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的夜晚,下着小雨,他又在人家的屋檐下迷糊着睡着了,蜷屈的身子时而疼痛似的收缩颤栗着,那是一只光裸的腿伸进了檐外冰凉的雨帘。一个下了夜班的女工,在一阵小雨中跑回租住的家,被地上的一团东西绊了一跤。开始还以为是一条野狗,还把她吓了一跳,惊魂稍定,才看清是人,一个流浪儿。恼怒的女主人本想一脚把他踢下坎儿去,可望着那越来越大的雨,就动了恻隐之心。她忍着一脸的厌恶和不快,从那肮脏的小东西身上跨过去,啪的一声关上了门,又提了一把椅子把门抵上。这些无爹无妈的孩子,胆儿可大了。
女主人睡到半夜,突然被一阵哭泣声惊醒。她在黑暗的床上沉静了一下,这才听清哭声是从门外传进来的。真该把那野孩子赶走!她翻了身,捂着被子继续着她的梦,可那哭诉声却越来越清晳地钻进耳朵。听着听着,突然她从床上一耸身坐起来,接着又忍不住下了床,趿上拖鞋。拉开门,见那孩子坐在檐下,正对着那大雨飘洒的夜空哭喊着妈,妈!这是久讳的熟悉的乡音!她扶住门槛站着,心怦怦地跳,突然对那孩子的背影问,你是不是XX县的?孩子扭过头来点一点头,又转过脸望着那大雨哭泣。
你是不是康家坡的?女人进一步问道。
康小强停止了哭泣,疑惑地望着这个女人又点点头。
那站在门口的女人意识到了什么,跨出门来,激动的声音变了调:你是不是叫——康小强?!
康小强挣大了眼,望着这个打扮得像城里的女人,不解地点了点头。
这女人突然上前一把抱住湿漉漉的康小强,泪水往外涌:强儿——我的儿啊!——
原来这个下夜班回家的女工就是康小强要寻找的母亲,前几天,她还听人说过有一个叫康小强的孩子在找她,她以为那是人家开的玩笑,没想到儿子真的到了广州,就在自己的眼前。天空划过一道闪电,闪电照亮了天空那密集的雨点,也照在这在异乡相逢的母子身上。
康小强被拉进了屋,可他对这个要他称妈的女人仍是半信半疑。他望着这女人的脸,年龄差不多,三十多岁的样子,眼睛也不算很大,可那头发,却是短的!
女人抱着儿子哭了一阵儿,是又惊又喜,突然又想起了什么,忙忙碌碌找毛巾,打水让他洗澡,一会儿又去找寻干爽的衣物,翻出所有能吃的东西。康小强冷眼旁观地望着这个又高兴又忙碌的女人,审视的目光一直没离开她那一头城里女人的烫卷发,最后冷冷地说,你不是我的妈——我妈是长头发!
忙碌的女人端来一盆热水,拿来毛巾香皂,放在康小强的脚下,听了这话就微笑着伸手点了一下他的鼻子,你个憨儿!绞了一把毛巾就要给他擦脸。康小强倔强的头一偏,并不领情,眼中仍是怀疑的目光。女人见状,就把毛巾放回了脸盆中,对着康小强低下头,自己用手拨拉着头发。
——你看——被你疯了的爹扯掉了好几块。我到这里后,就烫了发——
康小强望着眼前烫卷的头,果然头发林中有些疤痕。他望着这些疤痕,就想起自己找寻母亲这一路来的心酸,想起这么多年来没有父母疼爱的凄苦生活,泪水就慢慢溢出来。突然他抱住面前的这日思夜想的母亲,小拳头不停地打在她的身上:妈,妈!你为什么不要我,不管我啊——女人听见儿子终于喊自己妈了,嘴里哎哎的应着,手抚着儿子的脸,脸挨着儿子的头,时而像母鸡一样啄亲着儿子肮脏的脸颊,又忍不住热泪滚涌。
窗外又一道闪电,随着哄隆的雷鸣,大雨倾盆。
这是康小强出门以来睡得最安稳的一个觉。母子巧遇的当天晚上,他妈给他洗澡时,发现他额头发烫,知道他病得厉害,当时就要冒着瓢泼大雨背他上医院,可康小强却没事儿似地说,没什么,在家里感冒了就从来不去看。说得当妈的心头又一酸,好在备的有些头疼脑热的药,就找了几颗让他喝了。第二天早晨出门,去摸还在睡梦中的儿子额头,果然就不似昨晚烫手了。
康小强这一睡就睡到了上午上十点,睁开眼,见从窗口透进一缕阳光,很是晃眼,就眯起眼擂着,一面环顾这有些陌生的房子,一时有些愰惚。待看见一张关切的脸伸进了他的视线,那疑惑的脸就幸福地笑了。
妈,我饿。
