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等到夜晚，还不见李友直回来。谢贵一身铠甲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张丙却摇着扇子在房里踱去踱来：
“天怎这么热！”
漏尽三鼓，李友直才一身夜气地走了进来。张丙忙向李友直的身后望：
“葛诚怎没来？”
李友直抹去额上的汗：“连我就差一点儿出不来！”
谢贵问：“见着葛诚没有？”
“小人真是千辛万苦——”
“葛长史说了什么？”
“葛诚说要两位大人抓住时机，该办的事儿抓紧办！”
过了一日，那燕府又派人来催，说已缚住所逮官属，请张丙谢贵前去点验。张丙谢贵带了卫士，如约前往。可到了燕府门口，却被拦住，只放张丙谢贵入内。张丙心想：这燕府已被官军围得象个密封的坛子似的，怕他怎的！遂端出一副朝廷钦使的架子，令卫士在门口守候，和谢贵昂首而入。
进了宫门，果然见宫院内密密麻麻，坐了一满院的王府官属。燕王从东殿曳杖而出，笑脸相迎。谒见毕，便由燕王赐宴，洒过数巡，又出瓜数盘，置于席上。那瓜清香扑鼻，只是切开的腥红的瓜瓤，汁溢如血。燕王指着那瓜说：
“这是外藩新进的，愿与卿等共尝时味。”张、谢二人忙道谢。酒也喝了，瓜也吃了，张丙想着差事，小心翼翼面朝燕王：
“殿下，这所逮官属——”
燕王正欲进片瓜，闻言脸色一变，将手中的瓜摔向殿堂，瓜汁溅了一地，有如洒着鲜血。
“就是编户齐民，对着兄弟宗族，尚相恤，身为天子亲属，性命偏危在旦夕！天下何事不可为！”
瓜刚掷地，两庑早涌出伏兵，鼓噪而入，将张丙谢贵摔到殿下。不一会儿，见葛诚也鼻清脸肿地被缚着拖来。
张丙大惊失色，仍挣扎着说：“殿下莫非又犯了痰疾？！”
燕王摔了杖：“孤有何疾！？不过为你一班奸人所逼！”
“殿下今诱杀臣等，朝廷来日必将大军临门。到时恐悔之晚矣，不若留下臣等，尚可挽回。”
“寡人就要大军南下，朝廷自救不暇，哪可顾汝等性命！”
谢贵大声喊道：“殿下所举有三大不可！”
燕王正要挥手将这三人拉出去斩首，听了不由好奇，回过身来望着他：
“说来寡人听听！”
谢贵挣起头来说：“朝廷，君也；殿下，臣也，以臣杀君臣，名分必有伤，此一大不可；朝廷所有，天下也，大王所据不过一隅，以一隅之力而欲抗衡天下，此二大不可；朝廷不加兵，而以诏敕劝戒，仁义也，大王不谢过，反擅杀命臣，暴虐也，以暴虐加仁义，此三大不可！”
燕王一听，怒斥道：“一年而连削五皇叔，仁义乎？！兵围寡人，仁义乎？尔所言不过一番腐论！推出斩首，悬之藁街！”
张丙谢贵的卫士听得宫内一阵哄动，刚要探头看宫内发生了何事，那燕府指挥张玉已领兵杀出，站在门口的卫甲见状，一个个拔出刀来就剌。
可怜那朝廷的几个兵卫还没有明白是怎么回事，已象割麦似地倒下。燕府中数千名卫甲源源不断地涌出门来，去攻夺城中九门。朱能带着从外蒙招来的兵马，已杀将过来，原先围着燕府的官军被两面夹攻，已溃不成军，北平城内杀声振天，血流如河。
一夜激战，到黎明时城中九门全部攻下。燕王和道衍坐在殿中，见张玉和朱能一身血污走了进来。
“禀报殿下，守城十卫官兵，降附六七，余尽枭首，不曾漏走一个！”
道衍欣然说：“殿下旗开得胜！”
燕王一夜未眠，仍不见倦意：“张玉、朱能听旨！”
“卑职在！”
“朱能速带兵马出城，警戒关外，防宋忠从开平来袭；张玉即出榜通衢，按抚百姓，城中一切如旧，有惊扰百姓，掠夺财物者，斩！”
见张玉、朱能得令而去，道衍说：“名不正则言不顺。今大王举义，若不倡一美名，则人必以为是夺建文之天下，非为全算。”
“先生言之有理。然何以名之？”
“臣读高皇帝《祖训录》，内有清君侧之恶训。今观朝廷所为，实齐泰、黄子澄为股肱，天下之难，乃其二人所谋。不如以靖难为名，请诛二人，使天下人知大王之公。”
