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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心外什么都没有(7)

朱厚照被这封信咽得脸色发青,恶棍江彬却巧妙地为他解难:那些讨厌的官员说贼已平,王阳明之前也这样说。可您看看他这次说的,有数千刺客。也就是说,反贼余党还在,南征是必须的。

朱厚照找到了理论依据,继续南下。

如果你碰到这样一个总喜欢给你捣乱,把你的话当放屁的人,你肯定会爆发负面情绪。朱厚照作为领导人,在那个位置上绝对不能乱来,可他就是乱来了。

王阳明对朱厚照无可奈何,心学不是灵丹妙药,对所有人都有效。这一次,王阳明心学的打击目标是皇帝,他可以打败任何目标,包括他自己,只有皇帝这个敌人,满腔忠诚的他,没有办法打败。有人说,每个人心中都两个鬼。一个是好鬼,一个是恶鬼。你喂谁谁就强大。按王阳明的说法,人人都有良知,朱厚照当然也有,只不过,他的良知被他身边的人给遮蔽了,那个恶鬼被他身边的人给养肥了。比如江彬,比如前面提到的张忠、许泰,再之前的刘瑾,这些人不可能让朱厚照走上心灵的光明之路,他们是地狱来的使者,责任就是把朱厚照带到心灵阴暗之地。王阳明知道,这些人是无法用军事方式解决的,即使推翻了他们,消灭了他们的肉体,可他们的种子仍然会在下一代皇帝心中生根发芽。这是千百年来无可更改的一个顽疾。

王阳明当然明白朱厚照一旦进入江西,整个江西就会陷入万劫不复之地,朱厚照和他的军队就是一群蝗虫,加上这次是美其名曰平乱,所过之处,必然乌烟瘴气,寸草不生。他没有被朱厚照的冥顽搅乱分寸,而是保持良好心态,寻找解决方法。

方法就是:不再给朱厚照写捷报,而是押着朱宸濠北上,把朱厚照南下的理由扼杀在路上。张忠突然发现王阳明不再传捷报了,心神不宁。这位宦官中的伶俐之辈感觉到王阳明在玩心机,他对朱厚照说,王阳明这几天突然不送捷报,也不阻拦您回京,肯定心怀不轨。

朱厚照被点醒,派张忠火速南下,看王阳明到底在搞什么花样。

张忠在上饶碰到了王阳明,派人通知王阳明掉头返回南昌,等待命令。但王阳明我行我素,张忠七窍生烟。前面我们提过,他所使用的一切小动作都被王阳明化解得一干二净。王阳明和朱厚照一样,都在大踏步向前。但王阳明所过之处,秋毫无犯,民间无动于衷。可朱厚照所过之处却是鸡飞狗跳。

在他还没有到扬州时,扬州城就一日数惊。

有传言说,这个心灵放飞的大师喜欢美女,每到一处,所有的未婚女人都要受到他的临幸。于是,扬州人开始抢着在最短的时间里把女儿嫁出去。男人不敢在街上行走,因为有太多的父母在抢劫男人,目的就是把自己的女儿赶紧嫁出去。有的父母实在没有抢男人的能力,只好把女儿嫁给乞丐。

但随后,另一种谣言又来了。说狗皇帝其实真正喜欢的是有夫之妇,寡妇和孕妇。于是,扬州城里又是张皇失措,那些才成婚不久的妇女又纷纷逃出城去。

但是,让人惊诧的是,朱厚照到扬州后,并没有把传言付诸实践,而是对扬州的妓女搞了个大检阅,检阅的方法不得而知,但就在朱厚照检阅完这些妓女后,扬州城的爷们就很少嫖妓了。因为这些妓女都喊着“奉旨卖淫”的口号,身价倍增。

