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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心外什么都没有(4)

王阳明在吉安府镇定自若,不动心。他做了几件事,首先是让地方小官员大造进攻南昌的声势,让人派几个机灵鬼兼替死鬼怀揣他伪造的机密文件(文件指出,中央大军正在集结,军事目标是南昌城)故意被朱宸濠捉住。又使用反间计:伪造了朱宸濠得力部下的投降书,让人带着投降书再故意被朱宸濠活捉。同时,还写了封无中生有的给李士实与刘养正的回信,大意是,你们的来信我已收到,感谢你们精忠报国之心,但现在坏事已成,你们要隐忍。最后一招就是给那些已经归附朱宸濠的江西军队官员写信,要他们改过自新,政府可以既往不咎。各种消息、密报、告示,把朱宸濠的心搅得一刻不宁。他感觉还没有搞出一点名堂,就已经众叛亲离了。

王阳明对临时召集起来的军队指挥官们分析说,朱宸濠革命方略有三种,第一种是从南昌采用闪电战直奔北京;第二种是,攻南京;第三种是巩固南昌,搞定江西全省,再图后举。朱宸濠如果出第一种,那我们大明朝就完蛋了;如果是第二种,那咱们就得打持久战,甚至是焦土抗战;如果是第三种,那恭喜我大明,这小子很快就会完蛋。我搞了那么多事,就是想把他留在南昌,让他不由自主执行第三种方略。

他的弟子问:“这样管用吗?”王阳明回答:“不论管用不管用,且说他怀疑不怀疑。”弟子回答:“肯定要怀疑。”王阳明说,只要他一怀疑,就成了。

这是心学力量的最完美呈现,它的理论基础就是“心外无事”。外界种种纷扰难免使人动心,如果这种纷扰是有人故意设计的,那就中了对方的圈套,而事也就成了。这种力量的源泉不是来自心灵强大的人本身,而是来自对手的“做贼心虚”。我们追逐名利,实际是老天爷设计的圈套,他让我们把心投射到流油的名利上,名利就是一件事,表面上看,锲而不舍追逐名利的人内心强大,意志力顽强,实际上被这件事(名利)所牵动,这正是意志力最脆弱的表现。朱宸濠追求名利被王阳明利用了,想要有名利,必须要革命成功。但王阳明给他设计了太多让他自以为不能成功的障碍,迷雾重重,再加上做贼心虚,朱宸濠很难不动心。朱宸濠一动心,必然是“动”那些迷雾重重是真是假的疑心,所以,王阳明说,只要他一疑,事情就成了。

刘养正和李士实劝朱宸濠以神速攻打南京,他的先头部队也的确为这计划在流血流汗。可由于王阳明的迷雾使他动了疑心,他断然拒绝,几日后,他才发现没有中央军,这才只留少量人马守南昌,倾巢出动继续执行攻击南京的战略。但宝贵的战机已经失去,王阳明已经趁他疑心时调集了三万人马,正在制定战略。

王阳明问一位指挥官:“如果让你来指挥,你第一步怎么走?”指挥官回答:“宁王正在围攻安庆,我们第一步就是要去解安庆之围。”王阳明摇头:“南康、九江已经被朱宸濠拿下,并派了力量不小的军队把守;南昌城中则驻有宁王的精锐一万多人,如果直接前往安庆,那我们就玩完了。因为一旦那样,朱宸濠会将围困安庆的军队调转头来与我军迎头相碰,而九江、南康的宁王军以及南昌城中的宁王军很可能大规模出动,攻击我军的背后,这样就会使我军陷入敌人的双重围困之中。虽然,安庆之围是解了,但是暂时的,难道你还指望他们来解救我们吗,我觉得他们现在已经筋疲力尽了。”王阳明最后说出了把宁王拽回南昌城的方法:“我们打南昌,只要安庆那边能守住,宁王必定回兵来救。而且南昌的主力都被宁王拉走了,南昌城指日可下。当宁王在回南昌的路上听说南昌已经不是他的了,他的军队必然士气瓦解,到那时,尘埃已落定。”