妈举着一大包吃的喝的,说我卖回来等了你好一会儿了。康小强见床上放满了大包小包。原来他的母亲一大早出去,不仅给儿子买回了好吃的,还给他买回了衣服,袜子,鞋子。昨晚她在儿子擦洗脚剪指甲时,发现那光裸的脚板都裂口了。换上新衣服的康小强,坐在那堆食物中间,这包东西看看,那包东西看看,他的妈时而把什么好吃的塞进他嘴里。康小强吃着吃着,突然想起了什么,把吃了一半的东西又包起来。
好吃就吃——吃完妈再给你买!母亲见了说。
等回家时,给爷爷带点儿回去——
孝心的孩子,并没有忘记千里之外的爷爷。
此后几天,康小强享受着前所末有的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甜蜜生活,被母亲领着到儿童公园、到动物园,开碰碰船,坐电车,看各种动物,尽情地享受着做梦也没有想到过的城里的孩子才能享受的乐趣,发出的是前所末有的开心的笑声。
虽然是租住的房子,但卫生设施一应俱全;干净的楼板,贴着墙纸的墙壁,明净的卫生间,舒适的手纸,这一切都让他兴奋、开心。
可是当他有一天随着他的母亲从一个巷子穿过,突然看见一幢亲切的楼房,他玩乐的心一下收紧了。
那是一所学校,那宽阔的操场,校园,挂着牌子的校门,都让他想起山弯里的那个两幢楼的小学。他知道,暑假快要结束了。那一天晚上,他跟妈妈说,他该回家上学了,要妈也跟他回家去。
儿子的到来,母亲的生活也完全改变了。她本想忘记那个让她伤心的地方,忘掉过去的生活,等自己打不动工了,就在这城里,或者郊区去卖一幢旧房,度自己的晚年。可是儿子的到来一下打碎了她的全部设想。儿子聪明懂事,又体贴勤快,每天见她下了班,首先都是一盆热水端递到她的面前;洗衣扫地的家务活儿,还有炒菜作饭,他总是抢着做,竟比大人还能干。那一天下班回来,看见一桌丰富可口的饭菜,简直不敢相信这出自十多岁的儿子之手,她是一边流泪一边偿着儿了夹到她嘴边的菜,她想起了儿子小小年纪就经历的多少磨难,这磨难让她感到了一位母亲的愧心;不管她上晚班上到什么时候,儿子都会等她,有时加班回来晚了,儿子就靠着沙发睡着了。她抱着睡熟了的儿子,就像抱着一生的幸福;他感到了无法割舍的亲情,只有和儿子在一起,她的曾经伤感残缺的人生才变得圆满快乐。现在,儿子提出要回家,要上学,她虽然感到很多的疑虑,对城市生活和节奏的适应,对虽然工资不高但一个月就是在家一年收入的工作的不舍,可一看见儿子那双期待的眼神,母亲就笑着说:好,我也回家!我儿子到哪儿,我到哪儿!
她十分感谢那个当列车长的姐妹,是人家在关键时刻帮助了自己的孩子,可毫无经验的儿子,竟然是那一趟列车,人家叫什么姓什么,他都忘记了问,她只能对每一位列车员,每一位同胞姐妹都微笑致意,把每位穿着列车制服的人都当作儿子的恩人;她也给多年没见面的公公带回了吃的穿的用的,虽然曾经在抚养孩子的问题上发生过矛盾,但是老人家毕竟把孩子抚养了这么多年。这个名叫康小强的十多岁的孩子,让一个解体了的冰冷家庭又重新团圆。
连康小强自己都会以为,妈妈回来了,爷爷也有人照顾了,自己应该感到非常幸福了,也应该要好好学习了,可是他上课经常走神儿,睡觉也经常做梦,那些撞进他的脑海的,进入他的睡梦的,全是妈妈打工的那个城市的一切,公园,动物园,宽广的马路,热闹的商场,夜来城市美丽的灯光,还有妈妈租住的洁净温馨的小屋——那卫生间多么方便,多么卫生,不像老家这四面透风的厕所,又臭又肮脏不堪,还到处爬着蛆;还有这破旧不堪的土房,妈妈回来虽然请人进行了粉刷,可改变不了残破的本质,那些无法维修的楼板、墙壁,夜来老鼠一跑,灰尘就掉到了眼里、脸上,虽然妈妈换掉了床上所有的稻草,铺上了新买的棉套,床单也全部换成了新的,可怎么换,康小强也感到没有在城里妈妈的出租房里舒适;还有城市那宽大的马路,方便的交通,不像这山里,买个东西要下山走个把小时,到了小卖店,商品又都是尘垢蒙面,残缺不全。对山区落后的生活早已熟视无睹的康小强,回到家后突然感到了这不方便那不如意,想念起城市的生活来。有一个星期天他从学校回来,见到自己曾经漂亮得像一个城里女人的母亲,又变得和山里的女人一样,打扮穿着不再讲究,山间田里的劳动又让她一身肮脏的时候,竟然对他的母亲说:妈妈,你还是回到城里去打工!