王阳明走到杭州时,朱厚照如当初赵构(宋高宗)追令岳飞一样,连下数道命令,要他带着朱宸濠返回南昌。王阳明知道,如果再继续北上,那真就是抗旨了。他在杭州找了那位除掉刘瑾的宦官张永。王阳明早就得到情报,作为先锋的张永已在杭州。他来到张太监的临时住所,要见他。但张永不见。原因是,王阳明现在是皇上最讨厌的人,一旦见面,王阳明搞点心学出来,他怕自己顶不住。尤为重要的是,他知道张忠、江彬等人都曾得过朱宸濠的很多好处,而他们所以跟着来,抱的目的很阴险。如果王阳明不与他们配合,他们便反过来诬陷王阳明原本就是宁王的人,只是后来知道宁王不能成功,所以才擒拿了宁王。实际上,他们这次来要么杀宁王灭口,要么杀王阳明,为宁王报仇。在这个时候见王阳明,和见黑白无常,区别不大。

可是,遇到心态超级积极的王阳明,张永想不见都难。王阳明在吃了几次闭门羹后,就站到张永的院子里大喊大叫,并且说,我是来商讨国家大事的,你身为皇帝最亲近的人,为什么不见我?

张永被王阳明的执着所打动,见了王阳明。

王阳明对他开门见山:“江西已经遭受战乱,损失极大,如果皇军到来,生灵再遭涂炭,人心不稳,形势会失去控制。”

张永深沉地点了点头,说:“我这次跟随皇上出来,是因群小在皇帝身边,须调护左右,默默地保卫圣上,不是为掩功而来。但顺着皇上的意儿(把功劳给皇上),还可以挽回一些,若逆其意,只能激发群小的过分行为,无救于天下之大计矣。”他的意思是告诉王阳明,朱宸濠是个丰厚的礼物,但王阳明没有资格拥有这份礼物,因为现在很多人都在打这个礼物的主意。

王阳明听出了张永的意思,几天后,他带张永来见囚车里的朱宸濠,张永指着囚车:“这个归我!”王阳明一拱手:“劳您费心了。”不久,王阳明重新递上捷报,将擒拿宁王的功劳全部归了总督军门。

朱厚照知道了这个消息后,立即跑到杭州,集结军队排成两排,朱大将军穿上军装,在一个封闭的场地里大喊:关门,放宁王!

宁王成了孤胆英雄,一人对抗几万中央军。自然,宁王没有悬念的又被活捉,重新塞进囚车。朱厚照作凯旋状,向南京进发。张永在路上不失时机地向朱厚照全面深入地讲了王阳明的忠诚和他那朴实的人格:把功劳给了别人。

张忠到南京后像炮仗一样爆了起来,因为王阳明居然把宁王交给了张永。他对朱厚照说:“王阳明那小子现在在杭州,他明知道皇上您就在南京,可却不来。我觉得,他心中就没有皇帝您,不信,你可以召见他,他肯定不会来。”

张忠到这个时候还玩这样的把戏,是因为他多次派人以皇帝的名义去给王阳明下命令,但王阳明没有理他。可让他愤懑的是,朱厚照的诏书一到杭州,王阳明立即从杭州出发,前往南京。

张忠知道了这个消息后,大惊失色,急忙又哄骗朱厚照,说王阳明这家伙来了,肯定会对你唧唧歪歪,能把你烦死。朱厚照最怕这个,急忙一道命令:任王阳明为江西巡抚,立即返回南昌。王阳明在路上接到这圣旨,他的学生就说,这太过分了,遛我们玩。王阳明心平气和地说,不见皇帝,倒是件好事。

学生们聒噪起来,心态失去平衡。王阳明说,这么点小事就沉不住气,将来遇到大事可如何是好?

大事很快就来了。前面提到的灰溜溜跑出南昌城中的那两位阉人张忠与许泰见到朱厚照后,递交了一份调查报告,报告认为,王阳明曾和朱宸濠勾结,证据是:一,宁王曾私书“王守仁亦好”,湖口一知县可以作证。二,派冀元亨往见朱宸濠。三,王阳明也祝贺过宁王生日。四,王起兵是因伍文定等人的激励,而不是他的真心。五,破城之时纵兵焚掠,杀人无数——这有南昌城内张三李四可以证明。六,捉宁王有一知县就可以了,所以,他夸大了自己的功劳。

王门弟子们听说这件事后,心大动,大恸。老师千辛万苦,刀光剑影地在战场上走了一回,结果却得到这样的回报,叫人如何能咽下这口气。

王阳明说,保持心态平和,这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他们这样诬陷我,无非是想邀点功。大丈夫做事不求名,只求实。我可以把报捷书重新写一下,就可以消灾免祸了。

