解闷，有时晚了还留宿上房。没想到一来二去的被峰儿看见了，才惹出了许多是非。我是不愿峰儿娶这丫头的，一是出身不好，另一个长得也太招人了。但儿子喜欢，有什么办法呢？我就想婚前给他放个姨娘在房里也不是坏事，谁知一说，这丫头还不愿意了，第二天不辞而别，害得我的峰儿……”她叹了口气，恨声道，“再没想到，她会到了姐姐这儿，这也是姐姐的灾星啊。”
我十分疑惑，“她为何要隐瞒自己的汉人身份？”
妹妹低头想了一想，有些儿欲言又止。我更着急了，万事莫瞒人，瞒人无好事。四姨娘就算是汉人，老爷是纳妾不是娶妻，她一样可以做得四姨奶奶的。除非她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但见她那样娇怯怯的样子，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来呢？回想她进府的这几年，也并没有什么出格的举动，撇去个人恩怨不谈，她不失为一个好女人。
“妹妹，你说四姨娘到底是什么目的呢？”我催促道。
妹妹沉默了半天才开口，并不回答我的问题，只是问我：“姐姐想不想让她走？”
我点了点头：“这是自然。”
“这就好。”妹妹道，“要她走太容易了，你只需对她说，“侯大人家的三姨娘已离开了，你的底细我全都知道，你也走吧。”我想听了这话，她是定会离开的。”
我将信将疑，“真的？”
妹妹十分肯定地点了点头。
“为什么？”
“姐姐，你别问，有些事情还是不知道的好，省了许多麻烦。我只告诉你一句话，这李家不是正经人家，谁家沾上了都是祸害，好在还没有出事，一切有挽回的余地。”
这几句话，妹妹是压低了声音说的，表情少见的严肃，倒让我真的不敢再问下去。我嫁给兆佳氏，也有些年头了，经历了不少风风雨雨，知道不应知道的还是不知道为好，因此也不再说下去。但我还是有些担心。
“只怕老爷不肯她走呢。”
妹妹淡淡地笑了，“如果她自己要走呢？她自己有脚，要走谁能拦得住？”
“不过，我怕老爷怪我，认为是我赶走她的。”虽然我真的十分想赶走她，但也不想让老爷伤心，毕竟多年的夫妻了。话又说回头，就算没有这位四姨娘，也会有另外的姨娘，也不见得就会比四姨娘好。我只是不喜欢她那时常端着的劲，显得处处高人一等似的。又因为她的存在，我常被另外两个闹得头痛。
“那个死丫头会有办法的。”妹妹拍拍我的手，算是安慰我。她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天窗。院子里空无一人，只有风吹着花枝。妹妹低低地，像是自言自语，“听我家老爷说，明天姐夫要随天子出巡了！”
我明白妹妹的意思。但我实在怀疑，四姨娘会就这样走吗？
事实上，事情顺利得出乎我的意料。
第二天我带着贴身的人悄悄来到了四姨娘的住处。一见门，我就觉得不同寻常的宁静，院子里空寂寂的，只有一个耳聋的老妪在门前看门，说什么她也不明白。好在她还认识我，并没有拦阻。
我是不屑于进妾氏的房的，因此自己进了正厅坐下，派人去叫她，等了好半天玉兰才过来，我的心里不禁有气。玉兰像往日一样平静，看不出一丝慌乱，行过礼、奉过茶，便站到了一边。我冷冷地看着她，发作道，“这半天在做什么，没有人传话吗？下人都去哪里了，你出身低，自小没人侍候惯了，可毕竟是嫁到我们家，规矩还是要立的，可不能像你在娘家那样不顾身份。”
“因为收拾行装，手忙脚乱的，不知道太太过来了。”玉兰不卑不亢。
我哼了一声：“怎么？你要随老爷出巡？”
玉兰含笑解释，“福晋误会了。玉兰是准备离开这里，以后再也不回来了。”
这话让我吃了一惊，更加对她的过去起了怀疑。但是听说她要走，心里还是有些高兴的。可是一想起老爷，我又担心了。早知道她主动要离开，我今天就不该过来。这一下，我一来她就走，老爷势必怀疑是我容不得她赶她走的，到时候夫妻又要生一场闲气。大户人家，嘴上说家规多么严厉，其实是最能传闲话的地方。
玉兰从身边取出一封信，很恭敬地递给我：“请太太查看。”
我不明所以，但还是依言拆开了信，一看台头是写给老爷的，便又带着气扔给她，“你写给老爷，又让我看是什么意思？”
四姨娘将信捡起来，依旧恭敬地递给我，“玉兰只是想请太太看一下，这样措词可还行？若可以便请太太将此信转交老爷。”
我将信将疑接过来。这封信虽然简短，但意思都到了，离开的原因全在四姨娘自己，与我一点也不相干。有了此信，我倒是不用再担心老爷的责怪了。一时间我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声音也自然而然地温和了，“我并不是要赶你走，你知道昨儿……”
玉兰笑道：“玉兰是自己要走的，与别人并没有相干。昨日已与老爷说过要回家省亲，老爷也答应了。今天这院里的下人们放假的放假，差出去办事的出去办事了，除了我要带走的两个丫头外，并没有一个人知道福晋过来。”
我没想到玉兰为我考虑得这样周道，倒说不出话来了。
玉兰又说，“只是太太不要就将此信交给老爷，过些日子再说。”
“过些日子？”我不明白玉兰的话中含意。
“二个月后老爷大概也要回来了，那时候福晋再将信交给老爷吧。这样老爷便找不到我了。而我也已将写信的日期适当后移，老爷也不会疑心想到别的方面去的，只会怪玉兰绝情。”
我点了点头，玉兰这次是真的去意已决，不给自己留下任何回旋的余地。
玉兰施了个礼，“多谢福晋成全。”她目光犹疑，似乎还有话要说，却又像很为难。
“还有什么事情，你提出来，我会尽力帮你办的。”我以为她有什么要求，便这样说道。其实此刻我倒是真心想帮她办一些事情。玉兰摇了摇头，我恍然大悟，让陈嬷嬷将带来的银票给她，谁知四姨娘看都未看便拒绝了，这实在出乎我的意料。我劝她：“你还年青，你的母亲年纪也大了，以后要花钱的地方多着呢。”
玉兰淡淡地笑道：“我福薄，太多的银钱承受不起，反而有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