此计甚毒！燕王一想，也确实只能以此为名。“靖君侧之名虽好，可似有不祥。汉之靖君侧，却是以七国之灭而终。
道衍说：“大王却不知阴阳变化之理。昔日七国者何人，今殿下何人？”
燕王一听欣然：“那就有劳先生了！”
“佛祖慈悲，贫僧但献犬马之力！”
道衍去办誓师事谊，辞殿而去。
时红日高升，放谢万道金光。燕王觉得自己就象那沉寂在群山下的太阳，终于冉冉地升了起来！
“殿下请宽衣。”
站在窗前望朝阳的燕王回过头来，见秦氏端着一盆温水款款而入。秦氏头髻梳得光亮如鉴，脸上不粉自白，玉臂如雪。燕王被服侍着脱了衣服，那手有意无意地触着秦氏薄薄的衣衫内仍富有弹性的酥胸，多日不见的冲动也如那红彤彤的朝阳放谢出灼灼光茫。二十年前，这秦氏抱着婴孩落入匪手，是一朵多么让人爱怜的娇花！如今也还这样可人——
“殿下——”
“朕多日不近芳泽了。让朕松松脑子。”
“殿下答应的事——”
燕王一面大动，一面畅快地说：
“放心，朕不日就让你母女见面——”
秦氏说：
“不独这一件事——”
燕王停止了动作，亲着秦氏的酥胸：
“还有何事？”
“殿下异日进京，不可加害方先生。”
燕王头一昂，望着身下的秦氏说：
“你说方孝儒？”
秦氏闭眼点了点头。
燕王颇奇怪：
“你怎么——”
秦氏扭过头去：
“方先生与贱婢——有——恩——”
秦氏闭着的眼已流出泪来。
十二
建文元年七月，北平沙场，燕王举行着胜大的誓师，一个写有“靖君侧”的大纛在上空招展飞扬。
校场上，列着的兵马如广袤的高梁地，只见飞旆旌扬，人马却一动不动。有全身铠甲站在地上的兵士，有腰着弓箭大刀骑在马上的卫甲，还有一队身着袈沙手拿戒刀的僧兵。场子周围围满了商贾民众卫府官属。
燕王在誓师台上，大声宣读：
予太祖高皇帝之子也，昔受太祖遗命：朝无正臣，内有奸恶，必训兵诛之。今建文之朝，以革新之名，行变祖常纲之逆；以莫须有之名，行戮天子骨肉之恶。此乃不忠不仁不义之举也，实朝中恶臣所为。况今祸迫于躬，义与奸邪，不共戴天，故率将士讨之。罪臣即得，则当法周公辅成王。尔将士体予心，毋违命！
“清君侧！诛恶臣！——”呼声震天，刀枪如麻。
燕王拜道衍和尚为国师。然后开始点将授旗。张玉、朱能为指挥佥事，统领所有兵马；指挥张信擢为北平都司；李友直因密告朝廷钦使张丙、谢贵有功，也升为燕府长史。
开平督都宋忠闻燕王已打起反叛大旗，急率三万兵马南下居庸，意攻北平。燕王细作早将消息打探明白。时朝廷已派长兴候耿炳文率兵三十万前来北伐。燕王正虑腹背受敌，那道衍却笑着说：
“善哉！殿下何足为虑。贫僧只须一卫人马，便可去殿下背上之忧！”
那新授北平都司张刀巴张信尚无寸功，便出班请战：
“微臣愿听国师调遣！”
道衍说：“若是张将军出战，甚好！”
宋忠三万精兵，大多是从燕府中选调的卫甲，闻燕王举事时已屠城，一干亲人已成了燕王刀下之鬼，一个个血气喷涌，恨不得一日之内杀进北平，为亲人报仇。等到与道衍张信所率燕军相接，众精壮一看燕阵中的旗帜多是他们旧时名号，有眼快的，说：“那个拿枪发抖的，不是我小弟么？”“那个骑在马上的，是我哥。”“那个是我们卫的张指挥！”
于是这个认出亲朋，那个认出家人：这边呼，那边应，一时纷纷弃了刀枪，欢天喜地跑过去。“原来是宋主将骗我们！家眷俱各无恙！”
这宋忠见两军还没有交战，自己的人马已跑过去大半，急急地弹压，亲兵已挥刀斩了二人。众精壮一见，回身倒戈便砍。这边道衍张信一看宋阵大乱，趁势杀将过来。那宋忠毙命于乱军中。
不伤一兵一足，既解北边之围，又得精兵三万，燕王十分高兴，便南下去迎耿炳文的三十万大军。时燕军不过十几卫人马，亲兵加起来也不过五万，道衍见燕王要出征迎战，耽忧着说：