孙子突然冒出的这句话,一旁的爷爷听得一愣。自从孙子出了门,他的一颗心无时不悬着,现在孙子平安地回来,媳妇也意想不到地回家了,孙子以后的生活也不用发愁了,老人感到由衷的高兴。媳妇一回家,不仅忙着修整房子,还把他带到医院看病做检查,虽然他的一条腿是永远不能好了,可是拄着拐杖的老人比什么时候都幸福都舒心。在母子俩的说说笑笑中,在孙子对城市生活的描绘中,这老人开初也好奇听着,也时听得竟忘记了抽烟,听到开心处也会咧开掉了牙的嘴笑出声来,可是后来,他沉默了。母子俩的言谈里,流露出来的是对现在生活环境的不满,对城市生活的无限留念。他们之所以又回到这个和他们描述的城市生活有天壤之别的山旮旯,完全是因为自己这个老家伙,是自己拖累了他们。他也曾劝媳妇在家住段时间,再出去打工,好趁年轻多赚些钱,可是话没说完,做着作业的孙子放下笔说,像个大人严肃地说:那不行!然后又煞有其事地对他的妈说:妈,你要对爷爷好!你对他好,你老了我就对你好!一想起孙子说那话时的样儿,抽着烟的老人就又忍不住又高兴又抹泪。
那一天周末,上了一个星期学的康小强又放假回家了,母子俩又在说笑着城市的生活,回忆着那些美好的生活细节,一旁听着的老人突然插了一句:
那城里有学校吗?
孙子嘲笑爷爷的孤陋寡闻,说城市里什么都有,怎么会没有学校。爷爷又问,我是说像去打工的人的孩子能让在城里上学吗?
媳妇回答说,听说有一所学校,专门招收打工的孩子的——康小强立刻接话说,是不是我在你租住的地方看见的那所学校?当妈的点了点头,听说那学校教育质量不错,好几个同事的儿子都是从那里考上的大学。
老人听了,仍抽着他的旱烟,显出有无限心事的样子。
乡下的老人没有谁不天干活儿,从事一些力所能及的劳动的,康小强的爷爷也不例外,虽然一条腿不方便,但仍然要拄着棍子,提着个篓子上山寻猪草,采药材,或者拖一捆柴回来。媳妇劝他不方便就不要再下田再上山了,可是老人感到,自己活着已成了晚辈们的负担,活一天就应该多为这个家做些事儿。
那一天,他仍然往常一样的提着篓子,拄着棍子出了门,可是到了应该回来的时候还没有回来,到了傍晚,仍不见踪影。媳妇慌了,忙去叫人帮忙找。几架山都找遍了,最后在一个天坑发现了老人已僵硬的尸体。人们都很奇怪,这天坑跌死过牛,跌死过野兽,可从不见人掉到里面去,因为附近的村人都孩子知道那里有一处危险的陷阱。
康小强哭得死去活来,牢牢在抓住爷爷的灵柩不松手;他怎么也闹不明白,自己怎么刚刚千辛万苦找回了妈妈,爷爷就又离开了自己,仿佛他只能在两个亲人之间选择一个。
现在,离开这个山区,离开这个山旮旯,随着打工的母亲到城里去生活,不再有任何的牵挂了;到城里去,成了下一步生活顺理成章的事。当康小强被母亲牵着离开空荡的老屋,离开这一片从此再无没了人居住的贫瘠的山坡时,他的眼神是依依不舍的,小小的年纪已经知道了离乡别井的悲哀,可是随着盘下山去的道路越来越宽阔平坦,远方的城市露出了它那苍茫的轮廓,这位忧郁的孩子又变得欢快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