王阳明投入南昌的攻城军队不到一万人,一个时辰内,王阳明对南昌城合围完成,百路攻城,三个时辰后,大功告成。

当王阳明在南昌城中传授弟子心学法则时,朱宸濠还在安庆城下望洋兴叹,安庆守军出奇地顽强,朱宸濠的部队伤亡惨重。当南昌城陷落的情报送到他手上时,他心慌意乱,调转马头,要解救南昌。李士实说:“您这是丢了西瓜要芝麻。我们当前的急务不在南昌,而在南京!只要我们拿下安庆,就可以顺长江东下,迅速占领南京。只要您在南京宣布登基称帝,你还怕南昌不会臣服吗?”李士实这招叫挖心战略,因为南京在明帝国份量十足。它的地理位置优越,尤其重要的是,它和北京有着同样的政府机构,北京有六部,南京也有。北京有御史台,南京也有,南京就是北京的复制品。这是朱棣迁都北京后定下的规矩,虽然没有实权,但政治地位在南中国首屈一指。也就是说,进入南京,至少在政治上控制了南中国。

可朱宸濠对这套挖心战略拒不接受,王阳明搞的小动作(伪造李士实是卧底的信件)起了作用,朱宸濠心动了,另外,他是个爱家的人,听说后院起火,第一个想法就是回去救火。先头部队两万人急行军回南昌,他紧随其后。

只有三万人马的王阳明得知呆头呆脑的朱宸濠回来救火,终于心动了,兴奋得发狂道:“回来了,回来了。”

他手下的军官们脸色大变,说,是回来了,人家可是“衣锦还乡”——背后十几万号兄弟呢!

王阳明说,这仗该怎么打。

军官们咬紧牙关:“人在城在!”

王阳明摇头,“这正是朱王爷希望的,我们三万人,他十几万人,南昌城现在又残破,如果我们守城,他来打,那和瓮中捉鳖有什么区别!他现在是一根筋,只想到南昌城下一见高下,目标坚定的人的心灵总会忽视路上的风景,我们就在他忽视的地方等他,打他个措手不及。”

军官们一致认为,王阳明这是在玩火,放弃自己的优势(城池)去碰别人的优势(十万人马),肯定死路一条。

王阳明用心学的力量对大家说,咱们有两个优势。第一,朱宸濠是反贼,他是做贼心虚,而我们是正义之师,士兵都是为正义而战,有劲头;第二,他的老窝被我们给端了,他回来的路上肯定是心浮气躁,做老大的心浮气躁,小弟们还能如何淡定?

如你所知,人类历史上总有“正义的力量”这一虚无的说法,正义没有力量,赢家才是力量的化身。

王阳明对一头雾水的军官们说,我们就在鄱阳湖上跟他来个高下。他的计划是虚实结合:先派一支四百来人的小规模军队在湖上转来转去,这是虚的。实的是,让主力部队利用湖边的芦苇荡设伏,主力部队分为三部分,一部分从正面进攻,二部分从两侧夹攻,最后一部分在敌人的后面攻击。西方人永远都不会懂得这种战术,因为这是中国人的包饺子战术,而西方人只会用两块面包片把鸡腿一夹,这就是很糊弄人的汉堡包。王阳明命令各路指挥官,只要朱宸濠的部队被那四百炮灰引进包围圈,正面部队先打,再撤退,然后掉头再打,这个时候,其他两路就要立即冲锋。

1519年阴历七月二十三日,朱宸濠的先头部队推进到赣州江边的樵舍,此地离南昌城北约三十公里。朱宸濠的军舰前后绵延数十里,像是一条蜿蜒在水面上的巨龙。二十四日凌晨,他们逼近王家渡,那四百炮灰很快被消灭,他们信心十足,船开得更快更狠,向目的地南昌城冲去。

朱宸濠的先锋官也不是没有见识的人,那四百多人被他三下五除二全拿下,他也考虑是不是敌人的诡计。不过他的智力级数也仅限于此,他马上认为这不是诡计,而是老天爷给了他升官发财的机会。