改写功劳薄是件难事,因为要把一个根本就不存在的人硬生生插进一个故事中,这是需要丰富的想象力和睁着眼睛说瞎话的勇气。王阳明当然没有受过这方面的专业训练,所以,这功劳簿的创作进度极为缓慢。

张忠和许泰是没有耐心的人,他们在南京很快就想起在南昌城里受到的待遇,更重要的是,他们没有得到好处。据说,他们当时的心态已极不稳定,曾假传圣旨,要王阳明来南京,目的是在王阳明来南京的路上把他解决掉,王阳明说自己生病了。张、许二人几次三番地假传圣旨,王阳明就几次三番地生病。二人见就对朱厚照说,王阳明要谋反,因为叫他来好多次,他都不来,他不肯离开南昌,因为正在招兵买马。朱厚照那颗一碰就跳的心被触动,他要王阳明来南京。王阳明在南昌一得到这圣旨,经过认真分析,确定是真的,立即启程。

王阳明走到芜湖,张、许二人张皇失措,很怕王阳明一到,他二人假传圣旨的事暴露,所以极力阻止王阳明来南京。他们对朱厚照说,南昌城现在百废待兴,王阳明却在这个时候跑来南京,这是典型的不负责任。您说他这个时候跑来做什么呢,还不是想让大家都记得,是他捉到的宁王?

朱厚照一听,是这么回事,但是,他说,王阳明可是按圣旨来的,现在如何是好?

张忠说,这事太容易:一路人马飞奔到芜湖,见到王阳明,说,皇上现在又不想见你了,你要么留在芜湖等着,要么回南昌。

换作任何一人,此时都会心态失衡,怒发冲冠,但王阳明居然没有半点反应。他请假,带着弟子们上了九华山。

在九华山,他除了游山玩水之外,只做一件事:坐于东崖峰顶岩头,一坐就是一天。阴魂不散的张忠派出锦衣卫去监视王阳明。王阳明明知道有人在监视他,却装做不知道。每天仍然玩静坐。锦衣卫也坐在东崖的一块岩石上监视王阳明,那块岩石至今还在,被称为“锦衣石”。

王阳明在九华山虽然没有在行为举止上表露负面情绪,但从下面这首诗中却可以看出他的负面情绪:

尽日岩头坐落花,不知何处是吾家。

静听谷鸟迁乔木,闲看林蜂散午衙。

翠壁泉声穿乱石,碧潭云影透晴纱。

痴儿公事真难了,须知吾生自有涯。

人的积极心态在屡受挫折打击和戏弄后,往往会渐渐退潮,消极心态就会在这个时候乘虚而入。王阳明精忠报国的精神动人心弦,却得不到在上者的丝毫怜悯和夸赞。如果不是有心学的力量支撑,王阳明早已成了疯子。朝中一批有良心的大臣和那个宦官张永也觉得国家和朱厚照亏欠王阳明太多,张永就对朱厚照说,王阳明是帝国的忠臣,国家有难挺身而出,现在用这种办法对待他,将来国家一旦有事,谁还敢站出来?

朱厚照说,你说得很有道理啊,让他赶紧回南昌城去。

或许就是经历这么多事,让王阳明对积极心态的认识深入骨髓。在南昌城时,一个叫杨茂的聋哑人来向他请教如何保持积极的心态,看待“是非”问题,王阳明用纸跟他交谈。

王阳明:“你的耳朵能听到是非吗?”

答:“不能,因为我是个聋子。”

王阳明:“你的嘴巴能够讲是非吗?”

答:“不能,因为我是个哑巴。”

王阳明:“你的心知道是非吗?”

杨茂欣喜之情油然而生,指天画地地回答:“能,能,能。”

于是,王阳明总结道:“你的耳朵不能听是非,省了多少闲是非;口不能说是非,又省了多少闲是非;你的心知道是非就够了。心知道是非,因为在心内,心外没有事,那你的心态就摆正了。”

朱厚照其实不具备消极心态,他作为皇帝这一生丰富多彩,不过,按王阳明的说法,这位心灵放飞大师太矫枉过正,积极的心态成了为所欲为的嚣张心态。1521年阴历三月,朱厚照一命呜呼。因为他没有儿子,所以,他的弟弟朱厚熜(嘉靖)即皇帝位。阴历六月份,朱厚熜给王阳明下旨:你当初剿平乱贼,安静地方,朝廷新政之初,你这样的人才自然不会束之高阁。赶紧来,我赏赐你!