“长兴候乃一员老将，非宋忠鼠辈！”
燕王笑道：“国师破了北军，且看寡人如何破南边三十万大军！”
耿炳文率三十万大军，到了真定，得知燕军已到涿州，相距不远，便命先锋杨松进据雄县，以为前部，令都督徐凯领兵驻河涧；又遣都督潘忠领兵莫洲，三路以为犄角，将燕军举围歼之。
燕王将耿炳文的布防探知清楚，大为欣喜：
“寡人正虑三十万重兵难于遽下，这下正好分而食之！”
时燕王已顿师于娄义，见城中店铺月饼生意红火，人们提着大包小包的月饼在街上走着，急驱骑回营。到了申时，招来诸将：
“今日中秋月夜，南将必贪饮为乐。可乘其不备，攻夺雄县！”遂点出三千精兵，秣马会食，等天色将晚，燕王亲率精兵渡过白河，一路衔枚疾走，至寅时方抵雄县。那守将杨雄和部将饮酒作乐一宵，尚在帐中拥着美人酣睡，突闻一声炮响，尚来不及穿衣，已有一队兵马如从天而将，踏破维帐，手起刀落，这杨雄已身首异处。
天明一清点，不过一个时辰，雄县的九千人马，死伤六千，余皆降俘。而燕军死伤不足百人。众将称燕王用兵之奇，燕王揩去脸上的血污，笑道：“将军们若不惜劳苦，今日还可生擒潘忠！”
守在莫洲的潘忠，离地百余里。众将一听可去掉耿炳文的另一只膀臂，顿时兴奋异常：
“愿听殿下调遣！”
午时，一队溃不成军的兵马赶到了莫洲，急报雄县被围。潘忠立功心切，听说燕军只有三千人马攻打雄县，急点五万兵马飞驰来援。过了雄县月洋河，潘忠正思为何城中不闻撕杀声，忽听身后一声炮响，即刻飞马来报：月洋桥已被炸，燕军断了后路！正想已是中计，果然前军又有探马来报，说雄县早被燕军攻下，城上俱是燕军。只听金鼓齐鸣，炮声振地，燕军已杀将过来，声如滚雷。
潘忠急令后营改为前营，前营改为后营，冲出月洋河。无奈月洋河又杀出一支伏兵，涌到河中的潘军早被如雨的飞箭射死，炮落水中，人马飞天。来到河边的潘军见状，如倒海般朝后退去，和被从城里涌出的潘军如两浪相击，自己踩死踩伤无数。燕军愈战愈勇，“活捉潘忠”之声不绝于耳。潘忠一听已是胆裂，见部将已乱如蜂蹿，只好弃了众兵，策马往小路而逃。不期被伏兵一挠钩套住，滚下马来，燕军一涌而上，捉个正着。
燕军破了解围的潘军，又转奔莫洲。到了莫洲城，已是夜半时分，燕军只是扮作得胜而归的潘军，那城上的潘军暗中只见旗号晃动，看不清是那一路潘兵，忙忙下了吊桥。这城下扮作潘兵的燕军还没有过桥，忽见城头上火光冲天，喊杀声起，知是早先扮作从雄县溃逃进城的精兵已杀上城墙，一响大喊，这城下的燕军如铁流般冲进城去。
一昼夜间，燕王连破二城，损兵八万，耿炳文闻知，大为震惊。心想这燕王用兵如神，如果再失真定，这张老脸往哪儿搁？！急急列营于滹河边，准备炮石，埋伏弓弩，知燕军必由北来，遂将西北一带屯以重兵，又将方园十里以内，严密封锁，防泄军情。
燕军到了离真定二十里许的地方，不知耿炳文兵屯何处。只好就地扎营，一面派暗马打探，但都不知耿兵如何布防。捉住两个从城中出来采樵的百姓，樵夫只推说不知。燕王一听，亲往审讯。
“耿兵在这里驻扎多日，你等为何推说不知祥情？”
那俩樵夫见已抵赖不过，只有如实说：“耿将军有言，你们是反叛朝廷的，一旦朝廷失利，百姓日子更苦！”
燕王又问：“现在朝廷如何？”
那年纪大些的见燕王态度温和，倒也不怕：“看你是个大官儿，我也实话跟你说，这建文朝于我等有恩！先前上山砍柴打猎，俱要课税，我一担柴要去半头柴的税。现在，我一担柴卖的钱都是自己的了，砍一年抵往年搞二年！”
燕王想了想，说：“一年卖得几两银子？”
“若不病无灾，现在一年可得二两银子。”
“你把耿将军的屯兵情况告诉我，我给你四百两银子如何？”
一句话把这俩樵夫说得眼如铜铃。年纪大的跟小的商量道：
“儿啊，四百两银子可足使你爹一辈子坐着吃、躺着喝！”