他的海军劈波斩浪,风驰电掣般向前推进,于是看到了王阳明的主力。王阳明的主力只跟他斗了一个回合,调头就跑。朱宸濠的先锋官下令全线攻击(全线其实是一条线,最前面的军舰和王阳明主力已经交火,最后面的军舰还不知道前面发生了什么事)。

王阳明主力后撤到指定地点,又调头,朱宸濠的先锋军舰部队毫无悬念地冲进了王阳明提前设计好的包围圈,这场歼灭战让朱宸濠损失了两千多人,另外一万多人落水,朱宸濠三分之二的军舰被毁。朱宸濠听到战报后,惊恐万状,慌忙引兵撤退,同时,他又把九江、南康的军队尽数调出,扩充实力。

王阳明正等着朱宸濠这一步,朱的士兵刚一离开九江和南康二城,他就连夜派兵,光复了这两座城市,朱宸濠此时已是前后无路,他只有一条路,要么是化整为零逃跑,要么,与王阳明来一次决战。

朱宸濠百折不挠的脾气上来了,他说:王阳明,本王跟你玩命!

第二天,朱宸濠重整旗鼓,大举向王阳明发动攻击。

王阳明并没有亲临现场,他坐在办公室,门大开,与学生、朋友谈心谈性谈大道。军情一到,他立即批复,回头继续讲话。

王阳明的大将伍文定在战场上可不好过,战役一开时,风向不顺,朱宸濠的士兵借着风头,把伍文定的人杀得鬼哭狼嚎,很多人都跳水想要求生,但伍文定让人把这些求生的人全部射死。于是,再也没有人敢逃跑了,拼命死战。伍文定的胡子不知怎么烧着,通信兵急忙报告给王阳明:“伍文定的胡子打着了,队伍在退却。”王阳明平静地说:“对敌小却,此兵家常事,没事。”

的确没事,因为战场的形势很快逆转。正当双方杀的你死我活时,伍文定的阵营中突然升起一大块白布,上面写着几个大字:“宁王已擒,我军毋得纵杀!”这显然是王阳明的手法,伍文定学得很好。果然,这一手法奏效了,朱宸濠的人一见这面大旗,不明真假,惊疑不定,哪里还有心情恋战,头脑一慢,手上一慢,人头落地。朱宸濠军的阵脚开始大乱,伍文定闻着胡子刺鼻的味道,命令军队反攻,朱宸濠赶紧逃跑,在逃跑过程中,他所乘的战船被炮火击中,他自己险些受伤。

朱宸濠一路狂退,退到八字脑时,问部下停舟哪里。部下回答:“黄石矶”。他的部下是南方人,黄王不分,所以说出来应该是:王石机。朱宸濠大怒,将其杀掉。其实,王阳明姓王,他为什么不理解成是王阳明失“机”呢?人到失魂落魄时,只念坏,不念好。

朱宸濠问下一步计划。刘养正说,撤吧。朱宸濠坚定地摇头,老子不撤。李士实叹息:当初在安庆城下不该撤却撤,现在该撤却不撤。

朱宸濠冷冷地看了这两位看上去很聪明的人一眼,问了句:“陆地都是王阳明的人,你让我向哪里逃?”

两人不知道向哪里逃,但是,李士实说:“此时不逃,没有出路。”

朱宸濠拍案而起:“老子就是不逃,老子要跟王阳明拼命!”

朱宸濠虽然说不逃,但还是退到了“樵舍”,在这里,他做了个有生以来自认为是最高明的事之一:将所有的船连成方阵。

第二天一早,朱王爷主持会议,在会议上宣布,他所有的财产都可以拿出来,冲在最前面的,赏千金;受伤的,赏百金。文武官员,只要四肢发达,想要赚钱的,都可以拿武器上战场,把王阳明打败。

晚了!