王阳明对学生们欣喜地说,新领导即位,大都有三把热情之火,励精图治,我的好日子来了。街道圣旨的第四天,王阳明打点行装,奔赴北京。

但是,曾经大力举荐王阳明的大学士杨一清突然心理不平衡起来,王阳明短时间内缔造的功勋和名望都让他如芒刺在背,如果王阳明来京,他杨一清的位子如何保得住?

这位官场老贼指使言官上书说,什么国丧期间不宜行宴赏呀,新政期间国事太忙呀,纯粹是制造出来的理由。这些理由把嘉靖搞得很头疼,如果他真要坚持让王阳明来北京,那真是天理不容。所以,当王阳明走到钱塘时,圣旨又来了:因国丧,你先回江西,等消息。

王阳明在钱塘收到圣旨,淡淡一笑。这种事已司空见惯,他的内心连个小涟漪都没有起。他平静地给朱厚熜写了《乞归省疏》,请假回家。

王阳明在平定南赣土匪后,曾四次请假,但都不被批准。可这一次,圣旨虽然没有准许他退休,但是给了探亲假,探亲完毕,要他到南京兵部上班,职务是尚书。南京的部门所有官职都是虚的,王阳明对这任命一笑置之。

1521年阴历八月,他回到老家。本年年末,朱厚熜下诏封王阳明为新建伯。“伯”不是一般人可以担当的,必须是平定过大的反叛的人才有资格。后面紧跟着一连串的荣誉头衔:光禄大夫柱国,貌似实职的两京兵部尚书,岁支禄米一千石,三代并妻一体追封,给予诰卷,子孙世世承希。专门的官员将诰命送到时,正是王阳明五十大寿。大家又庆祝了一番,王阳明没有欢喜,和平时一样,平静如井水。

他老爹王华对儿子王阳明的心态如此良好表示惊讶,他说:“当时在江西,当朱宸濠谋反时,我就认为你死定了,乌合之众对十万精兵太困难了,居然被你搞定。后来有些小人又处处想把你搞死,两年来,你是疲于应付,居然又被你逃脱,现在反而还得了这么多皇上赐给你的帽子。但是,过来人的智慧告诉我,物极必反,你现在已经到达巅峰,应该时刻畏惧才对。”王阳明说,我谨记您的教诲。其实,这种教诲,王阳明早已置之不理了。因为他有更强大的心学武器,一个良好的心态,让他光辉夺目时不骄傲,当他沉沦下层时不气馁,他那颗强大的心外没有任何可以引起动心的事物。

正面积极的心态可以让人在生活中鼓起勇气,实现目标。

一个盲人在深夜拜访完朋友回家,朋友送给他一个灯笼。盲人说不用,因为他用不着。可朋友说,人家能看见你就不会撞到你了啊。盲人听了朋友的话,高兴地接过灯笼,回家。一路还哼起了歌儿。顺利到家后,他沾沾自喜地把这一最新发现告诉了妻子。

妻子嘲笑他:“可是你的灯笼早就熄了啊!”

因为是盲人,看不到灯笼是明还是暗,所以能一往无前,并且心理强大,最终到达目的地。

我们的心态不平和,或者说我们有那么多消极心态,只是因为做不到心外无物。王阳明的老爹王华死时,他大哭。弟子们说,您说过经常保持快活的心态,不动心。怎么现在动了这样悲伤的心?王阳明说,这个时候无法保证自己不动心。自然,王阳明也对老爹的死做不到心外无物。

所以,树立积极心态并不容易,但消灭消极心态却是有法可依的。心灵励志上这样的方法很多,比如经常反躬自省,换种思路考虑问题,换种生活方式,宽容等等。

但是,王阳明只有一种方法:把一些让自己愤怒、悲伤、无助的事别放进心里来!我们之前提到的那副对联:常想一二,不思八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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