年轻的樵夫咽了一下口水：“爹，他不就是要知道个耿将军的布兵情况么，这么多的银子，我们说！”
燕王一挥手，有卫甲提来一大包一筒筒尚没开封的纹银，放在樵夫的面前，那樵夫爬在地上兴奋地看着，拿出一绽银子，又是舔又是摸。一卫甲上前夺下，放进包里。那樵夫搓着手说：
“官爷要问什么，只管问！小人只要晓得。”
回答完话，俩夫子欢天喜地地去拿眼睛一直盯望着的摊在地上的银子，一人怀里抱了一包，柴也不要了，绳索钎刀也不要了，喜孜孜地下山去享清福。燕王望着这俩父子笑得嘴也合不拢地下山去，脸上绽出微笑。燕王扭过头来，身旁的俩卫士即拔箭开弓，只听得“嗖、嗖”两声，那俩父子应声跌下山去，早已卫甲去收了他们撒在地上的银子。
燕王即令张玉朱能，领兵鸣锣击鼓，大张声势，从西北直扑耿营，自己却率五千精兵，悄悄绕过城西，向东南而去。
耿炳文见燕军到来，亲自督战，领着众将，立马门旗之上，要请燕王答话。
燕阵早有张玉跃出阵前：“燕王乃高皇帝之嫡子，今皇上之亲叔，你是何等小人，敢大呼小叫？！”
耿炳文已气得胡子发抖：“叛逆何尊之有？我是北征大将军！请燕王答话，盖有言相劝，欲保燕王！”
“燕王是遵祖训靖难，要你劝言做甚？何不早降！”
耿炳文骑在马上说：“皇上以仁义治天下，何难可靖？朝中尽忠良，何人可诛？要诛者是尔等奸人！”
那张玉早已等得不耐烦，挺枪跃马而来：
“你这老朽，只可擒而诛之！”
这耿军阵中也跃出一人，纵马上前：
“反贼慢来，认得我盛大将军么？”
张玉飞奔而来：“我认得你是替耿炳文老朽搪刀！”
两人棋逢对手，好一阵撕杀：两阵战鼓齐鸣，征云滚滚，沙场上两人奔马如箭，卷起的黄烟交织穿梭，刀枪相遇，如电闪雷鸣。见杀得不可开交，这阵飞去一将，那边飞来一将，结对撕杀，一时沙场烟尘如炽。无奈耿军兵多将广，眼见燕军渐渐不支，忽然从耿军背后杀出一支人马，耿军似是被拦腰一刀，首尾不顾。原是燕王破了东南二营，从背后杀来，直如猛虎。耿军一时失了阵脚，大乱。
见众兵抵挡不住，那将军盛庸只有放了张玉，护着耿炳文且战且退，最后只带一队人马杀回真定城。滹沱河边，一时尸横遍野，河涌鲜血。
十三
叔侄终于落到兵戎相见的地步。建文帝闻燕王已起兵反叛，在痛苦之余终于同意派兵征讨。不期首战失利，大惊：
“耿炳文乃一员宿将，领兵三十万，北平不过一隅，为何一败如此！”
黄子澄却是一副经过大风大浪的不屑一顾，放下报来的奏本，说：
“胜负乃兵家常事！若再调兵五十万，以天下之力，剿制一方，燕王必束手就擒！”建文帝一听，受黄子澄情绪的感染，脸上亦渐去忧色。
“耿炳文是祖皇手里的唯一老将，既败，不可复任。满朝文武，谁能为将？”
黄子澄似已成竹在胸：“曹国公李景龙可担此任！”
齐泰一听，急了：“曹国公虽然熟读兵法，却非统领大军之才！”
黄子澄却不以为然：“齐大人，若说曹国公不能担此任，还有谁能为帅？”
“这——”
建文帝见两个大臣有了争议，就说：“曹国公是名将李达之后，自幼研习文武。手执周王入京，已显其才干。齐卿，朕看就拜他为大将军吧？”
李景龙正因出身名门，才养成纨侉恶习，好夸夸其谈而不重实际。此人从未统率兵马，执周王入京也并非他一人之功。能将五十万大军交付此人吗？齐泰心里一片漆黑。
“——这，皇上圣裁——”
见齐泰终于表了态，建文帝十分高兴，“传翰林编修程济觐见！”
四川教谕程济因预言北方兵起而入狱，今燕王果举起，就把他从牢中放了出来，升为翰林编修。程济被召进殿。
“寡人意以五十万大军北征。欲拜卿为军师，卿意下如何？”
那伏在殿下的程济吓了一跳：“谢陛下圣恩！臣小通术数，不过预知祸福而已，非实有经济之才。望陛下另选圣明，以当大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