王阳明在昨天晚上就已经赢了这场战役。

就在朱宸濠把所有的船只连成方阵时,王阳明心花怒放。如你所知,把船只连在一起,曹操干过,惨败。把很多船联成方阵而取胜的战役案例,古代战争史上没有。直到航空母舰的出现,航空母舰其实就是把许多船连在一起,组成一个庞然大物。但它不是攻击武器,它只是运载攻击武器的。前苏联的瓢把子赫鲁晓夫对这种把船联在一起的方法很鄙夷,有人问他,苏联为什么不建造航母?他回答,那就是浮在海上的棺材。我只要打它一点,就会不攻自破。它一旦被我击中,连扭头逃跑的时间都没有。

朱宸濠和曹操要是通过时光隧道来听一下赫鲁晓夫的话,非得一头扎进水里不可。

王阳明知道如何对付“航母”,基本的常识是:几条大船连成一体,无法各自进退,行动就不能迅捷,一旦有一条船着火,其他的船基本上也就难逃厄运了。所以,他准备了一晚上,把所有的火器弹药全都拿了出来,还准备了无数火把,只等明天。

明天来了。王阳明依然不到现场,在临时办公室里讲《大学》的主脑就是“诚意”。

战役一开始,伍文定阁下就命令所有的士兵点上火箭,向朱王爷的船只射击,朱王爷的战船此时显出了航母的特点:一只船着火,其他船只在劫难逃;想要调转逃跑,面积太大,不能。

但朱王爷的“航母”编队也不是软柿子,说捏扁就捏扁。朱王爷见几艘“航母”已被点着,就命令其他“航母”赶紧变成小战船。这回,“航母”又成了变形金刚。

无数个“变形金刚”反攻,伍文定虽然还能抵挡,但很吃力。因为他的火箭是有数的,而且被他一股脑全射了出去。他急忙派人去问王阳明该怎么办,王阳明告诉通信员:“擒贼先擒王,用大炮轰他的指挥船。”

伍文定在硝烟弥漫中,找到了朱宸濠的指挥船,并把所有的大炮对准了它,几炮过去后,传来了可喜的消息:正中目标!

朱宸濠军舰果然被轰到,大火燃烧,朱宸濠与他的小老婆们抱头痛哭,然后把小老婆们推进河里淹死,他自己则趁乱换上了一身便装,让自己看起来非常像渔民,在混乱中,他离开了他作为指挥官的位置,来到了湖边,见到了芦苇丛中的一条小渔船。他兴奋地招手,示意那条小渔船过来。小渔船很听话地就过来了,请注意,湖面上还在打仗,这渔船胆子真不小。朱宸濠从来没有想过这些疑点,他以为是老天爷保佑。但是,老天爷不会保佑他——小渔船直接划向了王阳明的指挥部。有人报告王阳明:朱宸濠被活捉。众人惊喜。王阳明安静如水:“死了很多人啊。”说完,又接着讲他的理论。

比朱宸濠晚来的是他的世子、宰相、元帅数百人,这里自然就包括李士实、刘养正。

战役结束了,随后,王阳明又用了几天时间清剿宁王的残余。水上的和陆地上的。这就是王阳明人生中又一次光辉——鄱阳湖之战。

朱宸濠王爷自六月十四日(1519年7月10日)起兵,至七月二十六日(1519年8月20日)被活捉,前后不过四十一天,他的对手王阳明自七月二十日(1519年8月14日)开始对南昌进行军事行动到在鄱阳湖上活捉朱宸濠,只用了七天不到的时间,到二十八日平叛战争全面结束,总共也还不到十天。

这是一场无法让人惊心动魄的战役,朱宸濠从安庆城下撤退的那一刹那,就像个木偶一样被王阳明控制下来,王阳明让他跳,他就跳,让他跑,他就跑,最后玩累了,一把把他揣进兜里,朱宸濠就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这是心学中如何让人动心的悍然力量,也是王阳明本人不动心的超级心灵的力量。

战后,王阳明的一位看上去很聪明的弟子说,我也可以指挥战斗。王阳明问:此话怎么说。那人说,我能不动心。王阳明说:“不动心这么容易吗?”那人回答:“以静制动就成了。”王阳明笑了:“动心不动心是在对敌遇事时,无事时空谈是没用的,而且心之外还有什么‘发谋出虑’的制动力量呢?心外什么都没有!”

(第四节):心中无花眼中无花

【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同归于寂寞;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王阳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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